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夜

一场不愉快的对话


“若我和你说,这两千个日夜所发生的种种,不过大梦一场,你会不会对世界的构成产生怀疑?”

那女人侧过脑袋,向我说起莫名其妙的问题,令我不知所措。K便是这样的人,若不去思考些晦涩难解的命题,仿佛便活不下去。而我恰恰相反,避开麻烦,如钟表一般精确规律地度日。起床、早餐、和K吻别、上班、踏上归途、和k吃晚饭、睡觉、起床…….重复这样安稳的日常,是我的人生信条。

因此,每日和她混在一起,我经常被这样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的提问难住。

“唔……你这是要和我讨论唯心唯物的问题吗?哲学的话题我不擅长,亦无兴趣。”

我挠了挠头,伸个懒腰,椅子的后腿被我的体重压得翘起,刚好和地板形成45度的夹角。

“这不是什么哲学命题呀。是人安生立命所不得不思考的事情呢。”

K抱起双臂,表情分外严肃。她的额角和脖子沁出一滴滴细小的汗珠,细密地连接在一起,仿佛蒸笼上水汽密布的玻璃盖子。

“我说你呀……一直抱着这种古怪的执念不放,可是会活得很累的。”

我叹着气,无奈地想要终止话题——

“啧。你就没认真听我说。你难道没有想过吗——好比说,生物在面临濒死的绝命绝望时,脑內会分泌大量多巴胺来缓解痛苦。因为死亡无可避免,痛苦反倒是多余的维持生命的机制了,这时候,虽然仅仅是有可能,但大量的多巴胺会不会使得那临死之人反而感到‘快乐’呢?就是有那种事存在,所以才有些被世间的观念所不容许的受虐狂存在吧。祸兮福之所倚,极度的痛苦,说不定就意味着极度的快乐呢——”

“喂,你那根本就是伪科学吧!何况你说的这些根本就跟你刚才的提问不相干吧?”

我对K不依不挠地继续这话题感到恼怒,不客气地打断了她。可这时的我并未想到,她接下来板着脸所说的话,竟会令我倒抽一口冷气仿佛走进世界尽头。

“相干呢。若是一个人,长久的,长久到漫无尽头的,持续在那濒死的痛苦中。哪怕脑髓已然干枯,哪怕心脏停止跳动,哪怕血泪全然流尽,他的意识会消逝吗?亦或是留有一丝残光,把那长久的痛苦转化为短暂——但在他的主观看来足够漫长的快乐。那么他眼中的世界,会是怎样的光景呢?”

“想象有一个可怜的囚徒,被铁链铁钉拴在一处洞穴里,他背后是一丛篝火,他面前是一面石壁。他不能转身,亦不想转身。因为石壁上被火光照映出的那影子,被他当作了这黑暗世界里唯一的同伴。他会不会,就此相信影子是他的所有,那影子陪他经历喜怒哀乐油盐酱醋的平凡又幸福的生活——他难道不会作此妄想吗?”

“是啊。如果那囚徒不相信那影子的存在,如果那囚徒勇敢地转身,他会见着那篝火。在那一瞬间,自以为脱离了苦海,自以为有所进步,自以为不会再受命运摆布而堕落,的那些自以为,会崩溃掉。”

“那是——何等残酷啊。”


久远的…….两千天之前

我把双臂搁在栏杆上,眺望夜里的江水。岸边有些许刺眼的白色小光点,大概是小孩子玩的烟花燃烧时的光亮。

是什么节日吗......

我禁不住这样想。事实上,我已经很久没有注意过节日这种东西了。对季节变迁的感觉,也已经很迟钝。证据就是,我穿着发灰的旧羽绒服,蓦地回过神来,已是初春。

春天也好,节日也好。通通跟我没有关系。我的人生就像是在夜里走路。磕磕碰碰,一步一瘸。只能小心翼翼地努力看清脚下的路,无暇感受其他。

直到遇见那个女人。

来聊聊K的事情好了。

K比我小两个月,却总是一副“姐姐”的嚣张派头。比如,倘若我自言自语“奇怪,钥匙放哪儿了”,K就会一脸不耐烦地从沙发缝里掏出钥匙扔给我,然后念到“自己的东西自己收拾好啊。”。实际上,我和K的长相也有几分神似呢。都有着干黄的皮肤和瘦骨嶙峋的躯干。身上缠绕的,是被生活重重殴打过的人特有的落魄气息。

但是K和我没有血缘关系。不是姐弟。当然也不是情侣。非要说的话,就像是海葵和寄居蟹。我是海葵,K是螃蟹。嘻嘻,要是她知道自己被说成螃蟹,大概真的会挥舞起钳子威胁我吧。

可事实就是如此。我是一只无药可救的软体动物,走投无路时,就会去找K。躲进她的硬壳,挤在一起互相舔舐伤口。

就好像今晚。

“嘿......好久不见。”

真是厚颜无耻。我一边暗骂自己的卑劣,一边举起右掌,堆出低劣的假笑,向迎面走来的K打招呼。

K瞟了一眼我身上的这点破烂行头,皱了皱眉,不语。她应该是刚吃完饭,嘴角还沾着一点廉价路边摊惯用的暗黄酱油。

“小说呢。写得怎么样了。”

“写不出来。”

“是吗。那,影楼的工作呢。”

“被辞了。因为喝酒。”

“酒呢。还喝得那么凶吗。”

“不......戒了。胃出了问题。而且也无力负担酒钱。”

K

没有再说什么。擦了擦嘴角,背对着我大步流星地往桥下走。我明白她的意思。紧紧地跟上她。下桥,拐进沿江大道旁的一条小巷。两旁是违章私建的民居。头顶上,生着红锈的招牌被江风刮起,发出喀拉喀拉的响声。抬头看看夜空,我分明记得,每次离开K的时候,月亮都是满月,回来找她时,从来都是月牙。“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原来也做不得准。

K一路沉默地领我爬上她租住的那间出租屋。背对着我,弓着腰,摸索着钥匙和锁眼。这时,正好有一缕月光潜进来,把K的轮廓照得朦胧。莫名其妙的,像是圣母玛丽亚,又像是观世音。

“进来呀。”

K回过头,平淡地命令我。透过她的臂弯,勉强能看清室内大致的陈设。前面一块狭小的空间是她的“卧室”,只有一张铺着旧棉絮的木板床,一根床脚下垫着旧报纸,想来是那根床脚断了一小截吧。后面一点点空间是厕所,门后有便坑,墙壁上有水龙头在滴水,下面有一个小塑料桶接着。侧面一角算是厨房,只有一个水槽和烧水壶。

我的鼻子一酸。怎么也无法迈脚踏进去。

“是男人就别磨磨蹭蹭的。”

K不难烦地抓住我的手腕,半强迫地把我拖了进去,合上门,在墙上摸索着电灯的开关。“啧。”K咋舌。啪嗒啪嗒地反复按着开关。

“哼。又得找人修啊。”

“没关系。没有灯更好。”

“怎么。对我动起歪心思了?”

K突然转过头问我。她的半张脸笼在月光照不到的阴影里,我猜不透此刻她脸上的表情。

“不是。习惯了。没有光。”

“听起来真消极。”

“彼此彼此。”

“噗......寄人篱下的家伙,居然还敢回嘴。”

K忽然笑出了声。推了一下我的胳膊,示意我去洗个澡。于是我解下衣衫,坐到K的床上。K则帮我烧好热水,摆好红色的塑料脚盆。

床只有一张。我和K自然睡在一起。虽说睡在一起,但床本来就不大,K又喜欢把手枕在脖颈后面,我只好蜷曲着缩在床沿靠墙处。只有在这时我才会庆幸身材短小。

“你怕黑吗?”

“说过了的吧。我的人生一直都是在黑夜里行走。”

“黑夜不好吗。”

“嗯?”

“夜路虽然难走。但是有人在旁边搀扶的话,总会安心些。”

“......不知道。”

“这话我只在今晚说。留下来,跟我一起生活吧。”

“不行。会拖累你。“

“我养你啊。”

“猫儿能忘三年恩。那样不是很可惜吗。”

“别扯那些没用的了。你喜欢我对吧。”

“不。”

“说谎。”

“没有。”

“啧。我明白的。你是个胆小鬼,连幸福都害怕。所以你躲着我。却又总忍不住要回来。”

我无言以对。K有时直率得像个少女。这时,她忽然翻过身来,抱住了我。双手从我的臂弯环绕到我的胸前,用她的胸口紧贴着我的后背。扑通扑通。我能感觉到她的心跳。她的生命。

“K,‘感到幸福’是很危险的事。你应该了解。”

“我不了解,也不想了解。追求幸福是人的本能。”

“就是这样我才说幸福很危险。会让你看不清脚下的路。会摔跤,会痛。你我有过经验。”

“嗯。无所谓。你会扶我起来。”

“不。我会继续往前走。”

“那我就咬死你喔。”

说着,她轻轻地咬了一下我的后脖颈。

而我……紧咬着牙关,嘴唇吮吸拇指,如出生婴孩一般沉沉睡去。


回到此时此刻

读过《希腊神话》吗?那是一众,深沉的,黑暗的故事的集合啊。像是英雄好不容易完成十二项神明的考验即将位列仙班,结果妻子妒而生恨害得自己身败名裂啦。像是英明神武的君王统治一国却偶然发现,自己在毫无自觉的情况下犯下了杀父娶母的大罪啦。尽是些让人难过的悲剧。但若要我在这一众悲剧里,挑出一个最残酷、最黑暗、最不愿相信其真实的故事,那一定是希绪弗斯王的故事吧。那人间之王,自以为能逃脱死神和冥王的手掌,聪明又谨慎地编织着谎言,最终被诸神罚下地狱,推那巨石上山,而巨石又因自身重量而滚落,于是这样重复而无望的劳动周而复始。

规律性地,无可抗拒地重复着堕落与徒劳。不知不觉中好像推巨石上山就是自身的一切。倘若希绪弗斯拿出点骨气,勇敢地面对被那巨石碾死的命运,他是不是就能从这无止境的劳苦中解放出来呢?

这可不是自杀,这是勇敢地向诸神的嘲弄挥剑。即使剑锋所指,是己身咽喉。

所以啊,囚徒是时候转过身来,看清背后的篝火和影子的真相了。

回过神来,我才发现自己正蜷曲身体,在墙角瑟瑟发抖。节能灯的光亮一闪一灭,水泥地板上飞快地爬过一只蟑螂。这虫子如此丑恶。畏惧被碾死,于是挥动密布细小倒钩的节肢拼命奔逃的样子,令我感到恶心。我已这样保持了多久,来不及细想。

想象一段平稳安详的生活,想象一个温柔陪伴在身边的女人,想象一种无论多么堕落都会重新站起来的所谓“希望”,然后又严厉地斥责这样沉浸在妄想中的自己,回归到此时此地。不久又被现实的残忍难堪击溃,逃进意识所构建的不合逻辑缺失细节的世界,继续那样的想象:平稳的生活,温柔的伴侣,振作和希望…..

难道K是根本不存在的吗?

又或者K确实曾经存在过,但一切早就结束在那个安详的夜晚吗?

那倾斜成45度的椅子,难道不是上吊用的道具吗?

那额头和脖子上密布的汗珠,难道不是一个女人被扼住脖子,濒临死亡时痛苦挣扎而分泌出的体液吗?

她说要“咬死我”,那么反抗也是必然的吧。

或者说连“反抗”都不过是一种妄想,那个夜晚也是妄想的一部分?

这样没完没了的苦思与自我拷问,终于也厌烦了……视线渐渐模糊,愉快、悲伤、彷徨、决绝、平静、愤怒,诸般感情潮水般涌上来,头疼得厉害,仿佛有一把汤匙搅进脑髓,把种种记忆和情感搅合得绵密,难解难分。

身体轻飘飘的,喉头涌上甜腻的血,眼睛好胀啊,干脆闭上眼,什么都不去想,不管这世界变成什么样,让一切顺其自然吧。K是不是真实存在的?或者说,K是不是已经被我杀死了?又或者,我是不是在某个上班下班回家的日常,目睹了上吊的K的现场……已经不想去求证真伪了。

“喂,你蹲在那儿干嘛。”

冷淡、不耐烦的声音。

我仿佛得闻天籁,挣扎着站起,踉跄着走进常夜的梦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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