流年忆事

【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放学回家的时候,四爸家的院子里围满了人,一股强烈的好奇心让我从大人们的腋下挤了进去。缭绕的烟雾不依不饶地向外涌出,烟雾下的厨房似乎更小、也更黑了。四妈从田间拔完草的手还没来得及洗,绿绿的污渍浸入到指甲盖里,她蜡黄的脸也被双手污染得更黄了。那么苦的草、那么脏的手,她像木偶似的瘫坐在灶台的一角哭泣。其余的七个孩子,只有女儿,没有儿子,呆呆地围在四妈的周围,她们脏兮兮的脸上满是惊愕与不解。

屋檐下的一角里安静地躺着一床烧得不太严重的羊毛毡,准确来说,只有中间屁股大点是被烧穿了,其余则被烟熏成了焦黄色。

四妈不远处的一角,其他人小声地议论着。

“唉,真主收了个好,不然往后还得裸连人。”

“好是好,就是娃乃一口气咋走的了了!”

“填炕的时候咋不放牛粪运住,这样的天气还敢添羊粪?”

“娃娃瘫着炕上年年月月十几年,家里的大意了么。”

“好歹七八岁的娃娃了么,家里锁得石亚亚儿的,敢不留一个人?胆子真大!”

四爸的二女子,瘫在炕上的米乃被火烧坏了,其实火势不大,但门窗紧闭,她是被烟打坏了。

大房里已经有大人进进出出地探望埋体了,我们这些小孩儿是不给进去的。我听奶奶向别人提过,之所以不让我们这些小孩儿见埋体,是因为我们的眼睛太干净了,据说太干净的眼睛是能够看见亡灵的,那样亡灵会附在我们的身上的。不过我想,也有一个原因是怕我们见了埋体晚上会做噩梦吧。

地格热刚下,米乃的埋体就被送走了。

秋天是一个不等人的季节,随时会变脸的天气,一刻不等人的庄稼,让四爸来不及请更多的人,更多的仪式送一送米乃,他仅动了我们庄上的一个坊,就着着急的落日,送走了已属亡灵的米乃。

米乃以这样一种朴素的方式归于黄土,实在是我们没有想到的结果。对于年幼的我来说,我或许还不能理解四妈心中的悲痛欲绝,也无法像那些流着泪的大人一样与四妈共情,但我知道,米乃是不会回来了。

四爸四妈是近亲结婚,我们这里叫姑舅亲,医学上说近亲是不能结婚的,否则生的孩子不是长得像猴子就是瘫瘫,这样的例子不少,但在廉价的彩礼面前,没有一个人能拒绝亲戚间的联姻。

米乃瘫在床上的这些年,听我大我妈说,四爸四妈没少领着去看大夫,他们去跑大医院,也等着当客医生来家里看,给她吃草药,甚至犄角旮旯里的虫子,比如很多人受伤都吃的海蒂半半,不过都无济于事,贫穷和忙碌,让他们渐渐的麻痹了下来,后来再没有谁提出要去看米乃的病了,他们继续投奔充满苦难的日月里去。

背着沉重的书包,我闷闷地回到家,外面已经彻底黑了,我妈坐在炕间剥玉米,姐姐拉着风箱烧水,间或冒出的火星子让房间里一亮一亮地,进去时,姐姐陷入沉思没有理我,我妈先是注意到了我。

“你撵上了埋体?”

“撵上了。”

“你四妈娘家人来了吗?”

“来了,没撵上。”

“走了个好啊,你四妈再也不受裸连了,哪像我……”我大突然地进门打断了我妈未说完的话。

我妈腰疼很多年了,以前只知道忍,但没想过看,等到我妈终于挨不住的时候,我大带我妈去卫生院一看,医生说是个很棘手的病,得去外面的大医院里做进一步的诊治。听到要去大医院,我妈又得悄悄忍住了疼;等到刚春播完,我妈就下不了地了,起初她还能归到着给我们做饭,后来连饭也做不了了。

窗台上的马莲花开得正盛,自从我妈下不了炕,每次路过马莲花,我总要采下来几朵插在花瓶里,我妈最爱马莲花,以前她好的时候,我们院子里栽着好多她从远处运回来的马莲花,就连我和姐姐的鞋面上也都绣着马莲花。一个爱花的人是见不得花枯萎的,就连我大这么粗心的人现在也变得细心了,为了照顾我妈敏感的心,他随时注意着去更换即将枯萎的马莲花。

“米乃被火烧坏了,”我妈望着我大说。

我大有些错愕,但很快恢复了神情。

“送了?”

“送了。”

“娃看不好么,活着也受罪。”

“你是说我现在也裸连你吧,”我妈背过我大说。

“我说米乃,你咋扯上你嘛。”望着我妈倔强的后背,我大焦急地拍打着有些羊粪味的手,他慌忙地解释着。

已经到深秋了,一不注意,速溜溜的冷风就会卷入被窝,姐姐吹着憨香的气泡,显然已经沉入梦乡了,自从我妈不能下地,她顶替了我妈的位置,又是外面又是里面地忙碌着,每每挨到炕面,她就睡着了。我因为想着白天米乃的事,一点睡意都无。

米乃虽然七岁多了,但她很多时候是没有衣服穿的,冬天她裹着被子,夏天就那样敞明敞亮着,很多时候,我看着一览无余的她,内心竟会生出一丝羞怯,不知道到了那边,她还会冷吗,还会穿衣服吗,我胡思乱想着。

我听到哭泣的声音,那是我妈的声音。

“我再不能裸连你了,要是我没了你再找个过日子的去。”从这悲戚的声音中,我听到了母亲的难心和难言。

“等粮食买了我带你去大医院看,这点病大医生肯定就捏了。”

黑暗中我大劝着我妈,迷迷糊糊中,我再也听不到任何的声音了。

十一假刚到,满山遍野的杏叶已经悉数落了下来,地面上铺满了黄色的凄凉,天气已经越来越冷,光着膀子的人已经不见了,我们早晚都穿起了毛衣。

出门的时候,我大和四爸碰了个照面。“去挖洋芋?”我大看向四爸。“这两天洋芋价好,得赶紧抢着挖了。”“那得抓紧。”说完两个相向离开了。

四爸全家戴着白色的孝,这是暂时缅怀亲人的一种方式,七七四十一过他们就不戴了。他们每个人手里不是拿着铁锨就是袋子,忙碌带却了昨天的悲痛,他们麻木地去田间继续忙碌。

                                        (二)

在所有的羊中,我最喜欢的是“大个子。”

我出生在羊圈里,我的记忆里有羊的味道,有些味道只能闻,不能写,就比如羊的味道。

出生时我妈就没有奶,奶奶说家里来了生人,我妈的奶被采走了,但到底谁是生人,我们都无从知晓,我妈的奶自然也采不回来了。我就是喝着大个子的羊奶长大的。

大个子是我们羊圈里最俊的一只羊,他个大奶足,代替我妈哺育了我。

一年四季里,他白花花的羊毛怎么也不脏。我们爱它,不仅因为它的个长和奶水,我们更爱它的灵性。

就像现在人所比方的“好看的皮囊和有趣的灵魂的关系”我们就是看中了大个子的灵魂。

它从不往庄稼地乱跑,也不挑拣吃的,给啥吃啥,就比如现在挖洋芋的时候,地里总会有捡不干净的洋芋,满地找乃一两个洋芋又费时费力,扔了又可惜,这时候人就会把羊群引到地里,让羊找寻落下的洋芋,大个子每次找得最多,肚子也吃得最圆。

羊的牙算是很整齐的了,像我们小时候须牙,大人们总会让我们把掉下来的牙扔到羊圈里,他们期望着我们能够长一排像牙那样整齐的牙齿。

在年年月月的耳鬓厮磨中,我已和大个子建立了很深的感情,闲暇之余,我总想喊“大个子”大个子好像知道它就是大个子,总会机灵地向我这边跑过来。

大个子原本不是我们的羊,有一年我大去水沟梁换羊种,到涝坝沿的时候才发现多了一只羊,这只羊不知道什么时候跟来的,我大在原地喊了三声没人应,便把大个子领回了家,它也成了我们羊群里的尖子;爷爷奶奶当时心里不落忍,但苦于找不到羊的主人,就心里许下每年寺里过圣纪,都许一只大个子下的羊羔,后来我爷和我大分了家,我爷又把大个子分给了我大。

天气越来越凉,我妈的病情也越来越糟糕,病情一糟糕,她的心就越来越脆弱。在无人之际,她总会流着眼泪,痛苦地拍打着自己的腰。她是个好强的人,她的眼泪也只有在无人的时候才会流。但其实她不知道的是,她每次流泪的时候我们就躲在她的不远处。

今天是个让我难过的日子。树叶已经落光了,冬风的寒冷与凄凉代替了秋天的花果飘香。吼吼的北风叫嚣着,我大还没有兑现庄稼买了就带我妈去大医院看病的诺言,因为距离看病的钱还远远不够。他于是决定买了这一圈的羊,好带我妈去看病。

这些羊中就有我心爱的大个子。其实就像母亲和自己的孩子相处一样,和这些生灵们相处久了,它们就有了灵性,每个羊便都是同样的不可替代,每头羊都成了可爱的“大个子”。

我大做事踏实,从来不偷奸耍滑。他喂的羊个个都长了一身好膘,要不是我大急用现钱,这样的价格肯定是一个都不会买的,但我妈的病情不等人,他必须要下快刀斩乱麻的决心才能买了这一群羊。

我大爱羊如命,常常羊不吃他不吃,每逢羊下羔的时候,他都陪着羊睡。他唯一的坚持就是没有把羊拉进屠宰场,那样羊价或许会好一点,但他见不得这群生灵们受罪,就把这群羊买给了同样爱羊的另一个庄的人家里。

我大带我妈去看病的那天,庄间来了很多的人,他们有送鸡蛋的,也有送油调馍的,还有拿红糖的,四爸四妈也来了,四爸拿出了买洋芋的钱递给了我大。“去了好好看病,家里我们帮你看着。”我大的眼眶红红的,但他是一个不善言辞的人,终究没有向四爸说出更多感人的话语。

外面已经冒起了雪,是那种我最讨厌的沙子似的雪粒,风吹上去打得人脸疼。我妈在一帮妇女们的搀扶下上了首富车,或许许久没有晒阳光的缘故,她的脸很苍白,头上番茄红的围巾也不那么鲜艳了,要出门看病,她的脸上并没有显现很高兴的神情,嘴里不断地重复着“我还能忍,花这冤枉钱干啥,”的话语。

我和姐姐望着我大我妈消失不见的背影,嘴里同时重复着“快点好啊,快点好起啊”的话,风越来越大,我们希望这一次,我大我妈能给我们带来好消息。

最后编辑于
©著作权归作者所有,转载或内容合作请联系作者
  • 序言:七十年代末,一起剥皮案震惊了整个滨河市,随后出现的几起案子,更是在滨河造成了极大的恐慌,老刑警刘岩,带你破解...
    沈念sama阅读 194,524评论 5 460
  • 序言:滨河连续发生了三起死亡事件,死亡现场离奇诡异,居然都是意外死亡,警方通过查阅死者的电脑和手机,发现死者居然都...
    沈念sama阅读 81,869评论 2 371
  • 文/潘晓璐 我一进店门,熙熙楼的掌柜王于贵愁眉苦脸地迎上来,“玉大人,你说我怎么就摊上这事。” “怎么了?”我有些...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141,813评论 0 320
  • 文/不坏的土叔 我叫张陵,是天一观的道长。 经常有香客问我,道长,这世上最难降的妖魔是什么? 我笑而不...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52,210评论 1 263
  • 正文 为了忘掉前任,我火速办了婚礼,结果婚礼上,老公的妹妹穿的比我还像新娘。我一直安慰自己,他们只是感情好,可当我...
    茶点故事阅读 61,085评论 4 355
  • 文/花漫 我一把揭开白布。 她就那样静静地躺着,像睡着了一般。 火红的嫁衣衬着肌肤如雪。 梳的纹丝不乱的头发上,一...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46,117评论 1 272
  • 那天,我揣着相机与录音,去河边找鬼。 笑死,一个胖子当着我的面吹牛,可吹牛的内容都是我干的。 我是一名探鬼主播,决...
    沈念sama阅读 36,533评论 3 381
  • 文/苍兰香墨 我猛地睁开眼,长吁一口气:“原来是场噩梦啊……” “哼!你这毒妇竟也来了?” 一声冷哼从身侧响起,我...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35,219评论 0 253
  • 序言:老挝万荣一对情侣失踪,失踪者是张志新(化名)和其女友刘颖,没想到半个月后,有当地人在树林里发现了一具尸体,经...
    沈念sama阅读 39,487评论 1 290
  • 正文 独居荒郊野岭守林人离奇死亡,尸身上长有42处带血的脓包…… 初始之章·张勋 以下内容为张勋视角 年9月15日...
    茶点故事阅读 34,582评论 2 309
  • 正文 我和宋清朗相恋三年,在试婚纱的时候发现自己被绿了。 大学时的朋友给我发了我未婚夫和他白月光在一起吃饭的照片。...
    茶点故事阅读 36,362评论 1 326
  • 序言:一个原本活蹦乱跳的男人离奇死亡,死状恐怖,灵堂内的尸体忽然破棺而出,到底是诈尸还是另有隐情,我是刑警宁泽,带...
    沈念sama阅读 32,218评论 3 312
  • 正文 年R本政府宣布,位于F岛的核电站,受9级特大地震影响,放射性物质发生泄漏。R本人自食恶果不足惜,却给世界环境...
    茶点故事阅读 37,589评论 3 299
  • 文/蒙蒙 一、第九天 我趴在偏房一处隐蔽的房顶上张望。 院中可真热闹,春花似锦、人声如沸。这庄子的主人今日做“春日...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28,899评论 0 17
  • 文/苍兰香墨 我抬头看了看天上的太阳。三九已至,却和暖如春,着一层夹袄步出监牢的瞬间,已是汗流浃背。 一阵脚步声响...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30,176评论 1 250
  • 我被黑心中介骗来泰国打工, 没想到刚下飞机就差点儿被人妖公主榨干…… 1. 我叫王不留,地道东北人。 一个月前我还...
    沈念sama阅读 41,503评论 2 341
  • 正文 我出身青楼,却偏偏与公主长得像,于是被迫代替她去往敌国和亲。 传闻我的和亲对象是个残疾皇子,可洞房花烛夜当晚...
    茶点故事阅读 40,707评论 2 335

推荐阅读更多精彩内容

  • 【比我幸福】 作曲: 李伟菘 李景升 作词:陈静楠 望着广场的时钟 你还在我的怀里躲风 不习惯言不由衷 沉默如何能...
    赖赖16阅读 147评论 0 0
  • 独行之舟 易口桌 著 杨陶公司出品 人总是在错过 ——易失 谢谢你让我明白了什么叫做孤独 ——思宜 今日本市搜到一...
    易口桌阅读 3,194评论 81 44
  • 白老爷子的葬礼举办了三天,最后遗体被殓入一口厚重的杉木棺材,由三十六个壮汉抬上山,埋在了檀树弯开阔的平地。 这三天...
    关雎黍离阅读 411评论 0 0
  • 第一章:我的奶奶 奶奶这一辈子命很苦,她是属羊的,她说属羊的女人命苦。奶奶8岁时妈就死了,爹娶了后妈待她很不好...
    梦乡无限阅读 1,565评论 0 4
  • 人们问爱因斯坦为何能在1905年提出那么多改变人类认识世界的理论,他谦虚地回答道: “并不是我很聪明,只是我和问题...
    世界和平_众生安康阅读 7,072评论 1 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