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熊》第一章
“大兴安岭从来没有白熊,只有黑熊。这嘎达虽然天气嗷嗷冷,大半年光景里都是大雪封山,但熊多有心眼啊!一入冬那家伙就冬眠了,钻洞里睡大觉去了,哪管外面冰天雪地的。就因为这样,熊才不会把毛发变成白色哩!变成白色,那夏天咋弄?多显眼!再变回来?那得多麻烦。”
老人手里的烟卷就要燃没了,年轻人赶紧又递上了一根。
“我知道,我们是省里动物保护协会的。”年轻人把特意“动物保护协会”用加重音说出来。“可是,在北川林业局里,很多人都知道这里曾经出过‘白熊’的,并且我们还打听过,说您老脸上的这道疤痕,就是当年被白熊伤害的;这也是今天我们来找您老人家的原因。”
“那只是个意外,千八百年才能出这么一档子稀奇事。”
“有一就会有二嘛!您老这么大的岁数,难道不觉得这世间所有的‘意外’,都是日积月累的‘因’在一定量的累积下最后爆发形成的‘果’嘛!”年轻人说完,面有得色,转头看了眼同来的女同事,而对方手里用来记录白熊的记事本上,仍旧是空白,和屋外白茫茫的雪地,倒是很相似。
“俺不懂你说的是嘛意思,如今的年轻人,尽说些云山雾罩、让人听不懂的话。也许是俺老了,但俺告诉你,意外就是意外,啥是意外?让人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就是意外。”
年轻人有些迷糊,本来是想问问关于白熊的事情,怎么和这精瘦的老头扯上了逻辑上的问题。
“不对!您老说那只白熊是个意外,也可能如您所说,是因为某种基因突变,而导致黑熊变成了白熊。但我们来到这里后,听别人说这里是同时出现过两只白熊,这怎么能说是意外呢?”
“一只就是两只;两只就是一只。”
“你看看,方才还说我们尽说些让人听不懂的话,可您这不也在说些让我们听不懂的话嘛!”
“唉!”老人叹了口气,“俺说的是实话。”
“您老就说说关于白熊的事情吧!”年轻的女人有些不耐烦,啰哩啰嗦了一大堆,一点有用的线索也没有。“您老也应该知道,咱们国家去年颁布了《野生动物保护法》,以后鹿、狍子、熊等,都不能打了。为了让更多的人知道大兴安岭的动物分布状况,您老人家还是和我们说说吧!”
老人转过头来,烟雾缭绕中看着说话语音脆爽的女人,看着她的脸颊,快速说话中不停的显现出来两个酒窝;混沌的记忆中显现出了另一张相似的脸庞,那个人的脸颊上也有着和她相似的酒窝。
“其实俺也没什么可说的,要俺说呀!那白熊,就是‘成精’了。”
“‘成精!”女青年喊了起来,“您是说白熊会变成人吗?”
“大妹子,你这是《聊斋》看多了吧!”年轻人忍住笑,揶揄的说道。
“‘成精’的意思,就是白熊很狡猾,它完全知道猎人们的想法。当年铁道兵部队,出动二百多兵去打它,都没有打到,你说它成没成‘精’?”
“但我们听说最后白熊还是被打死了,这没错吧!”
“是呀!让林松给收拾了,不过话说回来,这白熊除了林松,也没有别人能打死了。不过,那白熊,死就是生,生就是死。”
男青年若有所思的望了望同伴,又看看眼前这个说话有些颠三倒四的老人。
“老人家,我听说北川这有个很有名气的企业家,也叫林松,您老说的该不是同一个人吧!”
“不是同一个人?才怪呢!这里除了他一个人叫这名字,再也没有第二个。”
男青年惊喜的对女青年说:“那我们去找这个叫林松吧!何必在这里……。”
男青年生生的将“浪费时间”憋了回去。
“嘿嘿,你们想要找林松?那就在这深山里再住上个十天、八天吧。”
“怎么?林松不在这里吗?他很忙吗?”
“是呀!前两天我碰见他,听他说要去上海了。”
男青年很失望,他们明天就要回去了,没有亲眼看见这个打死熊的人,无疑是件让人失望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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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松第一次看到白熊的时候,是1970年8月下旬的某天下午。只是那时候,白熊还是个约摸两岁的幼熊,全身长满了黑得发亮的毛发。
下午时分,林松一个人走出帐篷,向附近的大河边走去。看着林松走出去的背影,躺在床铺上的侯德海深深的叹了口气,叹息声竟有些悲痛的意味。这不禁让另一边的赵双喜感到好笑,几乎要笑出声来,他知晓侯德海的叹息缘何而来;林松去河边取鱼,晚饭必然又是大炖鱼,面对着丰盛鲜美的菜肴,嗜酒如命的他却又没有一滴酒来解馋,唯有用一声叹息来表达自己内心的遗憾了。
林松穿过一片白桦林,已然听到了不远处纳奇多河传来厚重的水流声,伴着掠过群山的秋风,共同奏响了属于山林间特有的韵律。
今天是北川林业局正式建局的第十四天。十四天前,林松跟随着北川局筹备组副组长连海平,以及军代表赵双喜,一行十三人,翻山越岭的来到了北川林业局局址所在地,搭建起了北川的第一栋帐篷,但遗憾的是,原本要在十天内将公路修建到这里的铁道兵,却因一条河水暴涨而耽搁了,而他们背进山里的那点口粮在八天前就已经吃光了。好在山林中物产丰富,军代表时不时的扛着他那杆枪,进到山林中弄些野鸡、兔子回来;而林松,早在四天前,就用柳条编做了两条地笼,放到纳奇多河里,每天都能弄到一盆多的鱼回来,解决了眼下的粮食问题。
纳奇多河里的鱼儿真多啊!清澈见底的河水中,各种鱼儿像赶集般的,阵阵掠过,只要将地笼放到河水中,用不了多长的时间,笼中便会钻满了鲶鱼、柳根、甚至凶狠的狗鱼儿。
林松在快要走到河边时,透过密蒙的枝叶间,伴随着河水的哗哗声,他听到了其中夹杂着与以往不一样的声音;他警觉的站在一棵树后,屏声静气的观察着声音传来的方向。
在森林中打了十多年交道的林松,深知平静的密林背后,隐藏着很多不为人知的凶险;一不小心,就会把命丢在密林里。这样的事例,在他跟着鄂伦春的那些猎民们时,每年都要遇上几回。
几片柳树叶在风中,静悄悄的落下。
将一根柳树条挪开后,河岸边的景象,落入了他的眼睑;一只硕大的黑熊,懒洋洋的躺在河边的沙地上打盹,两只小黑熊在浅水滩中欢快的戏耍着,他下在河水中的地笼,其中一个在小黑熊的嘴里拉扯着。看着里面活蹦乱跳的鱼儿,却无法取出,这让两只小熊焦躁不已,不停的翻滚着地笼。大熊站了起来,甩了会身上的沙土,慢慢的走到两只小熊边,用它健壮锋利的爪子,按住了地笼,一口撕开了地笼;鱼儿在沙地上蹦跳着,两只小熊一哄而上,抢起了鱼儿。
林松慢慢的松开树枝,轻抬脚,小心翼翼的向回走。
带着熊仔的母熊,是最具有攻击力的。母熊为了保护熊仔,会主动攻击任何在它看来有危险的对手。
即使是最有经验的鄂伦春猎人,遇见带着熊仔的母熊,都会退避三舍,不会主动招惹它们。
晚饭是兔子炖野鸡,再加上上午剩下的鱼,十三个人勉强吃了个半饱。对于这次林松没有弄到鱼回来,大家很失望,要知道自从来到这里,他所办的任何事情,都还没有让大家失望过。
“地笼让河水冲跑了!”林松这样解释,同时,他望了望赵双喜床铺旁伫立、在昏暗中散发出幽光的半自动步枪;这种部队用的枪支,可要比鄂伦春猎民手中的洋炮,厉害得多了。
母熊带着幼崽,在附近活动,那它们的窝,一定就在附近;林业局局址建在这里,以后的建设人员也会越来越多,人和熊的遭遇,是迟早的事!
林松一边重新编织着地笼,一边想着关于熊的事;赵双喜在一旁饶有兴致的看着他,是怎样的将一根根柳条左插右绕的,不一会的功夫,就将散乱的柳条变成精致的能捕鱼的地笼。
“当年我要是会这手艺,在朝鲜就不会挨饿了。”赵双喜感叹着。从朝鲜战场上下来的他,这些天,经常和大伙讲一些关于战场上的事迹,让大家在天黑后就无事可做的夜晚,增添了些许的乐趣。他睁大眼睛看着林松的手,想要看出编织的门道,但一会就糊涂了,只好放弃。
“林松,天黑看不到就不要编织了,明天天亮再弄吧。”连海平将马灯挪到林松的身旁,说道。虽然他的嘴上这样说,但心里想的,却不是这回事;作为北川林业局筹备组副组长,眼下是这里最大的官员,解决好大家的温饱问题,是他责无旁贷的责任。虽然说计划中出了点差错,是大家预料不到的,但作为副组长,怎么也无法将责任推脱出去。
“没关系的,就快编完了。”林松理解他的心情。自从断粮后,连海平每天都要站在不远处的山头上,向东方瞭望着,倾听着山间的动静;可这些天来,他只听到山的那头不时传来机械的轰鸣声,始终没有看到铁道兵的人影,他真真切切的体会到了革命战争电影中,群众盼望解放军的心情,真是望穿双眼盼亲人啊!
趁着天空中仅存的最后一丝光亮,林松将地笼下到了纳奇多河水中,总算松了一口气,明天的早饭总算有了着落。这次他将地笼放置到另一个方向的河水中,黑熊该不会来捣乱了。
他之所有没有将看见熊的事情告诉大家,特别是爱打猎的赵双喜,是因为五年前他经历过的一件事,那件事至今让他心有余悸,让他对于熊这种凶悍的动物,有了新的认识。
五年前,他居住在大兴安岭的外侧,一个叫靠山屯的地方,那里居住着很多的鄂伦春人。十三、四岁时,林松就跟着一个叫拉夫凯的鄂伦春老猎民学狩猎,五、六年的光景,他的狩猎技巧已不逊于任何一个鄂伦春猎民了。在他二十岁的那年冬秋天,一个鄂伦春猎民进山狩猎时,抱回一个一岁多的熊仔,放在铁笼子里豢养起来。但这名猎民却没有想到,在一次他进山狩猎时,熊仔的母亲却在光天化日下,循着小熊的气味找到了他家,虽然小熊没有被救走,却将他的家人,老婆和两个孩子咬死了。
猎民回到家里后,悲愤难掩,先是一枪毙了熊仔,将死去的亲人尸骨交给同村人打理后,他带着枪就上山了,临走时告诉大家,不打死那只母熊就不回来。两天过去了,三天过去了,直至第五天的时候,仍是没有他的任何讯息。拉夫凯召集村子里的猎人们进山寻找,在一处山坳中,林松他们找到了这名猎人,他已经和那头母熊双双殒命,鲜红的血迹,抛抛洒洒半个山岭,将山林里的头一场雪,染得触目惊心。
这件事情以后,对林松的触动很大,孰是孰非,使他对狩猎这一行当,产生了敬畏之心。而他的父亲林山东,对儿子的狩猎爱好,早就不满,他认为人世间,只有一个行当是正确的,就是种地。只是见儿子猎回来的动物皮革,每年卖的钱都要比他种地卖的钱多,才停止了嘟囔。
从那以后,林松就很少跟着鄂伦春猎民们进山狩猎了。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思绪,让他对这一行敬而远之。
如今,他捕鱼和套些兔子,有些违背内心的初衷,却是无奈之举;大家伙没有吃的是其一,其二就是他必须要帮助连海平渡过眼下的困难。连海平将他一家三口从“盲流”变成了林业职工,变成了正经八百的“公家人”,此等恩情,难以为报,林松只有尽自己最大的能耐,帮助连海平克服眼下的困难。
此时的他,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他看到的那三只一大俩小的熊,会变成北川林业局的梦魇,将很多人的人生轨迹,变了样。
又经过了五天后,在带来的咸盐已经吃尽的时候,他们终于看见铁道兵驾驶的推土机,从密林中开出一条道路,“突、突、突”的冒着黑烟,来到了他们的面前。
亲人们终于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