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年整

白老爷子的葬礼举办了三天,最后遗体被殓入一口厚重的杉木棺材,由三十六个壮汉抬上山,埋在了檀树弯开阔的平地。

这三天,熊先虎已经打了三个晚上的麻将,输了一百二十多块钱。时为2000年,大多数人一个月收入不足三百块,对于熊先虎而言,一百二十块无疑是一笔巨款。

他家已经欠了上千的账了,俗话说虱多不痒债多不愁,不过他是村里为数不多的高中生,自尊心一向很强,不甘心破罐子破摔。

“什么时候才能发家致富?”他有些站立不稳的挤在人群中,看白家的男女老少搬来凿好的方石给老爷子砌坟。长子白青城,用铁锹整饬好坟头的黄土,带领大家磕完头,点起了震天响的鞭炮。

土地被震得一颤一颤的,震进了熊先虎的心。

檀树弯这块平地,后面枕着思茅岭的大山,山脊从两边延展下来,在山脚形成这一片又开阔又平整的地,前面则是奔腾的落水河。现在是仲夏,水势尤其旺,白花花的大水滚雪一样,冲刷着河里的圆咕噜石头,哐哐荡荡的响。

这弯古话都说是因为曾长满了满弯的檀树而得名,后来进贡给土司,树砍完了,现在零零星星有些月桂,耸着两棵硕大如伞的樱桃树。

前有照后有靠,村里再没有任何一家能占这么好的风水。

熊先虎接过司仪发的“金芙蓉”,四块钱一包,比他们常抽的七角钱一包的“君健”贵了差不多六倍。他把烟放进裤兜,想起前几年娘死时,家里连一桌像样的饭都没备出来,看着人山人海,百味杂陈。

正发呆,何家坝的何进拍了他一下。

“虎老大,这几天交了好多学费?”

熊先虎苦笑,“输了狠,连带借的海哥的四十块钱总共两百多输干了才下场的”,他欠何进六十块钱还没还,这样说多点,暗示自己精精光光了。

何进一听,脸色已不像开始那样和和气气。

“打牌钱都有,我的那六十块你今儿是不是该还了”。

何进嗓门很大,这会儿又扯着喉咙喊的,好几个人的目光被他吸引了过来。熊先虎脸一下像注了猪血,鼻子尖都红了起来。

“何大哥,我身上真没钱了,打牌输干了,我过两天还你行不行?”

何进把他衣袖一捉,“身上没钱,那我跟你到你家里去,六十块钱今天拖明天,明天拖后天,准备拖到哪一辈子?”

“我,我,我又不是不还”,家里分文没有,况且婆娘也泼辣,要是知道他又打牌,债主追到家里讨账,这日子恐怕真没法过了。白老爷子死了以后,前来坐夜的人都是上的十块、十五块、二十块的人情。只有他们一家上的五块,已经够丢人了。

“无论如何不能让他到家里去”,熊先虎一边像小姑娘一样把手往裤兜里缩,一边往人少的地方挪。

“何大哥你莫急,我肯定还你”,他在裤兜里摸出烟,一看是君健,赶紧放了回去,再摸,摸出刚刚到手的金芙蓉。他把金灿灿的烟盒子拆开,抽出一支递给何进,又掏出火柴擦燃。“你先抽根烟,我给你解释”。

何进一手接烟,一手仍捉着他的袖子,挡住了他的火柴,“不行,你今天必须给我还钱,不还不准走”。

“我今天真没钱”,他自己拿火柴点着了一支君健,抽上了说。

“没钱你想办法”,何进不依不饶。

熊先虎36岁,大儿子在上五年级,小儿子也到了三年级。一个大男人,上有老下有小让人在葬礼上揪着追债,太丢人。

眼见躲无可躲,他把头埋了下来抽了一口烟。

“何大哥我求你了,过两天我还你好不好”。熊先虎极为低三下四的说,不过何进并没有放过他的意思,还是把他往人群里拉。

恰巧,抬完棺材的熊先冰出来透气,看到何进捉住先虎不放,下意识问了一下“虎老大?”

仿佛看到了救星。

“先冰,先冰,快过来”,他小声喊。他们堂兄弟上下住,中间只隔了一条公路,一向感情不错。先冰有一手好木匠手艺,一天二十块的工钱,比学校老师还有钱,他为人又谨慎,不打牌,烟也不怎么抽,可比先虎宽绰得多。

先冰依言走来,“么事?”乡里习惯把“什么事”说成么事,颇言简意赅。

先虎把手一挣,狠狠瞟了一眼何进,“你快借我六十块钱,我有急事,过后我再还你”。先冰是有名的大聪明没有,小聪明耍不尽的滑头,早瞧出他是被何进催账了。

“姓何的欺负到姓熊的头上了?”他跟何进本来关系就不好,这下大大咧咧的问。这一整个村子,都叫熊家坪,熊姓是大姓,他这么讲自然是拿个大,给何进一点下马威。

“熊老二,话不是这么讲的,先虎该(欠)我钱,欠钱还钱,不是什么欺负不欺负”,何进拿眼睛四处扫了扫说,熊先冰他倒不怎么放在眼里,他是看熊老大在不在。

“熊先鳌不在”,何进心说,底气也粗了些,“虎老大该我六十块钱,该了大半年了,我让他还钱没什么不对吧”。

“还钱就还钱,拉拉扯扯干什么”,熊先冰个子不高,这时悄悄站在一块凸出的石头上,俯视着何进,闷声闷气的问。

“我找虎老大还钱,天经地义,关你熊老二么事?我还不信邪了,你熊家坪的人难道不走何家坝过路了?今天这么多人,道理说破天老子也不输,还钱!”。

“先冰,你快借我六十块,我还他”。何进理直气壮,熊先冰一时无言以对。眼见鞭炮都快炸完,白老爷子完全落葬,人都要下山吃饭了,熊先虎怕被围观,赶紧问熊先冰借钱。

一提借钱,熊先冰犹豫了,今儿早上,虎老大家小儿子买暑假作业的三块钱还是在他家借的呢。他家锅盖上都是债,六十块钱猴年马月能给他还?

不过他也不好意思不借,打肿脸充胖子给人家出了头,现在又不借钱,往后这兄弟间还怎么走动?

熊先冰贼滑,眼珠子一转,有了主意。

“你等会儿,我屋里钱都是姑娘客(姑娘客是鄂西方言,老婆的意思)管起的,他现在不在。我去找哥哥给你借六十”。

熊先冰的哥哥熊先鳌,这会儿刚帮着抬完棺出来,在水井边洗手。儿子熊书阚(音喊,虎啸之意)抓了一本武侠小说,在那里旁若无人的翻,仔细看可以辨认出那是钦志新写的三部中篇小说的合集,他手里拿的,正是讲太平天国的《侠谍》。

熊先鳌洗完手,随意在裤脚上揩揩水,没有管儿子。倒是跟着他一同过来的白青城,洗手时仰头对熊书阚笑了笑。

“看武侠小说呢?”

熊书阚忙把书收起来,“啊,城老师,嗯。”

白青城挺喜欢这孩子,聪明,记忆力超常,成绩虽然不总是最好,但悟性高。

“觉得这次考试怎么样啊?”他早就改完了卷子,却故意问。熊书阚不太上心的摆摆头,“不怎么难,不过最后一道圆形我好像算错了”。

白青城见状也不透露他考了多少分,对熊先鳌说“家伙聪明,好好调教会更厉害”。熊先鳌面上不动声色,内心暗喜。

不过这几年他也是习以为常了,自从熊书阚上三年级时考了全乡第一,谁人不奉承他养了个好儿子?

但他知道,白青城这话是没有奉承的成分的。因为白家两代都是老师,教了这么多年学生,很少真正夸哪家的孩子。

待白青城招呼大家下山,熊先冰踅了过去。

“老大,虎老大说问你借六十块钱”。熊先鳌也连打了三个晚上的麻将,他牌打得比熊先虎的大,输了三百多。本来心情不怎么舒畅,只因白青城夸自己的儿子,这才略略有一点得意。听得熊先冰说要借钱的事,颇为不快。

他本想说自己打牌输了没钱借,看见熊先虎巴巴的瞧着自己,一句“没钱”生生给吞了回去。

倒不是一时心软,是突然想到儿子天天往对方家里跑。

他婆娘死得早,此后没再续,自己常年在外,儿子孤零零一个人,经常到隔壁熊先虎家玩,遇到了饭吃饭,遇到了汤喝汤。虽然他那位老幺叔无不刻薄的讽刺熊书阚是“神不管庙不收”,但平心而论,熊先虎两口子对这孩子还是挺好的。

熊先鳌想了想,原本往山下迈的脚步就停了下来,转头朝着先虎这边走。

先虎起初担心借钱无果,这时看到熊先鳌过来,心下安定了一半。

“何大哥,老二说你说的不怕熊家坪的人不打何家坝过,几个意思?”

他声音如闷雷,像是从丹田里逼出来一样,一说话,两道剑眉跟着轻轻一皱,不怒自威。

何进看到熊先鳌过来时便有点怵,他吃过他的亏,现在想起来依旧胆寒。

大家都是二十岁到三十岁的年轻小伙,碰到红白喜事在一起时,最爱比谁的力气大。

不过他们比力气不是掰手腕。取一根扁担,然后两个人拿手掌抵着扁担两端,各跨弓步,使劲抵。这叫做比“蛤蟆劲”。熊先鳌是比蛤蟆劲的第一人,他站在那里,脚下浑然生了根一样,手掌一推,对手就倒了。

何进在何家坝号称大力士,洋芋背篓随随便便都是三百斤开外。他不服气熊先鳌,要跟他比。哪知道比的时候,只抵了两下,让他一牵一引一送,就推翻在地。

何进当时不认输,硬说熊先鳌投机取巧胜之不武,又要和他比摔跤。熊先鳌因他喋喋不休,赖着打赌输的一条烟不给,也就动了真怒,就比了摔跤。

摔的时候这人也就完全不用巧劲,站稳了由着何进推、搡、摔、拌。他只两手用力,一只手抱着何进的肩,一只手抱着腰,使劲的箍。何进没扭几下,竟让他生生给折叠了!脸贴着自己的裆部,骨头咯咯作响,眼睛憋得模糊不清。

熊先鳌把他丢下时,他瘫在地上像一条死蛇,半天不能动。

害怕的根由就是这么种下的。

何进莫名的越加恨熊先冰了,要不是他,熊先鳌能来?

见熊先鳌问,隐隐像警察训贼一般,何进心中老大不快,可是又敢怒不敢言。

“鳌老大,我今天是问先虎讨账来的,先冰他多管闲事,好像你们熊家坪人多就不用跟我还钱了一样”。何进小心措辞,尽量显得自己有理走遍天下。

“一笔写不出两个熊字来,虎老大的老子是我幺叔,只怕还不是闲事。再说了,哪有在人家丧事上讨账的?”几句话说得合情合理,何进一时无语。

“那也不能赖着不还吧,难道我还天天为这区区六十块的账,专门跑十几里路到你们熊家坪来?”他刻意强调“十几里路和你们熊家坪”,潜台词是“你们熊家坪的人真是不自觉,欠了钱让债主跑这么远找上门来还不还。”

熊先鳌有意给熊先虎这个人情,提高了声音道,“虎老大不过是这两天帮忙坐夜,打牌把钱输了,又不是不还。”

说罢把熊先虎扯到一边,低声问“你要我给你借多少?”他也世故,若是一时爽快说成“我帮你还了或者我帮他还了,日后这六十块怎么讨?”所以他强调了借字。

熊先虎倒没想到这层,满脑子都是不用在这里出丑了,紧绷的弦一下松散,居然热出了汗。他赶紧说,“我就该他六十,你借我六十嘛。”熊先鳌从衣袋里掏出钱来,厚厚一沓,他数了四张十块,三张五块,和五张一块,把六十块钱递给他。

熊先虎接过钱,还给何进,后者眉开眼笑跟着送葬的人下山吃饭。

因先鳌是抬棺之一,做事的要先吃,司仪着白青城的儿子叫上他,另外,几个常打麻将的也簇着他商量晚上是不是继续再搞几把。他跟着一众年轻人勾肩搭背往山下走,只回头向儿子交代了一下吃完饭早点回去。

熊书阚“噢”了一声,拿着他的武侠小说,也跟在先冰、先虎后面准备下山。

“老二,劳为(方言,有劳多谢的意思)你了”先虎边走边说,熊先冰见自家大哥训得何进一愣一愣的,心里暗爽。他年前和何进打过一架,尽管当时他也扇了对方一耳光,但他被揍出了鼻血,这口气一直没出出来,今天终于让大哥替他出了,想到这里,他不禁有点得意忘形。

“没事,何进算什么东西,敢欺负我们屋里。”熊先虎苦笑一下,“没办法啊,欠人嘴短”。

说完发现熊书阚边走路边看小说,于是很和善的摸摸他的头,“我家有更好看的小说,看完这个我借给你看”,熊书阚听了眼睛放光,“好哇!好哇!”

九点落葬,十二点差不多所有人都吃完饭。熊书阚早上来时把自家的马儿拴在白家鱼塘的草坪上。吃饭了以后就在鱼塘边放马看书。

同龄的其他孩子,围在一起捡没炸完的鞭炮,引子长的,就问大人讨一支烟蒂,拿了在手里点了扔出去,导火线滋溜一响,在空中爆炸。孩子们故作惊吓的捂住耳朵,哈哈大笑。引子短的,他们则把纸剥开,弃里面的黄土不用,用小纸片把黑黑的他们称为火药的硝石敛在一堆,用个纸捻一点,那硝石白光一闪,“嘘~”烧得干干净净,小孩子又是一声惊呼。

有些细心的大人,会在一旁招呼“小心,小心眼睛”,当然也有些不怀好意的大人,坏笑着鼓噪,“好好好,干得好。聪明,厉害,大指姆儿!”

熊书阚打小不爱玩鞭炮,懒得扎堆。他看小说看累了,在鱼塘折了两截菖蒲草。嫩绿的菖蒲草,又宽又长尖,看起来像一柄软剑。他拿在手里东舞一下,西舞一下,末了仰天睡着,一截菖蒲草盖住眼睛,一截菖蒲草衔在嘴里。半睡半醒的做他的武侠梦。

也不知是哪本书上读到了曹植的《白马篇》,“白马饰金羁,连翩西北驰。借问谁家子,幽并游侠儿……”他嗫嗫嚅嚅的背,不过把“羁”读成了革。他养的白马许是吃饱了,也就站在他旁边,偶尔拿舌头舔舔他眼睛上盖的菖蒲草。

等到熊先虎的小儿子熊书麟牵着自家枣红马出来,熊书阚已经饱饱睡了三个多小时的好午觉。

“文啸,走,到河里放牲口去。”熊先鳌只有初中文化水平,却翻字典给儿子取了个极古意的名字,姓熊,名书阚,字文啸。寓意他的文章自蕴风雷,如虎啸山林。平时在家他也是叫的儿子的字,所以隔壁邻居也跟着叫熊书阚文啸。

在普遍男取名麟龙儒宗鼎,女取名梅兰芳菊凤的乡村,文啸喊起来难免有点怪怪的感觉。不过熊书阚挺喜欢这个字,因为大家不会喊错。相比较而言他的名,却总是被叫成熊书敢,连给他取名的熊先鳌都这样。

听到熊书麟叫自己,他翻身站起来,把书往胸前一塞,拉上拉链,再把衣角扎进裤子里。揉揉眼睛,“走嘛我们到河里放马去”。

两人遂骑上马,准备到落水河的草坪。上了马背,熊书阚刚准备打缰绳。熊书麟突然又从马背跳了下来,看起来有些不开心。

“文啸,上午吃饭时我爸爸说最迟后天他要出去打工了。”

见状熊书阚也跳下马,“打工就打工呗,给你们挣钱嘛。”他靠着他坐下说。

“我爸说要去浙江。”

“噢,浙江很远,怕是过年才能回来吧。”他也不知道浙江究竟多远,只是在武侠书里面读到过好像是靠海的地方很远,就随口说了出来。

“我爸和我妈都要去。”

“舍不得?”

“嗯。”

两匹马在吃草,两个小孩子一时陷入了沉默中。

良久,熊书麟才开口说话。

“我爸说明天早上五点就走,我想早点起来送他。”

熊书阚没接茬,他从小就是孤孤单单的“留守儿童”,经历惯了父亲归去来兮,对这离别已经没什么特别的感慨了。

不过熊书麟到底也是小孩子心性,没多一会儿,就因为满天的蜻蜓,忘了这忧伤。

他们管蜻蜓叫“羊虰虰儿”,夏日时候,蜻蜓很多,红的绿的灰的白的都有。其中最大的,他们称为大王,约摸有圆珠笔那么长。分黄大王和铁大王两种,黄大王应该是雌的,颜色呈土黄,常常弓在鱼塘塘基的草丛里,脚抓着草,尾巴伸在水里产卵。铁大王煞是好看,尾巴呈铜绿色,很少歇息,飞起来围着鱼塘转,国王巡视一般,翅膀扇得嗡嗡作响,很威风。

专注产卵的黄大王可以悄无声息的捉住,可是铁大王从不歇在地上或者菖蒲草上,就只有通过网子网了。

两小孩儿找来一片篾,编成圈,捆在一根小竹竿上,然后密密麻麻裹上蛛网,看起来像一个网球拍。

用这样的网网蜻蜓,百发百中。

蜻蜓被蛛网黏住,摘下来,再给它尾巴上系一根毛线。威风凛凛的铁大王身在空中,让人操之在手,徒劳的飞,书阚、书麟不亦乐乎。

六点多,乡俚语称作“鸡麻眼”,是说此时鸡的眼睛看不见了,公鸡打鸣鸡鸭回笼。这依稀还能从“诗经”里读到些旧貌:日之夕矣,鸡栖于埘,羊牛下来。

果然太阳开始落山,两匹马吃饱了站着不动等着小主人回家。落水河对面的山上,因火红的夕阳,映照出一弯巨大的彩虹。爷爷辈儿的老人管这叫“蚂蚁”,以为是神迹,看到了不吉,他们耳濡目染,对之充满莫名的畏惧。

熊书麟扯着熊书阚,“文啸快走,出蚂蚁了。”

也不管蜻蜓了,手一松,任它带着长长的线飞了出去。线缠在树梢上,甫得自由的蜻蜓不明白为什么自己飞不动了,作无头苍蝇一阵乱撞,可怜翅膀扇得越急,绳缠得越紧,最后倒吊在树枝上,垂死挣扎。

两个始作俑者可怎么会注意这些?慌里忙张骑上马,飞快往家跑。

路上遇到了往供销社去的熊先虎,他刚剃了头,穿一件红色旧背心,匆忙而兴奋。

“爸爸。”

“虎伯伯。”

“嗯。”熊先虎停下来答应了一声

他这是准备去供销社开铺子的姨妹夫那里赊鞋子,借路费。他决定了,走得巧不如走得早,赊一双新鞋赶路,借二百块钱盘缠,明早就动身。

“两弟兄不许吵架割裂哈,要使劲读书。”熊先虎简单嘱咐。熊书麟沉闷的噢了一下,熊书阚因惦记他说的更好看的武侠小说,乃先说了句“我们不会打架”,然后问到“虎伯伯你要出打工了?”

“是的。”

“你不是说给我借书的吗?你走了我又借不到了。”

“你可以问哥哥(指先虎的大儿子)”

熊书阚放了心,也噢了一下,“那祝你一路顺风,招财进宝。”这是童子吉言,无心之语,喜好谶纬的熊先虎自觉是个好彩头,心情更加愉悦,拍拍两人的马催他们回去,分道扬镳。

第二天早上天没亮,熊先虎和老婆郭秀英就走了。熊书阚耳目聪明,听到隔壁楼上木门吱呀一响,开灯,透过板壁的孔往外瞧。天还没亮,看不清,只隐隐听到他虎伯伯说“快点,早点到街上不然赶不到车。”他大孃有些抱怨,又似有些哭腔。“催着投胎么,这一走不晓得儿子在家过得好不好,催(什)么催。”

熊书麟兄弟似是睡得太死,并没有说话送行的动静。熊书阚暗自一笑,把床头的小说又扳过来,慢慢的看,不知不觉,睡了个回笼觉。

熊先鳌过了十二点才回来,又搓了一通宵麻将,难得的是这回赢了一百三十多块钱。下麻将桌时他还志得意满,走到家才感觉困到不行,连打了两个老长的呵欠。一推门,没锁,但门后面抵了一把椅子。儿子不在家,出门时怕他没带钥匙,所以给他留了门,只用一把椅子靠着,防止有狗闯进来。

土灶的烟囱口温着青番茄腊肉鸡蛋汤,锅里用菜油焖的洋芋,上面铺了一层米饭。菜油放得多,儿子倒是会吃,煮了一小碗蒜瓣碾碎了同洋芋一块儿焖,那洋芋被菜油煎得两面焦黄,香气直冒。

熊先鳌捡大碗盛了半碗洋芋米饭,再舀半碗汤,吃得舒坦。他端碗站在门口,朝公路上吆喝。

“老二,文啸呢?”

先冰正用小板车一斗一斗的推屋檐后暴雨冲下来的泥,吁着气高声应他。

“下半天赶着马,一群娃到河里去了。”

熊先鳌便安心吃饭。这时节基本没什么农活,苞谷挂了穗,开始灌浆,洋芋还不能挖,他吃完倒头就睡。

看到大儿子不务正业,天天打牌,熊先鳌的牙(老爸的意思)熊荣繁有些来气,不过他性子隐忍。加上本来父子分了家,他现在又要管四儿子和幺儿子的婚事,也就没有真正发火。

熊荣繁刚过58,大阔背,长脸,下巴上有三根虎须,孔武中一股煞气。他这两天心情不好,走路时下脚很重,踩得木板蓬蓬直响。但他又不擅长吵架,有时踩得心烦,惹得老伴儿张氏拍着椅子面一顿,“跳丧么,作起个要死的样子,看得血翻。”熊荣繁只好从灶屋的小门转出来,裹一颗土烟,坐在门边的石头上狠狠的吸。

一切源于四儿子突然闹分家。

他有五个儿子,三个女儿。三个女儿都嫁到外地,五个儿子,前四个都娶了媳妇,只老幺现在还耍着的。

农村单身汉多的是,像他这样四个儿子,没有一个上门,全都是盖六间两层的大房子三媒六证娶媳妇的,着实不多。

娶前三个媳妇,都是过门即分家,但四媳妇进门以后,半年以来他始终不提分家的事。只以堂屋为界,四儿子一家住四间两层,他和老伴儿,还有老五,住剩下的两间两层。

四媳妇是大户人家的大女儿,心气儿高,眼见其他几位妯娌都是住的大房子,分家异爨。而她大年三十到堂屋里敬家神还得先隔着门听婆婆的动静,等她弄完了才能去。凭什么都是儿子儿媳,她要住个半边房?

两口子天天吵架,四儿媳声音又尖,把两扇木门拍得咚咚响,嘴里是荤腥不忌,“妈的批呀,鸡巴大个地方,烧个火灶烟气都出不去,熏死人,老子要回娘家。”

熊荣繁没法,晚分家不如早分家,虽然人老心衰,本不想再修房,但看情况是不得不搬出去了。

四儿子熊先闻闹得凶,说五个儿子就他一天书都没读过,现在成家立业了,住的什么破房,整天叨念手心手背都是肉,一碗水要端平。

熊荣繁狠狠抽了两颗烟,轻手轻脚把门一推,“今年有三个猪,过几天杀两头,再买一个坯子,过年杀。明天起,买材料,修屋。”

张氏正在煮猪食,闻言把个锡铁瓢往门上铆足劲了一惯,抬脚把椅子一蹬,“修屋修屋,看他妈的批还哪门说。”

木门震得哐哐颤,已经怀孕的四媳妇听到婆婆指桑骂槐,被吓得一哆嗦,一想到修屋,又不由得眉开眼笑。

老头子说话算话,当天晚上就把一家子聚在灶屋里开会。

熊先鳌是大儿子,做得了半个主,从中调停。

熊荣繁吧嗒吧嗒抽着旱烟,黑着脸,极是严肃,儿子们知道,他这是积攒着火气,所以他不开口,没人敢说话。

“老四的这个屋,虽然只有四间,但用的是最好的杉树材料。这个灶屋呢,本来是当初分下来的半间祖屋,老子是独木成林呐,娘死得早,老儿(父亲)是个瘸子,养你们这一窝儿,没饿死,没打单身汉,不容易呢!老大你女人死了,但是只要你说找,老子照样给你做主再结一道婚。我今年58了,老妈子53,年纪不大,身体不行了呢,一晚上我脚都睡不发热!老幺我没准备修房子的,相款(模样)还可以呢,品行也还要得,别人养两个儿子还打单身汉,老子五个儿子,送出去一个上门,不丢人吧?”

脸上有了几分凄色,儿子儿媳动容了。

“牙你莫说哒,我们不吵了,再也不吵了。”

熊荣繁又裹了一颗烟,点上,叹了一口气。

“起初是计划老五出去上门,我们两个老东西就住两间祖屋,老四说得对呢,一碗水要端平。打明儿起,这两间祖屋销了,给老四结个完整的新屋出来,竹林里那块地,把厚朴和竹子都砍了,给老五打屋场,管他是娶媳妇还是上门,也修一栋。趁老子还有这口气,一气儿把事都了了。”

张氏坐在里面,烟火腾腾,正是背光的阴影处。此时也没有和媳妇含沙射影的说风凉话,只是嘴巴像兔子吃草一样飞快的动,像是骂的“妈的批,不得好死”这类的话。眼睛不时冲着正埋头乐的四媳妇翻白眼。

熊荣繁见大家不做声,定了他的规矩,“这么一来,除了老幺,你们的事老子都是安排妥当了的,以后再听到哪个阴风阴火的吵进吵出,小心老子的扁担。”

事情就这么定了,四媳妇和婆婆果然没再吵架。然而没想到挨扁担的,却是老大。

熊荣繁开完会就找阴阳先生算了个吉日,杀猪,拆祖屋。请了人买树砍倒抬回家,有的解成木板,有的斫成梁。

七月份经常下雨,木材特别重,帮工的人虽然拿了钱,但是不怎么出力,买的三十多丈木板,拖了一个多星期没抬回家。

这天熊荣繁到镇上榨菜油回家,天下着雨,几个帮工的都在堂屋里嗑葵花子。他一看场上,只三三两两刨了些树皮,别的什么都没干。可是又是下雨呀,人家有理由偷工减料。况且又是熟人,他也不便发火。

熊荣繁憋了一肚子火,放下菜油桶,下到许家台把三十余丈木板分成八堆捆好,每堆三百多接近四百斤。一个人一堆堆的背,竟是往返十几里山路把这两千多斤木板都背了回家。全部规规矩矩搁在门口的大梨子树下。

那时候已经快晚上十二点了,因用力过猛,骤然休息,他浑身的肌肉骨头都在跳,在颤抖。头上的汗像在蒸笼里蒸一样。他喝了一磁缸子水,整备在碗橱里翻点吃的出来,不料浑身实在抖得厉害,有点控制不住,把个碗橱翻的一阵乱响,还碰碎了一个碗。

张氏不是省油的灯,瞌睡被吵醒了,起来第一句话就是骂:“妈的批也,搞到这个时候才死回来,翻得叮叮咚咚响,是不是诈尸了!”

熊荣繁心里好不凄凉,也懒得跟婆娘吵,饭也不吃了,长叹一口气,把个快要拆的老门一扯,就出去了,和衣钻进了他的棚子。

因要拆祖屋,张氏临时睡在老四楼上,新拖的材料要照看,所以这一阵熊荣繁都是睡在外面的。

这是用木板和杉树皮搭的一个四面漏风的棚子,里面放上铺盖被褥将就着睡而已。熊荣繁当夜蜷缩在棚子中,出奇的毫无饥饿感,只一个劲儿的抖,抖了一个多小时才彻底平复。

后半夜下起了暴雨,哗哗的水在身下小溪一样的流,湿气也渗上来,一股极为凄凉心酸的感觉涌上来。他怎么也睡不着了,就坐在棚子里,把个铺盖卷裹着,听着身下的水声和棚子外的雨声,直到天明。

张氏天亮后喂鸡,剥苞米时看到梨子树下堆好的木板,惊呼道“天啦,哪门一个夜工木板全到位了?”

熊荣繁板着脸,“你莫管哪门到位的,赶快热早饭。”张氏赶紧淘米煮饭,炒肉。饭是米饭掺杂了苞谷粉蒸的金包银,又叫蓑衣饭。高山人,天天吃米吃不起,平常大都是苞谷粉加洋芋和的面糊,待短客一般用纯米饭,待长客则一般用这蓑衣饭。

乡民们早就达成了自圆其说的共识,谓蓑衣饭干爽喷香,吸肉汤,吃了长肉长力气。

熊荣繁连吃了五大碗蓑衣饭,心里似乎好受了一点。他吃得快,放碗时帮工的才添第一次碗。他看看天气不错,把木马架在大门口的坝子上,钉上钉栓,准备解木料(木马是专门用来搁木料的木匠常用器具,分高低两种。钉栓是铁质钩子,用以固定木马和木料)。

熊先鳌是木匠师傅,具体事还得问他,熊荣繁从灶屋进去,喊。

“先鳌?先鳌喂。”

熊先鳌却在厢房里面,和合作社的马识周,坪里冯本岳,何选能打麻将。

“先鳌,在搞么?”

马识周吊儿郎当帮熊先鳌答应,“在封长城。”

熊荣繁不知道这是他们对麻将的戏说,一本正经的问“么的封长城?”

边问边推门,只听何选能右手在桌子上用力一掷,气急败坏的喊“幺鸡,有人要没?”“封长城么,就是打麻将哈,您儿不晓得?”马识周、冯本岳头也不回的称呼他一生“繁叔”,何选能辈分小,也跟着喊“繁嗲(嗲就是爷爷的意思,一声)”。

“噢,打麻将啰”,熊荣繁本来这一阵儿就憋了火,这下更是火冒三丈。“日麻这号儿好天气,你妈批就躲得屋里打麻将!”他抄起门角里的扁担,一扁担将麻将桌子给掀翻了,劈着熊先鳌肩膀就是一下。几个人一看情势不对,夺门而出。

熊荣繁不理他们,又扇了熊先鳌一扁担,“二三十岁的人了,一天不务正业,这里赶得那里,那里赶到这里,就是个打麻将,你妈批有好多钱输?”

熊先鳌自知理亏,躲开关键部位,不敢作声,熊荣繁扇了他几扁担,把门一搡,冲了出去。

熊先鳌跟在他后面,一出来,心里一片雪亮,知道他牙是想让他帮忙“平墨”。

平墨又叫掌墨,是指木匠凭借经验和技术,看好地方,按主家提供的木料,在大脑里构想房子的大小架构,然后根据这个构想给各部分木材打上尺寸标记。这是大木匠师傅才能做得的事。

熊先鳌看了看满坝木料,大概已经有了雏形。端过墨斗围绕一堆木头打线画字,椽是椽,柱是柱,井井有条。只是用脚扒开那些木头时,有些愤劲儿,倒也不是生他老子打了他的气。

这木头全是几丈长的大杉树,太过标致咯。熊先鳌的房子,连房梁都是两根木头拼接的!

他三下五除二平完墨,拿起斧子帮忙解木料。也是合该这天出事,下午手臂挥累了想抽口烟,顺便把斧头斫在木料上,怎知一回身,那斧头便滑了下来,雪白的刃口在脚后跟一滚,熊先鳌只觉皮肤如被一根冰丝捆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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