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英子》
每一位像尘埃般的女孩儿都应该被善待。无论她是真实的,还是虚幻的。
新闻
晚上,顾萍一家三人围坐在客厅餐桌边吃饭。顾萍背后电视机里播放着19点档的央视新闻。他们对新闻内容不甚关心,仅把它当成用餐时的“背景音乐”而已。这是多年来养成的习惯。读高中的女儿边往嘴里输送饭菜,边翻看复习资料。顾萍和她老公对女儿在饭桌上的表现已习以为常,且熟视无睹。夫妻两人聊一些八卦见闻和家长里短。这也是他们一天之中难得的交流时间。
新闻中播报有关内地部分贫困县脱贫摘帽的消息。女播音员干净圆润的音色和老公的烟酒嗓交织在一起。忽然,顾萍顿了一下。她用“嘘嘘”和手指向下按的动作阻止了老公的侃侃而谈。她老公错愕地看着顾萍。女儿也抬起了头,疑惑地看着母亲。定格的三人就像等待某件事情即将发生一样。
顾萍回转身看向电视。可是不及,刚才触动她的新闻已经滑过去了。她脸上呈现出怀疑自己是否幻听的惶惑神情。
“怎么了?有什么重大的新闻惊动到你了?我刚才没听到什么呀!”老公戏谑和关心地询问顾萍。
顾萍抱歉地回答他:“可能是我听错了。刚才似乎耳朵里刮到一个熟悉的地名。没事,你继续说你的。”
“妈妈。刚才新闻里讲贫困地区脱贫的事。”顾萍女儿总有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的特殊能力。她可以同时做几件事。吃饭和学习,并不耽误她接收周边其它信息:央视新闻和父母谈话。
顾萍老公提醒:“今年是中央规定的全面脱贫的最后一年。这么重要的事情,你单位大概也在宣传吧?”
“待会儿我看看回放。”顾萍对老公说。
“不用不用。现在就可以倒回去的。”顾萍老公显得机智和殷勤。他抓起遥控器,指向机顶盒问:“倒多少?”
顾萍女儿插话:“一点点就可以了。”她照样低着头。
夫妻俩对女儿的表现相视而笑。女儿平日里乖巧懂事,学习成绩优秀。他们对女儿是放心和宽容的。
电视里传出铿锵的画外音:“……决战决胜……脱贫攻坚……国家级贫困县……湖南省荼川县……脱贫摘帽……”
顾萍贪婪地摄取每一帧画面,喃喃地感慨:“原来那个地方这么美!”
老公看着顾萍向往的神情,觉得好笑。等这段新闻结束后,他玩笑地问顾萍:“怎么了,你要带我们去那里玩吗?”
顾萍没有回答他:“吃完饭,要辛苦你洗碗了。我快点结束掉手头工作,明天要交的。”
“好的。”顾萍老公并不在意没得到回复。他加快了吃饭速度。
“宝贝,今天功课多吗?”顾萍明知故问。
女儿抬起头看着顾萍回答:“妈妈,我今晚要做到后半夜了,快期末考试了。”
顾萍心疼女儿:“吃完后,你先在客厅里休息一会儿,看看电视。再进屋写作业吧。今晚可以关上你的房门。”
顾萍看着对面神情疑惑的老公:“今晚有事情跟你讲。”
银锭桥
九十年代后期,我去台湾人的一家连锁经营的中式快餐公司应聘管理岗位。因为,它号称在国内许多地方都有分店。在此之前,我还没有离开上海到外地去工作的经验。我为之向往。那时候,我憧憬远离父母,远走高飞的生活方式。所以,新晋在上海总公司培训一个月后,我要求公司将我外派到北京工作。
当年,北京分公司在地安门外大街,靠近鼓楼的地方开了一家新店。全天24小时营业,全年无休。我们这些经理按新老搭配的原则,被分成早中晚三个班。我服从分配,和另一个有经验的男经理上夜班。从晚10点到次日早晨6点。
那时的北京,没有现在看得这般秩序井然。拿当时我们快餐店门口的那条地安门外大街来说。这条马路白天还好,但是每天一到傍晚就开始乱了。从马路牙子(人行道)到自行车道上都被各种小商贩占据着。所以行人和自行车都跑到汽车道上去了。非机不分。可以乱几个小时。但是到了晚上11点,这条马路顿时变得冷清了。小商贩也好,行人也好,汽车也好,似乎同时收到命令,一下子都散尽了。直到早晨5、6点钟的样子,才有车辆、行人往来。
我在地外大街(北京人对地安门外大街的简称)那家店上夜班是比较空闲的。那时,大多数北京人还没有夜生活的习惯。所以,夜班生意清淡。公司将夜班员工人数减少到最低程度。
我刚到北京那会儿才入夏。公司在北京西面,为我们管理人员租了集体宿舍。从宿舍到地外大街和鼓楼挺远的。那里很荒凉,周边都是农田和村舍。没得可逛。白天外面闷热,我就在宿舍里睡觉。到了太阳落下。我在宿舍里待不住了,就往市里跑。市里逛一圈后,我会早到店里孵空调。
一天,我还是提前到了店里。想想刚来北京没多久,前门、故宫、天坛,甚至颐和园都去过了。反而店周围的环境还不熟悉。便询问中班一个本地经理。他告诉我可以去近在咫尺的后海逛逛,还特意叮嘱我,早点回来,不要耽误交接班。我循着他告诉我的路线走,不多久寻到一座石桥。桥左侧下方的湖面不大,淤塞满了荷花,由于夜色的影响(印象里当时月色不明),污污一片,看着堵得慌。而桥另一边的湖面却辽远许多,朦朦胧胧看不到头的样子。但我感觉它不像湖,却更像是一条向西去的河流。密仄仄的平房布满湖的两岸,灯火晦暗。我张望,行人、车辆一旦进入到那两片混沌中,便被融进去了。
这座桥是通行要道,人来人往。也有几个驻足观景的,我便是其中一个。未待诗情画意一番呢,我被身后飞驰下桥的一个骑车的莽汉蹭到了。惊慌之余,我没看清那人长相,只瞥见一张大马脸。我没回过神来,大马脸已经一溜烟地消失在胡同黝黯里了。我脚下不稳,整个人歪向一侧桥栏杆。不是一个依在栏杆上的女孩子用手臂挡住了我,我就跌下去了。
我对那个挡住我的女孩子说谢谢。还夸张说不是她帮忙,今晚我就嗝屁了(就是完蛋的意思,在北京现学的)。
她听了我拙劣的模仿。噗呲笑出了声。此时,月亮露出了云层。桥面上反射出一片悠悠的银白色光芒。她笑得很好看。青春荡漾。虽然我那时也只有二十五六岁,她至少比我还小七八岁的样子。她的脸是丰润的,皮肤饱满紧致。有点黑。她松松垮垮地穿了一件灰白的圆领短袖汗衫,一条膝盖以上洗旧的红色大短裤,一双过时的塑料露趾深色凉鞋。她头发有点长,盘在脑后抓个揪。
她说,不客气,姐。我不太习惯人家称呼我为姐。但是北方人这样称呼表示亲切。刚到北京,我已屡次被北方的同事们称为姐或妹的。我脸皮也不燥了。
她刚才拦住我的胳膊还没放下。她用手掌托住我的小臂说,姐,您在这儿靠靠吧。您手扶着点栏杆,比路当介儿安全。她的眸子在月光中清澈见底。
我说,妹妹,谢谢您。我不习惯叫人家妹妹,也不习惯称你为您。但是,既然从南方到了北方,也刻意地入乡随俗了。
姐,您不是北京人吧?她看出我身上没有那股天子脚下臣民的气质。我嗞嗞地说话也暴露了南方口音。
才到北京几天呀,就企图蒙混,冒充北京人。我坦白说,我是上海人。
她有些兴奋了。哇塞!上海。那可是一个大城市呀。不比北京小,还洋气。可惜没去过。姐,我也是南方来的,我是湖南的。她说话直白。我对她增加了亲近感。
哦!湘妹子,辣妹子呀。我凑上脸去,做出要近距离全面欣赏辣妹子的模样。
我自来熟的样子,惹得她咯咯笑。
妹妹。我这么称呼您可以吗?
姐,没事儿。您叫我什么都行。我叫刘英。文刀刘,英雄的英。您就照北京人的习惯叫我英子也成。
好的呀!那我还是叫你英子吧。我叫顾萍,照顾的顾,水面浮萍的萍。
那我就叫您萍姐了。英子亲切地再唤一声,萍姐。她拉着我的手往怀里扥。
我当时有种恍惚的感觉(是不是人初到异乡,对身边环境的陌生,才能产生这种恍惚感)。我与英子第一次见面的那种似曾相识,使我后来渐渐怀疑,这是不是被刻意安排的缘分。
哎,英子,这后海好像也不大嘛。人家跟我说海,我还以为很大呢。看它窄窄的细长条,倒像是河了。同为非北京人,我想她应该跟我有同样的疑惑。我认为这应该是陌生人之间共同话题的开始。
萍姐,您刚来北京吧?
我猜到相比于我,她对北京更有发言权了。
英子没意识到自己的冒失,继续说,姐,我跟您说。这里叫海的,都是南方的湖。北面和西面的人没见过大海,不像你们在海边长大的。他们可稀罕这点水呢。所以把湖往大里说,叫海了。这里叫后海,顺着这水往南是前海。她手指向我身后,越指越高,似乎手指可以代替我们登高远眺了。她接着说,再往南是北海公园。萍姐,您听说过北海公园吗?
我说,听说过,没去过。
英子说,姐,不着急。今后得空,咱俩搭伴儿去玩儿。我也没去过。英子期盼而淘气地对我眨眼。她接着介绍,达北海公园再往南就是中南海了。国家领导人住的地方。您看,这水流是通的。
哎呦,英子,你小小年纪知道得还不少呢,像个老北京。您来北京几年了?对于英子的冒失,我显得老成一些。得捧着她点儿。我还是不习惯“您”的用法。我担心我说话时不小心露出的“你”,会让英子听得不舒服。
看来她并不在意。萍姐,这些都是我照顾的婆婆告诉我的。我来北京一年多。住在这儿也快满一年了。对北京,我也只对这儿比较熟一些。其他地方,像您说的,听说过,没去过。哈哈。英子惟妙惟肖地学着我说话的口音。我被这直爽、可爱的性格逗乐了。
萍姐,您扶好了,别掉水里。姐,您再接着听我说。您知道这桥叫啥来着?
我说,不知道,您指点。
哈,姐,您逗我。
不是不是,我感觉英子有做老师的潜质。这是我的真心话。
姐,您就别拿我逗闷子了。英子看着我狐疑的表情,补充道,逗闷子就是逗乐,取笑的意思。哎呀呀,萍姐,您别打断我呀。我都快忘词儿了。
哈哈,英子,您继续。
姐,我们站着的这桥叫银锭桥。为啥呢?古时候,这桥面的石板缝嵌着古代的钱——银锭子。石板被银锭子焊着,桥面就结实了。
我说,英子,我没看见桥面上有银锭子呀?我以为英子又在跟我逗闷子。我用开玩笑的口气问她,您说的银锭子在哪儿呢?没看见呀。是不是被人偷走了?
英子一脸失落,煞有介事地说,古时候有的。可能被人偷走了吧!银子哎!
我说,英子,谁跟你说桥面上有银锭子?
是婆婆。英子迟疑地回答我。她看向桥下的那片昏暗的屋瓦顶。停顿了一会儿,英子接着说,婆婆说以前这里是有银锭子的。所以这座桥才叫银锭桥。
哦!您刚才说您照顾的那位婆婆吧?我当时心里猜想面前这个稚气未脱的孩子是小保姆还是人家的小孙女?萍水相逢的,我还是不深究为好。
是的是的。英子恢复了活泼劲儿,她拉扯我的短衣袖说,萍姐萍姐,有机会,我请您去婆婆家做客。我会炒菜,婆婆会炖很好喝的汤。请您去尝。
我顺着英子说,好的好的,有机会我一定去麻烦你们的。英子,我刚到北京工作没多久,对北京知道的不多,和你聊天真长见识了。
嗨,瞧您说的,这算啥!萍姐,我看您穿着工作服。您刚下班吗?英子辨认我衬衫制服胸口的LOGO.
我回答,没有,我还没上班呢。我上的是夜班。
她瞪大了眼睛,似乎一个女孩子上夜班,对她来说是不可思议的事。萍姐,您上夜班?您在哪儿上夜班?
我指了指她身后说,呶,下桥,从右边一条小路出去。
英子扭头,顺着我指的方向看,说,姐,您说的是烟袋斜街吧?
应该是的吧,出去不就是地外大街了嘛。然后顺着人行道左拐,有一家新开的24小时的快餐店。姐就在那儿上夜班。
萍姐,您上夜班是几点呀?英子回过脸。
我说,晚上十点到早晨六点。我抬腕看了一下时间。快九点半了。公司规定值班经理至少提前15分钟到岗办理交接班手续。
英子凑近我,认真地说,姐,这里晚上都没人出来了。
我往后缩了缩说,就是嘛!我已经上了一段时间夜班了。夜里没几单生意。但是,我的台湾老板坚持24小时营业。他说台湾夜市很热闹。他希望把台湾的夜市文化带到大陆来。
英子叹了一口气,身体松松地斜靠在桥栏杆的柱头上,说,有理想。萍姐,您别以为半夜里就您店里那块儿没人。您还不了解,从鼓楼到地外大街到后海这片儿,到了夜里11点以后,尽没人影儿了。除了路灯下一点点地方亮,其它都是黑黑一片。台湾人还夜市呢?要么鬼市哦!
我心里想小姑娘家家的故弄玄虚。我作害怕状说,英子,您别吓姐。我待会儿还要上夜班呢。你不告诉我这些,店里生意少我倒不觉得怎样。你这一吓唬我,我汗毛都竖起来了。我搓着自己的两条胳膊。
英子帮忙摩挲我手臂,似乎她成大姐姐了。说,萍姐,您店里夜班有多少人呀?
我细数着,我一个。还有一个和我搭班的经理,男的。厨房还有三个,外场还有两个。除了我之外,他们都是男的。
英子宽慰我,语气诚恳地说,哦,那没事。萍姐,男的阳气足。还有,您上夜班时,要把店里所有的灯都开着。
我配合着英子营造起来的气氛。想起点什么来说,我们店里可以放音乐、歌曲什么的。客人吃东西时有背景音乐。老板要求我们放一些节奏快的歌曲,可以提高餐桌的利用率。
英子笑了起来,说,姐,您真逗。夜里都没人吃饭,您还放快节奏音乐赶客人走?
我刚才也一时疏忽。光顾着配合英子,没留意我这种不合逻辑的思路。自嘲地解围说,我叫他们弄一点谈情说爱的抒情歌曲来听听。夜里上班,不会感到寂寞,也不害怕了对吧?
英子说,那是嗫。萍姐,您上夜班,我能去找您玩儿吗?
我说,当然可以呀!只要店长不在,我在店里是绝对的权威。我上六天班,休一天。明天轮到我休息。英子,你算好时间就来店里找我玩哦。哎?英子,你夜里不睡觉呀?
英子呵呵笑了,说,姐,看您说的。我又不是小鬼。我来,大概也就晚上10点多,或者早晨5点多吧。嘻嘻。我经过您店门口,如果见到您在,我就进来找您玩儿。您不在,我就溜过去了。她还是一副调皮的神气。
我说,好的,英子。就这么说好了。时间不早了,你该回去睡觉了。我也要去上班了。
英子说,萍姐,要么我送您吧。
我说,不用了,英子。我顺着来的路回去就行了。你也回吧。
英子说,好的,萍姐。那我也回了。我走那头。
我们彼此拉了拉手作为告别。英子走去她刚才望着的那片屋瓦顶的方向。她回过身来对我摆摆手,我也冲她摆手。我看着她走进胡同拐角里,感觉她像其他人一样被融化了。
《火柴天堂》
与英子分别后一个多月时间里,我还路过几次后海和银锭桥。白天也有,晚上也有。我对那片区域已经算比较熟悉了。却始终没遇见英子。她也没来店里找过我。奇怪的是,一般人与人越久不见越疏离。可我却越发地想念英子了。
一个夜班,店里没生意。我在外场巡视,虽然店里灯火通明,但站着还是有点犯困。外场班长几天前带来一张CD,是台湾歌手齐秦的专辑《丝路》。歌声正在大厅里悠悠地回旋。和我搭班的那个值班经理躲在后面的办公室睡觉。我知道他白天一定又搞活动去了,晚上回店里补觉。他可以整晚躲在办公室里不出来。除非公司督导突击检查(我们会得到预报),否则他是不会醒的。
我一眼就看见英子推开玻璃门,跨进店来。她穿着粉红色的亚麻布连衣裙,显得她的身材修长些了。连衣裙的胸口处有补缀的痕迹。脚上还是那双凉鞋。萍姐!她明快地喊我。
上夜班没有时间观念。我见到英子,以为快到下班时间了。我顿时不寂寞了,也精神了。我上前去像老友重逢一般抓住她的手说,英子,你来啦!好久没见到你了。你说来,可老也不见你来。姐去后海几次也没见到你。
萍姐,我经过您店门口几次,都没见您在。所以,我就不进来了。
我说,哎呀!傻妹妹。我在后面办公室歇着呢。你在门外面是看不到我的(我想这要错过多少次了)。下回你再来的话,跟门口收银员说一声,说找我。他们会去后面报告的。
我一边说,一边拉她找桌子坐下。我问英子,早饭想吃点啥?
英子乐了,说,萍姐,不用了,我就来找您玩儿的。
我豪气地说,瞧你还跟姐客气。在这儿,姐说了算。我唤来外场班长,叫他看着安排。班长屁颠颠地去执行任务了。
英子不坚持了,她好奇地环顾四周,说,姐,店里真挺亮的。这方圆几里的,就属您这里最亮堂了。
我说,还不是听咱英子嘱咐的。店里要明亮嘛。我把能开的灯都开了。台湾老板知道了,要哭死在厕所里了。
英子大笑,哈哈,萍姐,不用白不用。您这里放的歌也挺好听的,什么歌?
我说,也是台湾人,齐秦。萍姐小时候听过他的歌,是挺好听的。
英子说她不认识。我思忖这属于正常现象,不认识名人是凡人的倔强。
这时,班长将干的稀的和餐具端上桌。离开前对我说,顾经理,需要啥您吩咐。
我说,英子,你尝尝台湾特色。
英子拿起筷子,说,谢谢萍姐。我不客气啦。
看她吃得津津有味,我注解道,英子,还吃得习惯吗?店里东西是台湾口味,看着精致一点,但份量不大。不够还有哦。
英子喽着说,姐,太多了。您一块儿吧。
我说,都是你的,我不了。店里的东西我都吃腻了。我们经理每次交接班都要品尝食物品质。员工餐也吃这些个。再好吃的东西,也经不住天天吃呀!现在闻着,胃都反酸。
英子点头同意,嗯嗯,是这么一说。姐,有辣子吗?
我忘了英子是湖南人。这些东西对她来说可能清淡了。我叫班长取辣椒酱来。班长顺带给我端来一杯水。
伴着齐秦抒情的歌声,我安静地看着英子吃东西,不打扰她。
英子将食物吃干净。我试图叫班长再加一些。被英子拦住了。
我说,英子,你啥都可以拌辣椒酱吃。我看得稀奇。
英子说,姐,我们湖南人是无辣不欢的呀!以前,没菜吃的时候。我一大瓶辣子酱小半个月就吃没了!辣妹子辣,辣妹子辣,辣妹子从小不怕辣,辣妹子长大辣不怕。英子冲着我轻轻地哼唱,做着调皮的表情。
我伸手摸了摸她的下巴,像给小猫挠痒痒。问英子,老家是湖南哪里的?
英子说,老家是湖南北面的一个有山有水的小村子。现在回忆起来真是一个美丽的地方。嗯,它属荼川县。省里最穷的县。后来知道荼川是国家的贫困县。
我问她,什么图?
英子说,荼字写起来像茶字,比茶字多一横。她蘸着水在桌面上划出荼字。说,老家山里出产一种叫荼草的野菜。听老人们说以前没粮食吃的时候,村里人都上山去挖这种味道苦的野菜充饥。救活了不少乡亲呢。我小时候也吃过。吃得时候苦,但是吃完后,嘴巴里有一点点甜的味道了。
我笑了笑说,英子还挺乐观的。
英子也笑了,算回应我。接着说,川字就是三竖,就是河流的意思。我家乡有一条不小的河。河里有鱼。但是听村里人说,奇怪的很,大家饿肚子的时候,河里的鱼,一条也找不见了。不饿肚子的时候,河里的鱼反而多出来了。萍姐,您说怪不怪。好像老天爷存心拿人逗闷子似的。
我问,现在老家还有谁?
英子回答,家里还有爸爸和弟弟。我心里咯噔了一下,怪自己多嘴了。
她断断续续地说,爸爸身体一直不好,干不了重活。以前都靠妈妈田里家里的忙。我在家的时候会帮着妈妈干活儿。妈妈前几年死了。弟弟现在正上着小学。我初中毕业后,家里再没钱供我读书了。我喜欢读书。初中时候,读得还挺好的。后来我不升学了,初三班主任老师还去家里劝爸爸要继续供我读下去。那老师挺好的,说不管我考到什么样的学校。她都想办法去联系,尽量免除我学费书本什么的。但是,爸爸坚持要我出去打工挣钱,要让弟弟多读点书。后来,我就跟村里人一起来北京打工。每月寄钱回家给爸爸。给弟弟交学费。我也想让弟弟变成有文化的人。将来工作好,挣大钱。不要像我这个姐姐。
她神情暗淡地停顿了一会儿,说,萍姐,我来北京也一年多了。看见大城市里人们生活得真好。农村可差得太远了。我们村里人都想办法早一点离开村子,到外面世界去闯闯。萍姐,您说,哪个愿意离开家乡、离开爸爸妈妈?真的没法子。我就希望有一天自己能过上好生活。也想让爸爸弟弟过上有吃有穿的生活,像城里人一样。
我同意英子的观点。我们沉默了一会儿。
英子凑近我,低声恳求地说,姐,刚才放过的那个歌,能不能再放一遍。就是有妈妈的那首歌。
我把班长叫来,问他刚才哪首歌里有妈妈?班长想想了说应该是《火柴天堂》。我说我妹要再听一遍。班长说那就单曲循环吧。我夸他机灵。
音乐响起的时候。我和英子都不做声。静静地听着。我以前没注意这首歌的歌词内容,但当听到歌词里“天上的妈妈说话”、“妈妈牵着你的手回家,睡在温暖花开的天堂。”我看见英子眼里擒了泪。我不忍看她这样,起身离开。重新倒了一杯水,放在英子面前。将她的头靠在我的腰上。我轻抚她的脸。手指触摸到她眼睛下面湿了。给她塞了一张纸巾。
我不忍再坐去英子对面。我找到躲在远远的外场班长,轻声对他说,你赶紧去将单曲循环取消了。
当另一首歌曲节奏响起时,我到英子身旁,说,英子,走,姐带你参观一下。
英子红着眼睛,意犹未尽,但配合地强作精神说,好的,姐。您带着我。
我拉她手,她站起身来,随着我到厨房。我一一介绍厨房设备。她很好奇,但她哪里都不敢摸不敢碰,像进了瓷器店一样小心翼翼。三个厨房员工都识趣地在狭窄通道中尽量避让我们。
英子问,姐,您知道那么多,一定会烧好多菜吧?
我在她耳边低语,不会的,我只知道怎么弄。但从来没做过。理论知识有的,但做起来真不会。
英子轻声附和说,哦,好的好的。嘘嘘,别让他们听见。
我抚摸着她后背说,乖。姐带你穿过厨房到后院去。
英子低着头,偷笑着,小碎步紧跟我出了厨房后门。
穿过厨房是一个小后院。我们交接班的时候,会在这里进行企业文化的教育仪式。沿着后院的围墙依着一架废弃的消防楼梯。月亮往西面去,正好在楼梯的上方停住。我才意识到离天亮还早。我看了下手表,三点还不到。我停下脚步,回头疑惑地看英子。英子正好奇地东张西望。
姐,您怎么了?英子察觉我异样神情。
我说,英子。现在三点都没到。算起来,刚才你进店的时候,大概才一点多钟吧?你没睡觉?还一个人走夜路出来的?
英子笑了,还是我在银锭桥上初见的那种天真无邪。她说,姐,今晚屋里太热了。我睡不着。睡不着,就来店里找您玩儿了。
我担心她走夜路不安全,说,今后可不许这样了。多危险。
英子反倒宽慰我,说,姐,不危险的。我不怕的。夜里路上又没人,更没坏人。
我还是禁不住担心,说,万一碰上坏人,后悔也来不及了。
英子抱着我摇晃,撒娇地说,好萍姐,不生气。我听您话。今后再也不了。就是屋子里再闷,晚上一个人也不出来瞎逛了,成吗?
我说,怪我粗心。今后,我上夜班的时候,不许你再来陪我了。
英子蹦了一下说,萍姐,那我请您去我那儿玩儿吧。早点去,我们一起吃晚饭。不会耽误您上班。
我气消了大半,不再责怪英子,说,这也好。我抄我的呼机号给你。你那里方便了就呼我。提前点约,早一点给我消息哦。
好的好的。萍姐不生气了哦。英子亲昵地捧起我的手,放在她脸颊边蹭。
我被英子弄得又气又笑,又怜又爱。真拿这个小冤家没办法。
英子说要爬那个楼梯。我劝不住。她说,小时候喜欢爬树。到城里后,有人管着,不能爬树了。她说,就想爬高看看。
我说,英子,我拧不过你,不过,你得小心点儿。
她轻巧地像一只猫,无声息地爬到楼梯最高处。在上面,她忽而挺直了身子,扬起脸庞。她双手松开楼梯扶手,张开双臂像被一只无形的巨掌托举着。她欲化身向高天飞升而去。从我下面的观看角度,月亮就像悬浮在她的额前。月光使她面貌动人、线条清晰。她站在月光里,闭着眼睛,享受着高处的清凉和院外的静谧。阵阵微风飘然吹拂她衣裙。在月光中,衣裙变化出难以形容的色彩。当时我有种错觉,在那一刻她已不是一个人间的女孩儿了。
那天,我故意留英子在店里。我对她讲了许多上海的事情。英子对我小时候的生活特别感兴趣。对她不知道、不理解的方面,她问得很详细。我不厌其烦地努力讲得周全、细致一些。她认真、聪明而好学。她渴望进入一个未知的世界。
我们一直聊到早班的值班经理来办交接班。我对英子说,等我下班,我送她回去。
可英子执意不肯,说,现在路上没有坏人了。萍姐还不放心我?
她在店门口与我道别。她精神很好,像昨夜我刚见她时那般愉快,丝毫不像一个刚熬完夜的人。英子说,萍姐,我和婆婆商量后,我就呼您。您等我哦。说完她轻盈地向烟袋斜街跑去,还时不时地回头向我张望和摆手。
婆婆
英子又一个月没了消息。北京已入9月,不似前两个月燥热了。后海的水泛起了涟漪,微风吹走了湖面上蒸腾了一个夏季的暑热水汽。周边那些老屋顶上的茅草又打起精神,泛着油光。这是北京最舒心的日子。银锭桥上依旧人来人往,我却不见英子。
英子再次在我长久地等待之后不经意地出现了。
我忽然收到英子发来的传呼消息,说婆婆和她家人同意了,我可以去做客。
第二天傍晚。我按约定时间往银锭桥。英子已经在桥上了,后脑勺揪着长发,老远我就确认那一定是她。她穿着一件紫红色底点缀小白花的长袖衬衫和浅色旧牛仔裤。我从另一边来,她没看见我。我蹑手蹑脚到她身后轻拍她肩膀。英子回过身来,喊一声,萍姐。接着出乎意料地给我一个深深的拥抱。我感觉她脖子里有一丝缥缈的花香味,但她身上可够凉的,我关切地问:英子,你站了很久了吧?身上都有点儿凉了。
英子亲昵地说,没呢,萍姐。是您身上热乎乎的。抱着真舒服。真软!
我手指刮了她一下腮帮子,假装嗔怪说,不害臊!还不赶紧带姐走呀!要不姐也凉了。
英子说,走,姐。一会儿就到了。她牵着我的手,小鸟一样叽叽喳喳、蹦蹦哒哒地。
下桥后,我们拐进了近处的一条窄胡同。胡同里比银锭桥上更凉爽一些,我想夏天的炽阳在这条胡同里,每天也停留不了多少时间。
再拐一个弯后。英子指给我看右手边两阶台阶上有一扇对开的老旧木门。门边不规则地挂了八九只信箱和牛奶箱。木门红色油漆几乎蜕尽,露出原本的纹样。门大敞着。
英子说,萍姐,就这儿了。
进门是一个小院。小院里东一处,西一处地堆放许多杂物和我不知用途的东西。我奇怪,刚进来的那扇门怎么开在这小院的角上。小院的四边都是住户。根据各家门口、窗前的物件儿,透露出各家不同的生活气息。
院子当中有一株高大的树木,枝繁叶茂。树冠高出屋顶许多。我不知道这是什么树。但看来有年头了,也许与这院子同龄。
英子领我进西边的一处厢房。房间的门和窗都朝向院子。跨过门槛进屋。屋里开着灯。屋子当介儿放着一张方桌和四把小方凳,四边不靠。西墙上挂着绘了花样的暖气片。右边窗户下用玻璃门隔出一个小房间,有灶、水池,看来是厨房。厨房门边塞进一台冰箱。屋子右边角落、厨房后面有一张行军床,铺着床单。床上方正地叠着毯子和枕头。枕边放着一只布娃娃。床边竖着一件简陋的小衣柜。
左手边是隔出来的一个房间。房门开着,可以看见里面的床、衣柜、风扇和电视机等物。一个老太坐在朝胡同开的南窗下的椅子里。我感觉她似乎看着我们。但里间没开灯。我不确定地对里面打招呼,婆婆您好!里屋没有回答。
英子提高嗓门:婆婆,我姐来做客啦!我姐跟您打招呼呢!我还是没听见回答。
英子略显尴尬地对我说,萍姐,婆婆近来情况不好。她快听不见了。英子走进老太的房间。我看见英子低下身,跟老太说着什么。我隐约听得里面悉悉索索的声音。出于礼貌,我没跟英子进老太的卧房。一会儿,英子出来了。对我说,萍姐,我对婆婆说了。她知道您来了。她再坐一会儿。
英子请我在屋中间的那张桌旁坐下,说,萍姐,您先坐着,我给您倒杯水。再给您打枣儿吃。我选择离老太卧房最远的凳子坐下。英子看着我笨拙的动作,善意地笑了笑。
我说,英子,姐水不喝了。吃枣儿吧。
英子说,好嘞,姐。请好吧您!我觉得英子的北京话真地道。
英子从厨房拿了一只小碗,再从门后提溜出一根细长竹竿。我紧随她到院中那颗树下。她将竹竿举得高高的,拍打树枝梢。我才晓得这颗是枣树,是鲁迅笔下的一颗和另一颗枣树。
红黄色的枣儿随着英子的竹竿,仆落仆落纷纷掉在院子地上。我接了英子递给我的竹竿。她蹲下,将落地的枣儿捡了一小碗。英子捧着小碗回屋。我也跟着回屋,将竹竿放回原地。我觉得自己很滑稽,完全变成了英子的跟屁虫。多日不见,她对我来说是如此新气象。更要紧的,此刻她还是我的保护伞。我偷瞄一眼老太的房间。老太正在房中慢慢踱着步。
英子到厨房洗枣儿,我站到她身边。英子说,萍姐,这枣儿没打过农药。就一点儿土,洗洗就能吃了。说完,她往我嘴里塞了一颗,献宝似地说,好吃吧,萍姐。
我从来没吃过鲜枣,也没见过这种两头尖中间圆,形似橄榄的枣儿。咬在嘴里嘎嘣脆,特甜。我问英子,这叫什么枣儿来着,我从没吃过。
英子说,北京话这叫嘎嘎枣。就是咬下去嘎嘎脆的意思。说完咯咯咯地笑了起来。英子介绍说,院子里这颗枣树,听说有好多年了。到这个季节,树上就结好多枣儿。这个院儿里的人都可以打一些。但是,每次大家都不会打得太多。吃多少打多少。都想着给别人留着点儿。
我说,这里邻居都挺好的哦?还能互相体谅。
英子把盛枣儿的碗递给我,一边搓黄瓜一边说,是的是的。大家相处挺愉快。不过偶尔也闹闹矛盾。见谁谁打架啦,谁谁拌嘴啦。打归打,闹归闹,终究是一个院儿里的,低头不见抬头见的。过几天又没事儿了。还是一处喝酒,一处搓麻去了。
我问,那你在这儿还好吗?我回头又看了看屋里。老太的卧房没开灯,随着夜晚的降临,那房间几乎沉没了。老太已在堂屋里踱步。虽然,堂屋里亮着灯,但是我至今都不能清晰地回忆起老太的面孔。
英子看见老太在堂屋里,她回身走近老太,似乎跟老太耳语什么。我看见老太双唇蠕动。老太慢慢地坐在堂屋中间桌旁的凳子上,面对门口。
英子回到厨房,说,婆婆近来脑子越来越不行了。她女儿说是老年痴呆。我回头看了看老太。老太胳膊支着桌面,喃喃自语,像在念经。
英子说,婆婆有一个女儿,以前母女俩住这儿。后来她女儿出嫁走了。住得还挺远。每月来看婆婆一次,和我结工资、菜钱,给婆婆带点水果、点心啥的。婆婆以前清醒的时候说,之前她请过几个保姆。不是这个不麻利,就是那个不干净。
英子沉默一会儿,转移话题说,萍姐,今晚我做几样家常菜,您可别嫌弃我手艺哦。比您店里的口味可差多了。
我说,英子,你做啥都行。姐啥菜都不会做。没资格嫌弃。
英子笑了笑说,可惜呀。婆婆以前可会熬汤了。她都不让我看她是怎么做的。还说独家秘方,概不外传。现在好了,独家秘方失传了。我早先请萍姐来尝婆婆手艺的大话也吹破了。
我说,嗨,姐能尝到英子的手艺是第一位的。啥汤不汤的,我们南方人还真没少喝。我又回头看看了老太,此刻她正往厨房这边张望。我感觉她的眼睛是空洞的。我颤声说,英子,婆婆正往这儿瞧呢。
英子回头看了看老太。对我说,没事,等开饭呢。婆婆以前带我去市场买菜、带我逛后海、给我讲许多故事。她的北京话说得真好听。成现在这个样子,也就近一个来月。拿医生的话来说,婆婆病情迅速恶化……英子有点难受,说不下去了。
英子调整了一下气息,说,经过这一个多月。我慢慢地琢磨出婆婆的生活新规律了。一天中她大多数时间就是萍姐看到的这种状态。自从她脑子犯糊涂后,就不睡午觉了。就算躺在床上也睁着眼睛,像说梦话一样地自言自语。她女儿责怪说,不睡午觉才导致婆婆犯糊涂的。英子轻叹一声。
英子说,可是现在婆婆晚上睡得可沉呢。打雷都不醒。以前,她都要起夜的。可现在呢,一觉到天亮。照理儿吧,一宿睡得深,早晨该精神点儿了吧。萍姐,您说怪不怪,婆婆一觉醒来后精神最差,看上去累得不行,像出去逛了一宿。
英子沉默了一会儿。油锅起了,说,萍姐,要么您先进屋坐着吧。这儿油烟大。
我说,算了。我还是在这儿陪英子聊聊吧。英子笑了笑,说,就算现在婆婆糊涂的时候,她也不烦人的。她就在屋子里转,不再进院子了,更不出院门了。好像她知道自己的状况似的。她比以前都少给我添麻烦了。不过,过一会儿,婆婆意识就会清醒些了。英子调皮地回头对老太眨眼点头。我似乎看见老太僵硬的脸上起了笑容。
英子说,萍姐,您看今天这茄子多好,紫亮紫亮的。烧个肉末茄子,您尝尝。我多放点儿肉末。嘻嘻。切的茄子块儿,得用水泡着。这样茄子就不吸油了。家里油用多了,婆婆女儿会不高兴的。这一招还是婆婆以前告儿我的呢。烧出的茄子也挺好吃的。
英子三下五除二地烧好了三个菜:西红柿炒鸡蛋、肉末茄子、拍黄瓜。我们进进出出将米饭、碗筷、三个菜摆上桌子。英子抓了一瓶辣椒酱,她似乎道歉对我说,萍姐,婆婆年纪大,口味清淡。咱俩就随她了哦。
我说,英子,您就别见外了。咱不是有辣椒酱嘛!英子被逗乐了。
吃饭的时候,我们很少交流。老太偶尔含含糊糊地念叨点啥。我听不清一个字。可是英子却能听懂似的,两人多用表情和动作交流。我想这是她们日积月累得来的默契吧。我对老太有点发怵,不想跟她交流。老太明白似的,都不看我一眼,像餐桌上根本没我这人一样。不过英子的手艺真不错。简单的几样家常菜做出了一定水平。让我高看她一眼。
饭后,英子收拾碗筷。我抹完桌子也跟她进了厨房。她不让我洗碗,说姐不该干活儿的。我说,我还是待在英子身边的好。英子宽慰说,不怕的,我的好萍姐。
老太回去自己的卧房,将房门关上。我对英子说,婆婆回房间了。英子说,她是给我们两人腾地儿呢。
我徒劳地帮英子打下手,在我坚持下,英子也不拒绝了。我们边说话边干活儿。英子麻利地收拾碗筷,擦净炉台,打包垃圾。将手洗净,我们一起回到堂屋。英子带我参观她的小床和衣柜。英子是个整洁的女孩子,柜子里每件衣物都分门别类叠放整齐。英子说,是婆婆教的。
我好奇地拾起行军床上的布娃娃。英子说,是妈妈以前买给她的。是她最珍贵的东西了。我心里骂自己手太欠。将布娃娃放回原处。
我提议我们仍旧坐回桌子旁。英子拖过凳子坐我身边。她一边提醒我吃枣儿,一边说,萍姐,我很羡慕那些年龄跟我一边儿大的,却还在上学的人。我在路上遇见这样的学生,都会多看几眼。我可以看得出,谁读书好,谁是去学校混日子的。英子有点神秘兮兮的得意。
她沉默了一会儿,说,不是家里条件差,我现在应该坐在教室里。每天有许多回家作业,要背书、要默写、要做题,为应付第二天老师的检查呢。英子露出向往神情。
她又沉默了一会儿,说,萍姐,您知道吗?在这儿院里的,多少有点瞧不起人的意思。英子用鼻子做了一个深呼吸。
她接着说,但是,我觉得吧,有多少本领干多大事儿。本领大的多干点,本领小的少做点。靠自己劳动赚钱,干净。大家都是一样的。谁也不用瞧不起谁。萍姐。您就没有半点瞧不起我的意思。虽然我年纪小,但这个我还是看得出来的。说完,英子将脸在我肩膀上亲昵地蹭蹭。
英子有些激动,说,我看得懂白眼,我也听得懂冷言冷语。但我不在乎。面子是自己挣来的,不是别人施舍的。萍姐,您信吗?我将来一定会好起来的。我不会一辈子过这样的生活。
我被英子说激动了,说,英子,姐信你。
英子侧着脸温暖地看着我,说,萍姐,您真好。您是一个善良的人。您将来一定会得到好报的。
虽然我不相信报应,但还是脸红了。英子看出我的羞涩。
当晚,我们像多年的闺蜜一样无话不谈。直到英子提醒我要去上班了,回去路上得多留点时间。我说自己可以寻到去店里的路。可英子说,晚上了,姐会迷路的。她坚持要送我。我拧不过英子。按来的原路,我们又回到银锭桥。我说,英子,就到这儿吧。姐认路的。你也快回吧。不早了。
英子说,好吧,萍姐。她抓住我的手作别,依依不舍。
我觉得应该幽默一把,说,英子,这回分别后,下次见面不会再一个多月后了吧?
英子苦笑一下,没有回答我,说,萍姐,您自己多保重。跟老板说说能不上夜班,咱就不上夜班了吧。日夜颠倒,时间长了,萍姐身体扛不住的。
我说,放心吧,英子,姐会照顾好自己的。你也要多关心自己身体,别累着了。姐走了哦!我摇着她的手。
英子慢慢松开手,说,萍姐,让我再抱您一下吧!不等我回答,她张开双臂紧紧抱住了我。将嘴巴贴在我耳边,说,姐的身体真软!
鼓楼
之后的一个月里。我过得气定神闲。我渐渐适应了北京干燥的气候,喝硬水闹肚子的现象也消除了。同事关系逐渐融洽,公司团建去香山看红叶,还爬了长城。我的专业能力有所提高。我没有听英子劝,没跟店长申请换出夜班。我适应了早晚颠倒的生活。所以,一如既往地在地外大街的店里上夜班。
可是,又过了半个多月后,我开始不安起来。这次英子失了音讯的时间比前两次都久。英子有我的呼机号,却一个信息也没来。我责怪老太的病,拖累了英子。我决计去她家找英子。这次我一定要严肃认真地告诉英子,并且规定她定时给我发讯息。我自信能找着那院子。所以挑了一个秋阳高照,风轻云淡的下午。我凭记忆,顺着银锭桥下去,拐进第一个胡同,再拐个胡同。没走几步,熟悉的老木门即在眼前了。我带着急切和兴奋的心情跃入院子。
老太家房门关着。我猜老太躺在床上睁着眼睛说胡话呢(想到这里我觉得好笑)。英子也许在行军床上睡午觉吧。我啪啪拍门,停下,听听。房里没动静。我喊:“英子,英子开门。我,萍姐。”我试图趴窗台往里瞧。突然,身后传来一身吼,干嘛呢!
我惊得一激灵,回头见对门站着一个半大老头儿,我被吓得紧张地口吃了,我找她……
半大老头儿不耐烦说,别费劲了,那屋老太死了!
死了?……
没等我再问,性急的半大老头儿补充道,都两礼拜了。请问,您是她家什么人?
我不……,我是……她家小保姆……她姐。
半大老头儿恍然大悟似的,说,小保姆被警察抓走了。
啊……抓走啦?
半大老头儿说,老太女儿说小保姆害死了她妈!这什么世道!您没事儿就请回吧您。别在这儿叫门了!丧气!说完。半大老头回头进了自己屋子。很响地把门关上。
我顿觉双腿发软,瘫坐在门前的青石板上。我不知道在那儿待了多久,我就像在等待一个确切的信息,可能下一分钟就有了答案。我不知道当时哭了没有。我累极了,我站不起来了。我模模糊糊地看着那颗高大的枣树。婆娑树荫使院内的亮光早早地隐退去。进出院儿的人影越来越乱,有些影子在我眼前晃。我似梦似醒地听见一阵阵聒噪声音在我头顶旋转。
有人给我凉水喝,我清醒一些了。眼前是一张大妈的胖脸儿,伴随着耳鸣,我断断续续地听见她说,……姑娘……打听……警察……。我大概听懂了,无力点了点头。随后我被旁人架着胳膊扶了起来。我背靠门歇着。他们再给我水喝。我看见了刚才吓我一跳的半大老头儿对一个大盖帽手舞足蹈地说着什么。我说,我要去派出所。胖脸儿大妈叫后面的领居们安静,她听不清我说什么。旁人说,她要找警察。在众人哇哇地声音里,大盖帽从胖脸儿大妈身后出现,替代了她的位子。我认得警察制服。警察又递我一杯凉水。我喝了。
警察问,小姑娘,听得见我说话吗?您是谁?打哪儿来?您跟这家人什么关系?
我断断续续地回答,我是快餐店的经理,我叫顾萍。我从上海来。这家的小保姆是我妹。
警察又问,您说您是这家小保姆的姐,那您知道她叫什么吗?
我说,她叫刘英,湖南人。十八九岁。
警察验明了双方的身份,说,下午邻居大叔对您讲的话有误。
我看见两个大妈模样的在指点那个半大老头儿。半大老头儿做出无奈和乖巧的样子。
警察接着说,小姑娘,您的那位妹妹,没事儿啦!我们只是找她问问当时老太过世的细节。根据勘查分析,证明老太是自然死亡。她女儿说话没有根据。我们警察是讲证据的。老太女儿冤枉你妹妹,我们当天就对她做出了训诫。在这件事儿上,你妹妹没有过失。事儿是明摆着的。这点您不用担心。
我哇地一声哭了出来,像替英子受了极大的委屈。警察惊地后退了半步。胖脸儿大妈上前又是一阵劝。
我哭痛快了,哽咽地问警察,我妹妹现在哪儿?
警察说,您妹妹当天就离开派出所了。我们查您妹妹暂住证上的地址就是这儿。
院儿人堆里有一个声音说,那小保姆回来整理完包袱,锁上门就走了。我看见的。就再没回来了。
又一个声音问,说去哪儿了吗?
回答说,没!后来,老太女儿没钥匙打不开门。后来还是请胡同口的老锁匠开的门。她把家具什么伍的都搬走了。现在屋子是空的。
警察关切地对我说,小姑娘。您住哪儿?我送您回吧。您在这儿待着也不是个事儿。
我说出快餐店的地址。这位警察和一位邻居,两人扶了我一路。
我当天的状态把中班的经理和店员们吓坏了。他们派人叫车将我护送回宿舍。他们说不用我担心夜班的事儿了。
我病了,病得很重。在宿舍里躺了一个多月。在我患病的时候,北京入冬了。房间里通了暖气。这是我在北京将要度过的第一个冬天。我不太适应北京冬天干燥而寒冷的气候。我想起英子那床毯子。不知道这个冬天她在哪里,有没有适合的冬衣穿。我想英子最好是还回湖南了吧。毕竟那里的冬天比北京暖和。家乡再如何,英子也能扛得住。
恢复健康后,我仍然坚持在地外大街店里上夜班。店长要将我换到白天班,我谢绝了他的好意。我总觉得英子还会在夜班的某个时候来找我。我认为,我与英子身上总有一线没有剪断的缘分。
北京冬天夜晚的街头早早地没了生气。生意又恢复到刚开业时的那般冷清。每个夜班做不到几单生意。来的顾客也是缩脖揽袖,吃口热的,身子暖和了就匆匆出门。
我常躲在办公室里,落落寡欢。即使店里的搭班经理和员工们努力劝慰我或者指责英子不懂事,也不能消弭我沉重的失落感。夜里,我常去后院爬那架消防楼梯,像当初英子那样。我蹑手蹑脚爬到高处,感受她的气息。有月亮的时候,我也直挺挺地呼吸冬天的冷月光。这些更浓重了她在我心里的影子。
一天夜班,我躲在办公室里百无聊赖地翻看着什么。外场班长兴冲冲来到办公室门口鬼祟地说,顾经理,有人找您。
我不晓得自己正犯迷糊呢还是清醒的,再确认一下,我问,谁?
外场班长说,顾经理,我不确定那位是不是您一直在等的妹妹。您先别激动。万一不是呢,会失望的。
我觉得班长说的全是废话。我腾地站起来,跃步而出。班长扁扁地贴着门框,给我让路。到了前厅,搭班经理背对着门口对我努嘴,对我示意门口的那个女孩儿。
我不敢认站在门边的是英子。虽然那人亲切地唤我一声,萍姐。是多么想念而熟悉的声音。
我走近前去,说不出话来。乘机我细端详她:她头发垂散下来,顺溜光泽(以前英子的头发总是在脑后挽个揪);头上戴着黑色针织毛线帽;身上穿着猩猩红羊绒呢子大衣;脖子里围着一条黑红方格相间的羊毛围巾;肩上斜背着一条金黄色细包带,坤包荡在臀部后面;脚下一双中跟高筒黑皮靴子。她脸上画了浓妆,眼睛嘴唇轮廓清晰,白白的一张脸(以前英子皮肤有点黑)。我不确认这是我的英子。
我怀疑地问,是你吗?英子!
她笑了起来,露出健康的牙齿。看见她笑的样子,我确认是我的英子了。
她说,萍姐,您不认识我了?
我嘀咕:真不敢认了。
英子握着我无处安放的双手,她戴着一副软皮手套。她说,萍姐,对不起。我又好久没来找您玩儿了。让您担心了。
我怯怯地说,英子,我去找过你。情况我全都知道了。此时,店里背景音乐开始响起《火柴天堂》的前奏。
英子越过我的眼神,感激地看了看我身后的同事们。他们却假装专注地在做各自的事情。
我感觉自己要控制不住情绪了,急切地问英子,这段时间你去哪儿了?也不给姐一个准信儿。姐急死了。你有姐的呼机号,你真不懂事。英子,你至少给姐留一个信儿呀!
英子眼神温柔地看着我要急哭的样子,安慰地抱着我。我似乎又闻见一丝花香味。英子在我耳边深情地说,萍姐,我的好萍姐。不生气了。对不起。让姐担心了,做妹妹的不对。我眼泪终于夺眶而出。
英子脱下手套,为我擦眼泪,安慰说,萍姐,您看我现在过得挺好的。您放心吧!萍姐,我真心谢谢在这段时间里,有您陪着我。您让我开心地度过了这段艰难日子。我真的很高兴,很幸运,能认识萍姐您这位天使般的好姐姐。您永远是我的好姐姐。英子也永远是萍姐的好妹妹。不管英子将来去了哪儿,英子都会把萍姐深深地藏在心底。
英子说,萍姐。时间不早了,我得走了。朋友在鼓楼下等着我呢。英子不安地回头,透过大门玻璃向鼓楼方向张望。
我任性地说,英子,你才来,又要走了?去哪儿呀?得给姐留个信儿呀!
英子安慰说,萍姐,我现在还不知道。等我安定了后,生活不再像以前那般狼狈了,我会联系您的。我会来接您陪我一起玩儿。我们去北海公园爬树。英子做出顽皮地动作和表情。
我不依不饶地拉着她的手,恳求她说,那您总要留给我一点点信息吧!或者呼机号吧!不要再一声不响地没了踪影。
英子耐心说,会的会的,一定一定的,萍姐。再怎样,英子也不会忘记您的。我们姐俩的缘分未尽。我一定会努力报答您的,萍姐!……姐,我真的要走了。我朋友都等不及了。英子再次回头向鼓楼那儿望去。我顺着英子的视线也向那里看。鼓楼脚下那条小路拐角有一盏昏黄的路灯在冬夜里无精打采。我看到灯光下一个穿着白色大衣的人和身后的影子。我恍惚地说,哦,看见了。
英子松开了我,说,萍姐,您一定要好好照顾自己。希望我们俩将来都好好的。我会与您联系的。说完,英子带上手套,转身推开玻璃门,向鼓楼方向跑去。英子一边跑一边不舍地频频回头,对我摆手。我听见英子最后喊了一声,回去吧,萍姐,那里冷。
我试图举起无力的胳膊回应她,可是我怎样都抬不起来,整个人像麻木了一般。我怔怔地看着英子离开的背影。泪水使我的视线模糊,直到曈曈人影在鼓楼下消散尽。
我迷迷糊糊地回到办公室,坐下慢慢回神。外场班长给我倒了一杯水,他试图活跃气氛,说,一个白大衣、一个黑大衣、一个红大衣,什么公司这么牛掰。啥时候台湾老板也给我们员工每人发一套当工作服穿穿。我听见搭班经理吼了他一声,滚蛋,干活去!
次日早晨下班时,街上有了积雪。搭班经理说这是今年北京的初雪。
尾声
顾萍沉浸在自己的诉说里。虽然已是二十多年前的往事,但她回忆起来仍然历历在目,充满感情。
“后来,我上班的状态越来越不好。老板将我换去了北京的另一家分店,调成了白天的正常班。但最终还是被调回上海。不久,我辞职了。”顾萍手里摆弄着纸巾:“我与英子唯一联系的通讯工具,那个数字传呼机,后来就一直没再收到英子的信息。直到传呼台都关闭了也没有。那个呼机我还刻意保留了两年,算是一份回忆和纪念吧。可是现在也找不到了。”
顾萍看着坐在床边默不作声的老公。他在听顾萍讲述的时候,没敢发一点声响。为顾萍营造了恰当的氛围。顾萍很感激老公对她一贯的理解:“谢谢你能耐心地听我讲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我感觉今晚将长年压抑在心底的东西,重新翻出来透透气。我现在感觉轻松多了。这一吐为快也算是精神上的享受吧。这些往事,之前只是没有机会诱发出来而已。今天看的新闻就给了这样一个机会。”
老公说:“我们身边有些人出现时悄无声息,离开时也不留痕迹。有些人被我们记住了,有的却连人影子都没留下。所以,从这个角度来说,英子还是幸运的。她还被你长久地记忆和怀念。”
顾萍说:“是的,平日人们互相说声再见都太轻易了,不当回事。没意识到有些再见就不再见了。FAREWELL!”
顾萍轻叹一声,看看了床头的钟,对说老公:“都半夜了,你先去洗漱吧。我们早点休息了。我去看看女儿。”
说完顾萍走出夫妻两人的卧室,穿过客厅到女儿房间门口,她轻敲了敲门。
屋里女儿还没睡,问:“妈妈,有事啊?”
顾萍将门打开,女儿的背影在台灯下形成一帧剪影。顾萍问:“宝贝,还有多久写完?”
女儿回头看着顾萍:“还有一会儿就弄完了。”
“好的,你抓紧。爸爸妈妈先睡了。”顾萍打算抽身走人。
“妈妈,您刚才在讲英子的故事吗?”女儿已从椅子里站起来,回过身看着顾萍。
顾萍一楞,略生气地说:“你耳朵真灵,妈妈爸爸说悄悄话,小孩子不能偷听哦!”
女儿委屈地说:“我没有偷听……妈妈,您有多久没抱过我了?”
顾萍觉得女儿问得没头没脑地,但还是回答了她古怪的问题:“宝贝,你读小学的时候,妈妈就已经抱不动你了。你问这干吗?”
“妈妈,您现在来抱抱我,可以吗?”
顾萍觉得也许女儿学得太累了:“宝贝,是遇到什么困难了吗?”
“没有,我就想抱抱您。妈妈,您好久都没抱过我了。”女儿向顾萍伸出了双臂。
顾萍走进屋,一边张开双臂迎上去,一边慈爱地说:“宝贝,都这么大了还撒娇。”
女儿将身体紧紧贴在顾萍的胸口。顾萍闻到女儿脖子里有一丝淡淡的花香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