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流水线的工作枯燥无味，每天都要耗费我生活中的八个小时。整洁明亮的车间里，数以百计像我一样的工人看着输送带上分毫不差的零件，完成手中简单的不能再简单的工序。周而复始，似乎无穷无尽。拿起，定位，紧固，除此之外没有任何多余动作。每次下班的时候，稍稍活动下四肢，酸痛就会从身体的各个角落一拥而上，让我不能动弹。

但能找到这份工作绝对是我的福气，如果不是政府通过的强制法案，企业早就用机器人取代了我们，在机器强大的能力面前，我们不会有任何机会。但是现在，虽然薪水微薄，我也不至于忍饥挨饿，我没有丝毫的怨言。

毕竟，生活除了工作之外，也还是充满了色彩的。

下班之后，是例行的免费晚餐时间。每个人都吃的匆匆忙忙，相比于一会能感受到的美味，眼前的食物除了充饥之外毫无他用。前后左右埋头苦吃，像极了另一条井然有序的生产线。整个大厅除了杯盘碰撞之外，再也听不到别的声音。毕竟晚饭后的时光，才是每个人所盼望的。

二十分钟后，一切顺利，我准时回到家中，感应灯随即亮起，逼仄的房间中除了洗手台、床和电脑桌之外没有其他的物件。但对于一个人居住的我而言，已是足够。

急忙打开电脑，戴上头盔和和全套装备，我登录眼睛网，轻车熟路找到了历茉的直播间，果然，她刚刚上线不久。我看了一眼，今天的定位地点在夏威夷群岛。

鼠标轻点，头盔启动，全身装备的指示灯亮起，眼前的电脑消失了，鼠标的触感也消失了，脚下的触感松软了起来。

明媚的阳光照耀下，洁白的桌椅显得干净异常。在它的上面，已经摆满了当地的特色美食，很多都是我无法叫出名字的。温柔的海风在我的脸上轻抚，鼻子还能闻到淡淡海水的咸味，浪花的声音规律的在耳边响起，一切都显得那么真实，就像此时此刻我就在夏威夷群岛一般。

“这么多好吃的东西，大家觉得我先吃哪一样比较好呢？”我感到自己的嘴巴在张合，耳边听到历茉熟悉的声音，甜美的让我心旷神怡。

自己的右手随着历茉一起拿起了叉子，在面前的一道道奇怪食物之前犹豫不决。

先喝开胃酒吧，我在脑海中编辑信息，准许发送。那杯颜色鲜艳，插有柠檬片的饮料此时最能吸引我的目光。信息在视角的右侧显现了出来，但很快便被后来的消息顶的无影无踪。我看了一下右上角，同时在线有九万人，那句话不到一秒钟被淹没在信息的海洋之中。

但出乎意料的，没有多久，我，也就是历茉放下了手中的叉子，端起了高脚杯：“看来大家都想尝尝这杯酒的味道呢，那我们就先从这里开始~”

我感到心中一喜，想要喝酒的人并没有占到明显多数。难道她注意到我了吗？还没回过神来，一小口液体就涌进了嘴巴，紧接着，辣味，酸味和咸味一齐在味蕾上炸开了，我的身子随着历茉的身子一阵颤抖，那种诡异的味道让刚吃过的晚饭成为了极品美味，简直让我终身难忘。

“这什么酒啊，这么难喝！”右侧的信息栏里喊出话来。

“喂，我们来关注你，可不是为了喝这种东西的！”另一条信息显得很气愤。

历茉快速地将酒咽了下去，拿起桌上的柠檬水，大口的喝起来，我嘴里的感觉终于缓解了。感受着柠檬水的清香穿过喉咙，我有些为历茉心疼。

“姑娘，没关系的，慢一点。”我克制着，发出消息。

2

关注历茉，已经两年了。

两年之前，正是这套系统完善并开始大面积推广的时候。贫富差距的激化和人口数量的暴涨使得向我们这样的低产阶级变成了可有可无的人。我们没有钱也没有能力，有的只是对社会造成更多的混乱和冲突。富豪被劫持的事件时有发生，工人的坠楼也平常的根本上不了头条，这个时候，政府想出了这个折中的方案：没有体验其他生活的实力，也可以获得最为逼真的感觉。我们只需要在家中穿戴整齐，打开电脑，就能体验到那些“体验家”的感受。

历茉，就是我第一个关注的“体验家”，也是唯一的一个，“体验家”并不是我们惯用的称号，更多的时候，我们管她叫做“眼睛”。

“大家好，我是历茉。今天我们来到了北京，大家说说想先去哪儿转呢？”两年前，听到历茉的声音时，我就被牢牢的吸引了。

两年的时间里，我跟随着这双“眼睛”，走过了山山水水，品尝了各种奇特美食，还体验了各种我自己无法想象的事情，比如：攀岩和跳伞。

当我每次下班我都吃得飞快，一路上自行车也蹬地飞快，只为了能够按时赶上她的直播的时候，我意识到，我爱上她了。

历茉的手，白皙光滑；历茉的声音，甜美动人；历茉的步子，轻盈跳跃。唯一不知道的，就是她的长相。两年的时间里，她一次都没有照过镜子，我没法从她的视野中，看到她的长相，但想必也一定是美丽动人吧。两年的时光里，她感受过的，我也感受到了，她去过的地方，我也去过了。我和她，有着共同的回忆，尽管并不属于我们两个人，但在我的心里，这些回忆依然是浪漫的。

白天的工作与晚间的旅行形成鲜明的对比，摘下仪器后的感觉枯燥无味。与之对应的，每去到一次新地方，我对她的感情就会加深一分，每经历一件事情，我都会在发言窗口默默地支持。她的生活比我自己的生活更加真实。甚至在她上一次不小心切到了自己的手指，直播窗口的人们纷纷离去的时候，我也一直陪着她痛到最后。

“姑娘啊，以后小心点。”我看着她小心翼翼地贴着创可贴，发出一句消息。

渐渐地，我脑中萌生出了一个想法，我不想再将这份爱意埋藏在心里。我要当面告诉她，告诉她我喜欢她。不是在发言窗口，也不是在留言区留言，而是要直接找到她，看到她真实的样子，然后再告诉她。

为了这个目标，我省吃俭用已有一年。我知道自己和她之间的差距，一个流水线的工人是没资格和她在一起的，除非我攒够了一笔钱，拥有了一开始在各国游历的资本，转行成为一名“体验家”。到那时候，我就找到她，开启直播，让所有的粉丝们见证我俩的幸福时刻，感受表白时紧张的心跳。

3

城市的夜晚寂静无声，路上少有行人。每个人都在家中跟随者自己的“眼睛”，体验着与白天截然不同的生活。

“大家有没有感受到海水的触感呢？”我跟随着历茉的脚步，踩在柔软的沙滩上。海浪时不时努力地向岸边奔跑而来，在到达历茉的双脚时已经失掉了大部分的力气，只剩下一小簇洁白的浪花没过脚面，带来清凉的触感，“这里的沙滩确实是很有特色呢。”

评论区发出一条条的信息，每一条在视线中存在的时间不过一秒。九万人同时感受着来自夏威夷海岸的舒适。历茉还在沿着海岸奔跑着，时不时弯腰拾起点奇特的小玩意儿。目所能及处，游人并不是很多。

如果可以，我愿意一整晚都追随者历茉在异国的沙滩上淌水。但直播间里并不只有我一个人，闲适的时光并没有持续很久，沿着沙滩漫步了十分钟之后，评论区里开始出现了不满的声音，历茉今天选择的目的地有点过于安逸了。

“喂，姑娘，别走了。走了十分钟了，跟洗脚一样。”

“你往深处走走呗，我想让海浪泡泡膝盖。”

不安分的声音越来越多，直播间的人数也开始下降。作为一名“体验家”，这是她赖以生活的基础，她必须做出点什么了。然而她身后的九万人，不乏身经百战者，体验过各式各样的生活，想要满足他们的胃口，真的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那让我们再向深处探索一下吧！”历茉的语气仍然轻松愉快，听不出一丝的不安，我的双脚开始跟随她缓缓地向更深的地方走去。

心疼的感觉又来了，最近，这种感觉在我看历茉的直播时开始频频出现。

“姑娘，不必。”我默默发出消息，不出一秒钟，就又被评论区中的兴奋所淹没。

我感到海水已经快要淹没膝盖，水下的沙子也已经看不太清了，历茉弯下腰，仔细地将裤子向上挽起，继续试探着往前走。

“历茉，游个泳吧！天气这么好！”评论区又出现了声音，这一次，提议居然得到了大多数人的附和，人们排成整齐地队伍，不约而同的刷起屏来。

“游个泳吧，游个泳吧！”

“现在没有穿泳衣呢，大家，我们先感受一下海水，一会儿等我换上泳衣，再带大家到海中游泳~“历茉的声音依然甜美，脚下的动作却愈发地小心翼翼，我能感到她的双脚在试探着前行，一波又一波浪花打在历茉的身上，变成了颤抖融进了她甜美的嗓音。

4

我的脚下，突然感到被什么东西咯了一下，传来一种轻微的刺痛感，我和历茉同时咧了一下嘴。

这套系统的唯一一个缺点，就是无法分辨感觉的好坏，除了内心的感受，其余一切知觉，都会分毫不差的传到每一个围观者的身上。比如，刚才那杯难喝的鸡尾酒，再比如，现在这一次轻微的刺痛。

历茉犹豫着，不知道还该不该继续向前。她的裤子已经被海水全部打湿，海水已经漫到了腰间。而距她十米的范围内，没有第二个游人的影子。她不住地变换着双脚，水下的情况已经无法看清，但那刺痛感却变得越发清晰起来。

“大家，历茉刚才好像不小心踩到了什么东西，我们回到岸上看一下，换个泳衣~很快就回来。”

历茉最终决定撤回岸上，她的步伐由于水的阻力而变得缓慢，脚下的刺痛却随着每一步变得更加清晰。猛然间，一阵不祥的悸动从脚下迅速的传播上来，直达胸口。接收到信号的心脏发出了沉重而诡异的一次回应。

咚咚。

历茉的身子，随即颤抖着歪斜了一下。

“不好意思，大家。”历茉调整了姿势，继续向岸边走去。

脚下的痛感愈发强烈了，它从微不足道中稍稍发芽，迅速而冷酷地占领每一个细胞和每一条神经。很快，从刺痛变成了灼烧感，从阵痛变成了持续的痛。疼痛的面积不断的扩大，仿佛有一只又一只蚂蚁从最初的伤口喷涌而出，一寸一寸地吞噬着整个脚掌。这疼痛发出的信号也频繁起来，一次又一次地悸动让心脏在胸腔之中越来越不安分，跳动的声音传遍全身的每一个角落，我感到了轻微的耳鸣。

“历茉你究竟踩到什么了？痛死我了。”抱怨在评论区中爆炸了，右上角观看的人数急剧的减少。

“你有毛病吧？疼成这个样子让我们还怎么待！”一名观看者留下一句评论之后便愤愤离去。

历茉仍然在忍着疼痛艰难前行，只是没有了说话的力气。我的心情焦急万分，内心的不安达到了顶点。全身的痛楚让我几乎没有了坚持下去的勇气，然而，这痛苦的感觉却来自我最心爱的女孩，我不能放弃。

一个从网上看到的词语，不合时宜的撞进我的脑海：箱型水母！

“历茉，快呼救！快打电话，快！”我强忍住痛苦，发出了消息，九万人的直播间在不到一分钟的时间里冷清到就剩下了我一个人，这条信息终于没有被淹没。我看到历茉的手艰难地伸进了上衣的口袋，她的指尖已经微微泛紫，颤抖的手第一次拿出了自己的手机，解开锁屏。

就在那两秒钟的时间里，我看到了她的屏保图像，那就是历茉，千真万确，完完整整地历茉。她果然与我想象中的一样，青春美丽，楚楚动人。

此时的疼痛已经在全身各处炸裂开来，肌肉在神经的支配下倔强的扭动，大汗淋漓却如坠寒冰，仅存的意志也被蚕食殆尽。我看着历茉颤抖着点下求救键，忍住钻心的疼痛，鼓起了最后一丝勇气，发出了最后一条消息。

“历茉，我爱你，别放弃。”

直播中断了，我回到了现实。

5

2027年11月28日，历茉完成了自己的最后一次体验直播，在那之后，她的主页再也没有开启。

每晚到家，我都会呆呆地看着那黑色的屏幕，犹如失去了自己的眼睛。回想着曾经与历茉一起留下的回忆。我居然没有一丝泪水，只有愤怒。愤怒每一个置身事外的旁观者。

无论如何我都想不明白：我们都有着共同的感受，感受着每一次呼吸，每一次心跳，但即便如此，人与人之间的冷漠还依然如故。在他们眼中，历茉究竟是什么？

一个月后，我退掉了房子，辞去了工作，带着不多的钱，踏上了前往夏威夷海滩的路。

那里，是我一定要去的地方。

我是  朴夏

一个专心讲故事的写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