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中旬的时候,最大的一批建设者们来到了北川林业局,有五百人之多。这批建设者们,大多是从大兴安岭南坡各个林业局抽调来的,他们不但有熟练的林间作业技能,更可贵的,是大多还都带着各种林业机械来的,油锯、拖拉机、运材车,摆满了临时搭建起来的机库中。除了这些机械,还有五匹马和三头牛,这样一来,这些大牲口就被用上了平日里的拉运烧材,节省了很大的人力、物力。
让林松没有想到的,在给新来的职工们安排营地帐篷时,他居然看到了从小时就相识的伙伴,他叫谷云峰。
二十年前,两人穿着活裆裤时,就常在一起玩耍。他们两家都住在靠山屯中,彼此相隔不远,不但他们两个小孩互相玩得来,就是他们的两家大人,相处的也很融洽。只是在五年前,谷云峰的父亲将一家人调进了商河林业局,率先摆脱了“盲流”的身份,变成了名副其实的“公家人”,从此两家天各一方的,也就断了来往。
人世间最纯洁的情谊,一个是初恋,一个是青梅竹马;林松的童年记忆里若是少了谷云峰,便无法去回忆。相对的来说,谷云峰也是这样。那些懵懂少年的甜涩回忆,都在两人的心里留下很重的分量,曾经的过往,也让两人彼此间有了兄弟般的感受。对于林松来说,在北川局里看到谷云峰,确实感到很意外,这几年来,断断续续的,从别人口中,只知道他在商河林业局采伐队里工作,据说两年前已经从一名拖拉机助手变成了正经八百的司机,要知道没有过硬的本领,在人多机械少的采伐队里,不熬个十年八年,是很难接手机械,变成采伐队里屈指可数的拖拉机司机。
为尽地主之谊,林松当即拽着他回到所住的帐篷里,给自己的童年伙伴来了个接风宴。只是时间仓促,弄不到像样的下酒菜,只好让侯德海将他的备用菜——四盒罐头拿出来。
“他是谁呀?”侯德海小声问询,他心疼自己用来压箱底的罐头,那可是用来不时之需的。
“这是我兄弟!”林松很郑重的说。
侯德海明白了,他说:“老哥,你兄弟就是我兄弟,我再去食堂蹭俩硬菜去。”
实际上侯德海要比林松大个一岁的,但林松看上去却要比他长得年长些,他就顺理成章的管林松叫上了“老哥”。这几日侯德海的心情不痛快,前去猎熊,却将到嘴的熊跑了,成了局里职工们的一个笑话。拽回来的两只小熊,当时被雷管震晕了,到局址后没多久苏醒了,被他关到一个原本用来圈狗用的铁笼子中。
“等它们长大了再吃!”
他定下了一个比较长远的计划。
本来就因心情郁闷,想要借酒消闷时,赶上林松的兄弟来了,正好,来个一醉方休。
林松看到谷云峰,感到了意外之喜;但谷云峰这里,却不感到意外,他知道林松就在北川。在商河林业局召开动员大会,号召一部分职工前去支援北川局时,他第一个就报了名,弄得他们采伐队的队长很为难,不让他去吧!明显有不顾大局的狭隘思想;让他去吧!好不容易培养出来的骨干力量走了,今年队里的木材产量肯定要受到影响,权衡之下,只有对他撂下一句话:
“你想什么时候回来,我们采伐队随时都欢迎你!”
表面上的谷云峰,和他们交杯换盏,谈笑风生,说着一些小时候的趣事;偷着向大人们的酒瓶子里倒水,好换出些酒来,躲在树林子里偷摸喝掉;将邻居家里还未成熟的苞米掰走,在河边笼起火堆来烤。说起来那些事,仿佛还是昨天发生的,近在眼前,但恍惚中,一切都改变了,变得面目全非,甚至无法理顺。
谈到童年时的往事,有一个人是绕不过去的,就是林松的妹妹,林鹃。
谈笑风生的谷云峰,表面上沉浸在和兄弟相逢、又认识新的朋友这种喜悦当中,但内心里,却无时不刻的在咀嚼着一汪苦涩的心事,他之所以执意要调来北川局,而不顾父母和队里的反对,就和这件事有关。模糊中,林松也意识到了一些,但他只猜对了一半,还有一半,是他所不知的。
刚入冬时,也就是下了头一场雪的三、四天后,谷云峰趁着采伐队里清闲时,瞒着父母跳上了商河开往白桦岭的火车,他不能再等了。这些天来,父母每天都在张罗着给他相亲,都被他用各种借口拒绝了。他的心里,始终放不下一个人,这些年来,这个人牢牢的占据着他的心房,他的心里,已经容不下别的人了。
若说青梅竹马,那他和林鹃才是真正的青梅竹马。
坐在火车上,看着窗外的林木攸忽而过,眼里看着窗外,心里却全是从前时的往事,一个笑脸,一句话,他玩味再三,也对自己的这趟执意之行,充满了信心。
在他们十三、四岁的时候,他的父亲谷三河与林鹃父亲林山东喝酒时,喝的很开心,谷三河说:
“林老弟,今个借着点酒劲,我说件事,你可不能卷了大哥我的面子!”
“嘛事?你就直说。”
“林老弟,我是看着鹃子这丫头长大的,在心眼里我是把她当成自己的闺女一样,稀罕的不得了,你看能不能在今个,咱们定个娃娃亲,等孩子们长大了,让鹃子给我当儿媳妇?”
林山东一拍炕桌,“行,俺看着你家的云峰,也是个仁义的人,鹃子跟了他,俺也放心了。”
就这样,两家定下了娃娃亲,弄得靠山屯里的,人人皆知,就连一些同龄大的孩子,也会在胡同里看到林鹃后,喊着“云峰他媳妇。”弄得原本两小无猜的两人,却有了害羞之心,无法整天凑在一起玩耍了。
就在两人长大后,快要谈婚论嫁时,却有了变故;谷三河一家弄上了户口,变成了吃公粮的“公家人”。身份的变化,也导致了眼光的变化,谷三河对仍然是“盲流”身份的林山东一家,就有了成见,搬到商河林业局后,对这桩娃娃亲,再也不曾提起,而是一心想要给儿子也找个吃“公粮”的媳妇。
谷云峰是拒绝的,他提醒父亲,不要忘了娃娃亲的事。
“这都什么年代了!这是新社会、新国家,娃娃亲,那是封建思想,那是过时的老传统,早就该扔掉了。”
谷三河拍着桌子,教训着他。
谷云峰的心里是委屈的,心里想着你能扔掉,我可扔不掉啊!他决意自己把这件关系自己一生的大事,自己给解决了。
来到白桦岭后,正是快临近中午时分,不用打听,站在火车站上,他就看到了不远处北川林业局的中转站。他满怀憧憬的走了过去。
林鹃刚刚清点完站里新来的一批物资,对于谷云峰的到来,也是很意外。姑娘的心,从来都是很敏感的,即使两人已经好几年没有见面了,她的心里,也隐约的猜到了他来这里的原因。唉!若是半年前他来,不,哪怕是一个月以前他来,自己该有多么的欣喜,结局也会不一样的。
这世上的事情就是这样,有些事情耽搁了一小时,或一天,结局就向着相反的方向,疾驰而去,再也回不来了。
看到林鹃的父亲林山东并没有在站里,谷云峰松了口气,一切都在向着好的方向发展着,这是个好兆头,他要速战速决,时间长了,他怕自己一路上积攒起来的勇气,消失殆尽了。
“鹃子,有件事我想对你说。”
“哎呀!云峰哥,你还没吃饭吧!我去给你做顿饭吃去。”
“不!”谷云峰一把扯住了她的衣角,又连忙的放开。
“这件事若是不说,我心里憋的慌。”
林鹃这个时候,已经完全知道了他想要说什么,怎么办?自己该如何回答?同时,一股怨气也在心底里升起,自己等了这句话,已经等了好几年,偏偏自己不想听的时候,你来说了,当初你们家嫌弃俺家是“盲流”,看不上俺了,如今俺们家也吃上了公粮,又想起娃娃亲的事了,这天下的好事,咋都让你们家占了呢!当俺是啥哩?
“鹃子,我今天来,就是……就是想说娃娃亲的事,我想咱们俩的事,也不用去找媒婆来说了,因为……因为咱们以前是很要好的,今天……今天我就正是说了,咱……咱俩结婚吧!”
说完这一番话,简直要比他在山林里拉上三车木头都要累,额头上沁出了汗。但总算是说出了口,这些年来压在心里的石头,终于落了地,他感到无比的轻松。接下来可能的发展,他已经预想了几千遍,无外乎看着她娇羞的转过头,一脸通红;或难为情的跑出屋外,再或者,很有可能扑到自己的怀里……。
可惜的是,他费尽心力所想的结果,一个都没有出现。
林鹃静静的站在面前,脸上居然没有出现任何的变化,仿佛方才的那番话,是说给别人听的。林鹃的冷静,倒让他感到手足无措,心里排演了不知多少次的场景,却没有出现,不知接下去再说什么才好。
时间一分钟、一分钟的过去,两人都静默着。终于,林鹃开口了,却是斩钉截铁般的。
“云峰哥,事情已经过去这么多年了,难为你还记着娃娃亲的事,那只是一句戏言,难不成你还当真了,我们都长大了,还能把当年的幼稚事情当成真事吗?这件事,就别提了。”
谷云峰有些发蒙。她这是在拒绝我吗?好像是的。自己来时的一千个预想中,怎么也没有这个呀!
被拒绝所产生的羞恼,让他有了勇气,他不甘心。
“你……你怎么说话不算话呢!当年小时候,我从家来偷油饼出来给你,你还说过呢,长大了要给我当媳妇的,你都忘了,你咋能说话不算话呢!”
“我说话不算话!可你还偷过俺们家兔子呢!”
“胡说,我什么时候偷过你家兔子哩?”
“就是那次,俺在后山下个套,明明套了个兔子,可就没了,俺顺着脚印,找到你家,你们一家正在炖兔子吃呢!”
“你说的是那次呀!我说那次你去我家,神情怪怪的,告诉你,那明明是我自己套到的兔子。”
“就是你偷的,雪地上的鞋印都出卖了你。”
“我发誓,我真的没偷你的兔子。”
“不是你还能有谁,难道是我自己偷自己的兔子?”
谷云峰彻底的懵了,垂头丧气的走出了中转站。
自己是来干什么来了,提亲来了嘛!可怎么就和该死的兔子扯上了关系?这都是哪里跟哪里的事呀!
虽然有些云山雾罩的,但有一件事,却是他知道的清清楚楚,就是林鹃拒绝了他,拒绝了他的提亲。一想到这件事,他心里原本落下的石头又漂浮起来,不但起来了,还碎化成了锯齿状石块,磨砺着他的心。
回去的火车,要到晚上才有,他无法再在这里待下去,顺着铁道,迷迷糊糊不停的走,半夜时分,走到了商河林业局。第二天,乖乖的跟着母亲前去相亲。
半个月后的动员大会上,他鬼使神差的第一个举起了手,响应局里号召,前去支援北川局,他知道自己还是不甘心,他想要弄清原委。
就在他离开中转站的时候,林鹃看着他的背影,心里何尝不是百味杂陈,想哭想笑,当她用胡搅蛮缠的方法,借兔子的理由拒绝了他时,她从心底里也在鄙视自己,但不这样做,又能怎样?她的心里已经有了别人,已经将谷云峰的位置,完全的挤了出去,这倒不是她薄情寡义,有新人忘了旧人,而是在她家还是“盲流”时,谷家的态度让她感到失望。特别是父亲林山东曾经不远百里的,前去谷家想要商议一下儿女的亲事时,被谷三河不咸不淡的打发了回来,这让她更是生了几天的闷气,心底里断了对谷云峰的念想。只是,她并不知道,对于这些,谷云峰在采伐队里完全的不知晓。
就在这时,一个人出现了,恰到好处的出现了。
在北川局中转站的旁边,是铁道兵九师三团的物资中转站,三团驻守在白嘎峰山下,负责凿挖隧道,吃的、用的,每天都要用汽车从中转站中运走大量物资。闲暇时,林鹃常常坐在房檐下,看着铁道兵中转站里兵来兵往。
韩建国是三团运输连的一名汽车司机,经常的来到中转站拉运物资,当他第一次看到不远处的林鹃时,心头涌起了悸动的涟渏。他来自山东的山区里,以前一直随着部队建设“嫩林”线铁路,见到林鹃后,将她放到了心里,每次来到中转站,要是没有见到她的身影,便会心有若失,只要运输连里有来中转站拉运物资的任务,他都会抢着来此。至于是否能有更深一步的发展,他却不敢想;部队里有明文规定的,战士是不能跟驻地附近的姑娘谈恋爱的。
四目遥遥相对时,彼此都有些暗生情愫。林鹃这里却只是有猜疑,看着身着笔挺军装的男军人,高高的个子,风驰电掣的驾驶着一辆擦得铮亮、能映出人影的汽车,她只是感到了自己的卑微,一些事情只能暗自的想一想而已。但不久发生的一件小事,让她内心里的卑微一扫而空,事情有了质的发展。
秋末的一天,天空中飘了一阵雪,弄得地面湿泞,韩建国的汽车刚出中转站不远,就被困在泥地里打起了滑,动弹不得。
林鹃看着他跳下车,向自己院落里走来,心不禁“通、通”直跳。
“大妹子,能不能把你的铁锹借我用一下,我的车陷在泥里了。”
她有些发慌,却也装做若无其事的,将屋檐下的铁锹借给了他。
事情都很正常,借锹,还锹。可在接下来的两天里,林鹃始终感觉这件事有些不对劲,但哪里不对劲,却又想不出来。直到两天后的清晨里,可能是由于睡了一夜,大脑分外清晰的缘故,她想到了哪里不对劲;他来她这里借锹,可他的汽车上,明明装了半车的铁锹和尖镐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