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重声明:文章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
“好烫啊——”我挣扎着想从火炉上抬起身。
一
……姑娘,醒醒,醒醒……伴着焦急的呼唤声,有人在“啪啪”地拍打我的脸,接着一股清凉的液体顺进我的嘴里,浸过我的舌体,甜甜的,同时,有虫子一样的东西一路爬过我的腮边和脖子。
我混混沌沌睁开眼睛,一张脸渐渐变得清晰,既慈祥又耐心。她的身边围着好几个人,都用关切的目光盯着我,我一惊,还隐隐有些印象的那个梦,也在惶惑中四散了。
我慌里慌张想坐起来,顿感浑身无力,头脑发胀,胃里还泛着恶心,身下的皮肉传来一阵灼烧的痛。
我这是怎么了?我动了动身子,迷茫的双目扫过那些男男女女的脸,最终把询问的眼光,落在扶我起身的满是汗珠的阿姨脸上。
阿姨将手中的水瓶递给旁边的人,伸手将我的头发往后拢拢,然后又轻轻拍拍我的脸,闺女,好点儿了没?
好些了!我急于寻求答案,就不顾自己头晕恶心,胡乱地答应,再次把目光聚焦在她的脸上,阿姨,我这是怎么了?
……你正走着路,忽然就晕倒了!
多亏了这位阿姨,要不然这大热天儿的……
来来来,不说其他的,先把她扶到那边树底下……
好几个人争着说,我从他们乱七八糟的发言中听个大概意思,我正走着路,突然就晕倒在这滚烫的路面上,是阿姨把我弄醒的。
两个人将我架起来,扶我到马路对面浓厚的法桐树荫下。我听他们征询阿姨意见要不要打120时,我转向他们说,不用了,我家里有人是医生。我挣扎着掏出手机拔通大哥的号。
铃声足足响了几十秒钟,电话才接通。
燕儿——大哥在电话那头说。
大哥,我这会儿在金冠路口,你来接我一下。我有气无力地说。
你咋了?大哥听我说话的声音不对,顿时紧张起来,不等我回答,又慌慌张张地问,我马上来,你等着,金冠路口,对吧?
噢,大哥,我这会儿已经没事儿,你别急,路上慢点儿。我叮嘱大哥小心的时候,听见电话那头钥匙的撞击声,和咣当的锁门声。
那些好心人看我没事儿,陆续散去,只剩下阿姨和另一位帅哥陪着我。
我半眯着眼睛歇息,听见阿姨和那位年轻人聊天,
小伙子,多大了?在哪儿上班啊?阿姨问。
今年二十八了,在口腔医院坐诊。
哟,咱俩还是同行呢!阿姨惊喜地说,我在市中医院上班……
我说呢,你刚才的手法那么专业!
……
他们聊天的话,自然而然灌进我的耳朵。
大哥跟一老一少两位医生真诚地道过谢后,扶我上车。我习惯性地捋一把左手腕,想要感受那只玉镯的存在。
从手腕捋到小臂,那无所阻挡的流畅度,让我晕乎乎的头脑,爆炸般“轰”的一声响,我难以置信地将手臂举到眼前,想要用眼睛确认它的存在。然而,它就那么凭空消失了。我语无伦次地惊叫,大哥,我,我玉,玉镯不见了!
大哥怔了怔,问我刚才晕倒在哪儿,我把绿化带草木遮掩的对面路边指给他看,他交代我坐着别动,然后自己匆匆穿过马路往对侧走去。我趴在窗子上急切地望着大哥一路走去那团树丛后面。
那只玉镯是订婚仪式上男朋友的妈妈交给我的,说是男友外公留下来的传家玉器,让我好好保管,等男友从国外进修回来,就为我们举办婚礼。我虽然没有鉴定过这支玉镯的品极,单从小海妈妈拿给我时的小心翼翼和一再的叮嘱,我就知道它的价值非同小可。我平时戴得很小心,一边用皮肤的油脂滋养它,一边又把它当作我身体的一部分而备加珍惜。
这只玉镯通透油润,透着一股子灵气,一看就是上等料子,又有“喜上眉梢”的雕花金铂镶嵌,看上去格外精致高极。记得去年一位朋友结婚邀请我作伴娘,在她的婚礼上,她家的一位亲戚一眼就看中了我手腕儿上的玉镯,原本端着长者架子的他,立刻显得热情起来,他端详一阵儿后,一再追问我的玉是从哪儿来的,还试探着问,如果有人买,我愿不愿意卖等。从他开始看到这块玉,到宴会结束,他一有机会就拿眼睛关心我的玉镯——那闪闪发亮的眼神,足以说明这玉是他的真爱。那会儿我闲闲地想,或许他是一个古玩爱好者。
他的表现,除了使我更加意识到这块玉的不凡价值,也使我好奇这位老人一眼钟情背后的动机——我不明白他看中的究竟是这块玉的价值,还是这块玉的意义?我打听到老人是某事业单位的退休职工后,就跟朋友开玩笑说,小海的姥爷和他年龄相仿,说不好他们之间还有些什么渊源或者什么属于那个年代的什么故事和秘密,朋友笑我平时小说看多了,满脑子都是不着边际的想象……
我眼看着大哥空手从马路对面走过来,然后不动声色地坐进驾驶座。我还以为他坐稳后,会像平时那样——先让我经历短暂的失望,然后再突然给我一个惊喜,回手将玉镯递给坐在后座的我。然而,这次大哥并没有那么做,他沉吟片刻,一脸认真地问我,你确定你今天戴它了?
我记得戴了呀?我焦急地回答。
那——估计找不到了。大哥说着发动引擎,你不知道自己晕倒了多久,更不知道最先靠近你的人都有哪些,对吧?
是啊!我沮丧地回答着,突然想起路口的摄像头,赶紧说,可以找人调取路口的监控,看看谁有嫌疑?
嗯嗯,东西虽然小,监控不一定照得到,但有必要试一试。大哥开车很平稳,但汽车行驶的方向明显是回家去,大哥用不容商量的语气说,先回家休息,看看啥情况。明天早晨我带你去医院做个检查,做完检查我带个朋友一起去交管局,这样行吧?
我没事了,大哥,这会儿就去吧。我固执地恳求大哥,那可是阿姨千叮咛万嘱咐要保存好的东西,我这弄丢了,该怎么跟阿姨和小海交代呀?
大哥停下车,回过头,关切的目光在我脸徘徊片刻,然后跟我说,监控拍下来的,他(她)也跑不了,早一天晚一天去都一样。还是先回家,我给你弄点药调理一下。
大哥看我急得都快哭了,只好说,那这样吧,我先送你回家休息。然后我找个朋友一起去交管局调取监控找一找,这样可以了吧?
我顺从地点点头,跟着大哥回家去。
二
有大哥给我的承诺,我放心许多,吃完他给我开的药,就昏昏沉沉睡着了。
不知道睡了多久,大哥打来的电话把我吵醒,说覆盖那块儿的监控碰巧坏了,另一个监控只拍到阿姨和那位口腔科医生扶我过马路的场面,仅此而已。
本来还带着五成儿希望的我,心一下沉到了谷底。但我不甘心,也不能甘心,我又一次想到的是,阿姨和小海那边,我该怎么跟他们说?如果是一只普通的玉镯,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偏偏它不是。
幸好,救我的阿姨和那位年轻人的聊天内容,还给我留下一点线索。第二天上午,大哥请假带我去医院检查,果然不出他所料,我就是减肥造成的贫血+低血糖+轻微中暑。大哥为此啰嗦了好一阵儿,说出门儿旅行的爸妈如果知道这件事,非怪他没照顾好我不可。
话是这样说,但大哥还是依我的意思带我去口腔医院找那位医生。我们根据大哥从监控里拷贝到的照片,找了好几个医院职工打听,最后在三楼的特护病房找到那个好心人。
大哥先说了一番感谢的话,最后才巧妙地引出我丢手镯这件事——那会儿我一脸尴尬,生怕好心人会误会我们恩将仇报,把他当成顺手牵羊的人。大哥倒是一脸坦然地向对方讲了来龙去脉。他的坦然,给人一种真诚的感觉,那位年轻医生并没有像我顾虑的那样,产生什么歧义而恼怒发火。他凝眉沉思一阵儿后,摇摇头说,还没真没有注意到。才升起的一线希望,像阳光下的肥皂泡,还来不及闪耀,转眼就破灭了。
我们又根据年轻医生提供的大致线索,马不停蹄地找到那位阿姨的小区,正拿着照片打听阿姨这个人时,阿姨刚好从外面买菜回来。我们像刚才那样先表示真挚的感谢——周到的大哥变戏法似地从后备箱提出牛奶和茶叶递给阿姨,这才把来意说明,阿姨歪着脑袋认真回忆了许久,结果和那位年轻医生的说法如出一辙。
大哥送一脸懊丧地送我回家。途中我们不停地讨论,看看还有什么好办法。最后我们不约而同地想到,利用媒体传播速度快的优点,到多个网络平台发寻物启事,最后实在不行,再报警。至于阿姨和小海那儿,能瞒就先瞒着。
然而,寻物启示发出一周多,也没有得到什么有价值的信息,我不敢说那块儿玉有多好,怕顺走玉的人看到后更舍不得还给我,所以我把文案的重点放在意义上,极尽煽情夸张,说因为是订婚信物,我现在急得睡不着觉,吃不下饭。这样的说法招来一些人不以为然地跟评,不就是一块玉吗,丢了再买一块儿不就成了?
真是的,这些人既不能提供线索,又没有理解共情的能力,反而阴阳怪气地奚落我,真让人心塞。
倒是小海妈妈很快知道了这件事,她打电话过来询问,倒也没有怪我什么,反而劝我不要着急,好好休养,身体比啥都重要!
事情出现转机,是在周一的上午。
那天我正在上班,有一个陌生电话打进来,电话那头儿的人,嗓音浑厚稳重,有点儿像唱“滚滚长江东逝水”的歌唱家杨洪基的味道,他说想见见我,关于那块儿玉,他或许有办法。
他约我明天中午在明山路的“云水禅心”见面,为了尽快找到玉的下落,我欣然答应前往。
三
晚饭后,我在沙发上看电视,大哥去衣帽间准备第二天穿的衣服。
燕儿。大哥在里面突然叫我,很大声。
我以为发生了什么,赶紧站起身往里走,刚到门口,大哥已经从里面走出来,用责备的眼神看着我,我被他看得一头雾水。喏——他把手往我面前前一伸,我这才看到他手里的东西。
玉,我的玉镯,天呐!我难以置信地一把夺过来,把这失而复得的小东西紧紧捂在心口上,心里咚咚直跳,几乎是激动地喊,大哥,你咋找出来的?
大哥拎着衣服往自己的房间里走,嘴里咕哝着,这个模糊蛋儿,自己放哪儿,都弄不清楚。害我又去派出所,又去口腔医院,还去人家小区找。
心情平复下来的我,追到大哥门口,隔着门问,你究竟在哪儿找到的?
就在墙角那个壁龛里放着!大哥因为我糊涂,有些厌烦和恼火。
壁龛?我想起来了,那天起床就感觉头脑昏昏沉沉,那次好像是在衣帽间换的衣服,可能就是换衣服那会儿,顺手将手镯脱下来放在那儿的。我常常在换衣服的时候,会顺手把发卡放在那里,但将手镯落在那儿,还是第一次。难怪,我好几次怀着侥幸心理,把屋里的床头柜、梳妆台和台盆柜翻了个底朝天,都找不见它的踪影,这更坚定了我的想法,就是我晕倒那天被人从手腕上捋走了。
我爱不释手地把玩着几日不见的玉镯,大哥出来提醒我,记得给人打个电话,取消明天的约定啊。
电话打过去,那个嗓音像杨洪基的人一边恭喜我,一边问我是否可以赏个脸见个面, 说那次在表侄孙女的婚礼上,也未及细看我的玉镯,一直是个遗憾,问我能不能满足他这个老人家的愿望。
找颇感意外,原来在朋友婚礼上盯上玉镯的人,一直还在执着地惦念着小海妈妈送我的信物。他越是这样,我越觉得这只玉镯身上可能隐藏着独特的价值,因而愈加珍视。
我有些犯难。时间我倒是可以抽出来,只是我担心对这块玉念念不忘的他,会不会趁我不注意的时候偷偷动手脚。网络教给我们很多有用的知识,在防诈防骗的情景模拟中,那些转瞬之间偷梁换柱的事儿还少吗?
我想让大哥和我一起去,大哥说没时间,让我直接拒绝就好。
可是,我不忍心拒绝一位白发苍苍的老者。我犹犹豫豫地说。
大哥有些不耐烦,说,这个世上遗憾的事儿多了去,没必要为了减少别人的遗憾,白白浪费自己的精力和时间,况且,你也不清楚对方的动机。
想想有道理,我就给对方发短信,说我明天中午有事。
周三的晚上,我那位朋友约我去她家玩儿,我当时心里就画了一道,怀疑她是不是有什么目的,且与他的表爷爷有关。这成功激起了我的好奇心,我倒要看看,这位老先生,为了一只玉镯,一而再,再而三放下长者的架子,软磨硬泡地非要研究它的背后原因是什么?于是,我答应了。
果然,朋友给我打开门,我一眼瞥见明亮的灯光下,坐着喝茶的几个人当中,除了朋友的婆婆、公公,就是那位白头发的老人了。
小姑娘,你好啊!客厅里的几个人都站起身来,那位白发老人笑吟吟地跟我打招呼。
看他的岁数和我爷爷差不多,我一时不知该怎么称呼他才合适。朋友一下子看出我的无措,就告诉我,你就叫他老先生好了。
老先生这个称呼倒是刚刚好。既避免了互动时的尴尬,又使人听起来不失尊敬之意。
大家寒暄一阵儿,朋友代她表爷表达了意愿。一切都在我的预料之中,我小心地脱下玉镯递过去,老先生刚想要移开水杯子,朋友的婆婆已经有眼色地将他们转移到另一边的餐桌上。老先生煞有介事地从随身包里掏出一块厚厚的绒面毛巾,摊平在茶几上, 示意我把玉镯放在上面,然后又从怀里掏出一个手持放大镜。
老人家谨慎的态度,使我刚才还忐忑不安的心,渐渐踏实了。
四
他用放大镜细细地端详玉器,我则好奇地打量他的一举一动。他脸型瘦长而干净,举止文雅,一副老学者形象,一头整齐往后梳的背头银发,随着他的身体小幅度晃动,不时有丝丝亮光转瞬即逝。
他一边转动玉镯,一边用镜片观照,足足看了二十来分钟,才轻轻将玉镯和放大镜放回到绒布上,抬起头若有所思地注视我片刻,跟我说,姑娘,你别怪我唐突,你可不可以跟我讲讲这块儿玉是从哪儿来的?哦,我只是好奇,也没有啥坏心思,你随便讲,我随便听,好不好?
我本来想说,这是未来的婆婆送给我的。但话到嘴边,我突然生出疑问,谁知道这块儿传家玉背后有什么故事,万一是小海的姥爷通过什么非法手段所得,那可就不好了!这位和小海姥爷年龄相仿的老人,不由我不多想,说不准他们之间真有点儿什么交集,是不是有啥过节也说不好。
老先生,这个我真不能说!打定主意的我不亢不卑地说,但有一点我可以肯定地告诉你,绝对不是偷的,不是抢的,也不是从什么歪门邪道来的。
小姑娘,别紧张!老先生朝我摆摆手,示意我放松,并解释说,没说谁偷的,也没说谁抢的。别误会啊,我只是想了解一下,它的来路。这么跟你说吧,这块儿玉,和我前妻那块儿很相似,当时因为怎用钱,她把它当出去了,后来又发生战争,当铺搬走了,就再也没有机会往回赎了。
我这才稍稍松口气,但依然决定,在得到小海母亲同意之前,我什么都不能说。老人家似乎看穿了我的心思,就主动跟我们讲起他和他家人的过往。
年轻的时候,我和前妻在北平——就是现在北京——读书的时候认识,两人一见如故,后来就发展成情人关系,见过双方父母后彼此都挺满意,家境也相当,这婚事儿也就顺理成章了。
我们结婚两年多,我前妻怀孕在河北老家永清县城待产,和我父母住在一起。我这个时候在一所省立中学当教员。那年秋天,日本入侵河北,我们学校被迫南迁,兵荒马乱的,和家里也联系不上,临走前我发过一封电报回去知会南迁事宜,后来才知道他们压根儿没收到……
听他讲着,我的脑海中不由得浮现出《围城》中方鸿渐和赵辛楣逃难般的求职路,那处处惊心的场面,有助于我理解老人家当时如此相似的境况。
……千里之外,我怎么都没有想到,我前脚走,老家就进了土匪,把家里抢个精光,把我老爹也打伤了,我妈也气得病倒了。他们要抢我前妻的那款玉镯时,我前妻躲闪时撞到墙,玉镯一下子断成两截,土匪一看,觉得不值钱了,这才放弃。我前妻等土匪撤走,才从后院的菜园里挖出她偷偷藏在罐子里的袁大头,为我老爹老妈治伤治病,治完后还有不少剩余。因为那块玉镯是我们订婚时,我妈从自己的妆匣里挑出最上乘的一只送给她的,而且又有着特殊的意义,她一直很珍视。她特意找到县城最知名的工匠,请他修复这只玉镯。工匠不愧为全县城一等一的师傅,十多天后,我前妻见到修复好的玉镯,简直惊呆了——中间我回去过一趟,她拿给我看,我也觉得那手艺神了——喜上眉梢的雕花金铂不但恰到好处地将玉器的裂痕遮掩住,还为玉镯增添了不少精致和贵气。你看,这工艺、这装饰效果,金铂镶嵌的图案和纹饰,与玉石的纹理融合得多完美……
说到这儿,他拍拍脑袋,当然,我也不是说非认定你这只,就一定是我前妻那只。
我没说话,我这会儿的注意力已经很少在玉,几乎全在他嘴巴那块儿了。好奇是人的天性,作为一个喜欢瞎胡编故事的人,常常好把这种天性发挥到极致。我想听他继续讲下去,讲他前妻的玉镯为什么会当出去,那个智慧又贤慧的女人为什么会变成他前妻,而他为什么对这只玉镯又有如此深的执念等等。
但是,大哥已经第三遍打电话催我回家了。
五
晚些时候,我接到小海的长途电话,他先问我的近况,又问玉失而复得的过程。这中间他提到一件事,说他姥爷家解放前经营着一家当铺,他妈妈送给我那件首饰,据说是当时一个急着逃难的女人来当的,后来日本人进城,他也只好带着一家老小连夜跑路。新中国成立后,这些东西他也不敢再露相,就偷偷留在家里了。
我把那位老先生口中的当铺和小海说的当铺联系在一起,心想,这只玉镯会不会就是老先生念念不忘的那一只?
平常的日子在平常中度过,转眼半个月过去了。那天我去一家公司办业务,途中又遇上那位老先生。他叫住我,热情地问我工作顺不顺利,男朋友有没有回来等等,一番无关痛痒的客套之后,他又提起那块玉。事实上,他刚才和我寒暄的时候,总是不自觉地把探寻的目光投向我的左腕,只是天太冷了,玉镯和我的手腕一起被我藏在厚厚的衣袖里。
他用商量的语气提了一个小要求,姑娘,能不能跟你婆家说一声(这是那次在朋友家听到他说他前妻的玉是当出去的,我又被他的真诚打动,最后就说明了玉的来历),啥时候有空,赏个脸,我请他们全家吃个饭?
我对他突然提出的邀约,有些讶异,也有些迟疑。
他看我犹豫,就说,你看啊,本来应该独一无二的玉镯,在你这儿遇到这么一只几乎一模一样的款,怎么说这也算一种缘分吧……
我知道老先生醉翁之意不在酒,我也理解人在意一件事情,却迟迟得不到肯定的结果时,那种渴望又焦灼的感受。我犹豫的是,我若直接向阿姨提出,阿姨会不会觉得我替他们胡乱答应别人,太过草率了呢。
于是我说,我传个话倒没有什么问题,但阿姨肯不肯接受,这我可没有把握。
我先打电话给小海,讲了这件事的来龙去脉和自己的顾虑。谁知,小海一口答应下来,说,行啊!老人家都那么一大把岁数了,本来是什么都能放下的年纪,却还在惦念着一只玉镯,说明这只玉镯背后的意义重大。你放心,我来跟我妈说。
我为他能理解我而开心,连声说,好哒,好哒。
一会儿功夫,阿姨就给我来电话说,那位老先生想见我们,就见见吧,说不定还真能给对方提供点什么有价值的信息,弥补他的啥遗憾呢?
老先生得了我的信儿,当即约定第二天晚上。
六
我陪着叔叔阿姨准时到达“江上人家”三楼的“听雨轩”时,老人家已经在厅里等候我们了,陪着他的大概是他女儿,和他长得有几分相似,年龄和小海妈妈相仿。
自我介绍,客套寒暄,入席。
边吃边聊,有生到熟,气氛也变得熟络起来,话也开始正式切入正题。老人家坦诚地讲起他的家事——前边我陈述过的,不再赘述,就讲大家没有听过的吧!
……学校南迁的第二年,一群大头兵住进学校,十多天后,他们拔寨起营,顺便把我们几个年轻的男老师一起充军。
这一走,就和家里断了音信。
四八年冬天,我们团长带我们投诚,解放军给我们两条路选,要么接受改编,要么拿路费回家。我出门这么多年,也不知道家里啥情况,当然首选回家与亲人团圆。
我回到老家所在的县城,那还有什么家,房子被炸得稀烂,家人也都不知所踪。后来我就满城打听,从一个没有逃走的孤寡老邻居嘴里听说,我妻子带着我爹娘和孩子去逃荒了,大致是往河南山西一带。
我肯定得去找他们呀!结果找了一年多,也没找到。后来在路上碰见一个县城老家的人,说我妻子好像再婚了,我当时很气呀,怨她对我不忠。后来时间一长,慢慢能理解她的不容易,气就消了,人也死心了。不久后,机缘巧合,我入赘到另一个女人家——那天我借宿一户人家,因为感染风寒就多住了几天,老两口看我人品不错,就把唯一的女儿许给我。
六几年,我村的青壮年被乡里派去河南河北山西三省交界处的大山里修水库。有一次去山间的一户人家讨水喝,没想到给我端水喝的,竟是我前妻。她看上去很老了,我差点儿都认不出她来,四十多岁看上去差不多有六十多,脸色萎黄,腰佝偻着。但我能认出她,不管是从口音还是从举止,人身上的有些特征是一辈子也不会变的。
我叫她名字,她一愣,抬起头端详我的脸,然后又上上下下打量我好一会儿,就站在原地捂着脸嘤嘤地哭开了。一个小伙子从外面进来,不容分说推开我,扬起手就要打我,我前妻死死抱住他,说,孩子,那是你爹呀!
一家人相聚,免不了说说这些年各自的经历。我这才知道,当时城里进日本兵,我妻子把身上能变卖的全变卖了,然后跟着邻居,带着我父母和孩子逃往山里,到这儿后看着还算安全,就在这儿住下来。我那老父母因为受不住旅途劳顿又因水土不服,到地儿没多久就不在了,她用尽手里的积蓄给他们买棺木下葬。后来解放后想回家去,手头儿没钱,再后来又听人说我再婚娶妻了,也就死心了。
我听到这儿很奇怪,我是先听说你嫁人了,我才又娶的。她怔怔地望着我,嘴里说,不可能,你听谁说的?我说,有人看见你逃荒时和一个男人一起……她呆呆地想了很久,疑疑惑惑地说,没有哇……可能是路上,哪个凑巧互相帮忙的人吧?
哎,你说这事闹的?老先生一番唏嘘,扼腕叹息。
后来她遗憾地跟我说,如果那只传家的玉镯还在就好了,可以让我带给现任的妻子。还自责地说,那么好一只玉镯才当了十几个大洋,白瞎了,都怪自己不中用!
觉得一直对不住妻子的我安慰她说,别心疼了,有机会我再赎回来送给你。她通情达理地说,就是赎回来,也是给你现在的媳妇儿。
我坚决地说,那是属于你的东西,谁都不给,只能是你的。
……
第二年开春,我专门去看望他们娘俩儿。这时家里只剩下我儿子一个人,我那前妻已经不在了。我儿子告诉我,她在一家人出县城的时候,就在生着病了,后来总也不见好,拖了这么多年,小病积大病的,去年冬天都已经很严重了了,你只是没有看出来。
儿子最后告诉我,她娘的病,全都是累出来亏出来的——一个人劳心劳力,有点儿吃的喝着全尽着爷爷奶奶和他了……
老先生说着,眼是迸出泪花来。我们都看见他抽纸巾低下头擦眼睛。此时,不单是我,连小海的爸妈也为之动容。
我悄悄褪下腕上的玉镯,在桌子下边递给小海妈妈,压低声说, 阿姨,你看他也这把岁数了,咱满足他的心愿吧。小海妈妈轻轻拍拍我的手,柔声说,好孩子,和我想一块了。
于是,阿姨向老先生讲起自己娘家当初在永清县城开过当铺,又说起部队进城如何逃难的经历后,她取下颈上的丝巾,将玉镯小心翼翼包好,推到老先生手边。
老先生连连表示感谢,不停地抹着眼泪,说想不到有生之年,还能兑现对前妻的承诺,也算此生无憾了。还说他明天就去把“玉镯”还给前妻,回来后定上门重谢还礼。
阿姨嘴里说着,不必客气,扭头和我相视一笑。至于玉镯,究竟是不是老先生前妻的那只,已经不重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