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老先生醉翁之意不在酒,我也理解一个人在意一件事情,却总是得不到一个肯定的结果,是一种什么样的感受。
但是我若直接向阿姨提出,阿姨会不会觉得我 替他们胡乱答应别人,太过草率呢。于是我打电话给小海,讲了事情的前因后果,并说出一些我预判的可能性。谁知,小海一口答应下来,说,那可行。你说老人家都那么一大把岁数了,本来是什么都能放下的年纪了,还在惦念着一只玉镯,说明这只玉镯背后的意义很重大。你放心,我来跟我妈说。
我为他能理解我的难处而开心,连声说,好哒,好哒。
一会儿功夫,阿姨就给我来电话说,那位老先生想见我们,就见见吧,说不定还真能给对方提供点什么有价值的信息,弥补他的啥遗憾呢?
老先生得了我的信儿,当即约定第二天晚上。
我陪着叔叔阿姨准时到达“江上人家”三楼的“听雨轩”时,老人家已经在厅里等候我们了,陪着他的大概是他的女儿,和他长得很像,年龄和小海的妈妈相仿。
自我介绍,客套寒暄,入席。
边吃边聊,有生到熟,气氛也变得熟络起来,话也开始正式切入正题。老人家坦诚地讲起他的家事——前边我陈述过的,不再赘述,就讲大家没有听过的吧!
……学校南迁的第二年,一群大头兵住进学校,十多天后,他们拔寨起营,顺便把我们几个年轻的男老师一起充军了。
这一走,就和家里断了音信。
四八年冬天,我们团长带我们投诚,解放军给我们两条路选,要么接受改编,要么拿路费回家。我出门这么多年,也不知道家里啥情况,当然首选回家与亲人团圆。
我回到老家所在的县城,那还有什么家,房子被炸得稀烂,家人也都不知所踪。后来我就满城打听,从一个没有逃走的孤寡老邻居嘴里听说,我妻子带着我爹娘和孩子去逃荒了,大致是往河南山西一带。
我肯定得去找他们呀!结果找了一年多,也没找到。后来在路上碰见一个县城老家的人,说我妻子好像再婚了,我当时很气呀,怨她对我不忠。后来时间一长,慢慢能理解她的不容易,气就消了,人也死心了。不久后,机缘巧合,我入赘到另一个女人家。那天我借宿一户人家,因为感染风寒就多住了几天,老两口看我人品不错,就把唯一的女儿许给我。
六几年,我村的青壮年被乡里派去河南河北山西三省交界处的大山里修水库。在山间的一户人家讨水喝时,没想到给我端水喝的竟是我前妻。看上去老的很,我差点儿都认不出她了,四十多岁看上去差不多有六十多,脸色萎黄,腰都佝偻了,但我能认出她,不管是从口音还是从举止,人的有些特征是一辈子也不会变的。
我叫她名字,她一愣,抬起头端详我的脸,然后又上上下下打量我好一会儿,就站在原地捂着脸嘤嘤地哭开了。一个小伙子从外面进来,不容分说推开我,扬起手就要打我,我前妻死死抱住他,说,孩子,那是你爹呀!
一家人相聚,免不了说说这些年各自的经历。我这才知道,当时城里进日本兵,我妻子把身上能变卖的全变卖了,然后跟着邻居,带着我父母和孩子逃往山里,后来看这儿还算安全就在这儿住下来。我那老父母因为受不住旅途劳顿又因水土不服,到地儿没多久就不在了,她用手里那点儿钱给他们买棺木下葬。后来解放后想回家去,手头没钱,再后来又听人说我再婚娶妻了,也就死心了。
我听到这儿很奇怪,我是先听说你嫁人了,我才又娶的。她怔怔地望着我,嘴里说,不可能,你听谁说的?我说,有人看见你逃荒时和一个男人一起……她呆呆地想了很久,疑疑惑惑地说,没有哇……可能是路上,哪个凑巧互相帮忙的人吧?
哎,你说这事闹的?老先生一番唏嘘,扼腕叹息。
后来她遗憾地跟我说,如果那只传家的玉镯还在就好了,可以让我带给我现任的妻子。还自责地说,那么好一只玉镯才当了十几个大洋,白瞎了,都怪自己不中用!
觉得一直对不住妻子的我安慰她说,别心疼了,有机会我再赎回来送给你。她通情达理地说,就是赎回来,也是给你现在的媳妇儿。
我说,那是属于你的东西,谁都不给,只能是你的。
……
第二年开春,我专门去看望他们娘俩儿。这时家里只剩下我儿子一个人,我那前妻已经不在了。我儿子告诉我,她在一家人出县城的时候,就在生着病了,后来总也不见好,拖了这么多年,小病积大病的,去年冬天都已经很严重了了,我只是没有看出来。
儿子最后告诉我,她娘的病,全都是累出来亏出来的——一个人劳心劳力,有点儿吃的喝着全尽着爷爷奶奶和他了……
老先生说着,眼是迸出泪花来。我们都看见他抽纸巾低下头擦眼睛。
我悄悄褪下腕上的玉镯,在桌子下边递给小海妈妈,压低声说, 阿姨,你看他也这把岁数,咱满足他的心愿吧。小海妈妈轻轻拍拍我的手,说,好孩子,和我想一块了。
阿姨向老先生讲起自己娘家当初在永清县城开着全城唯一一家当铺,以及后来部队进城后的如何逃难等经历后,取下颈上的丝巾,将玉镯小心翼翼包好,推到老先生手边。
老先生连连表示感谢,不停地抹着眼晴,说想不到有生之年,还能兑现对前妻的承诺,也算此生无憾了。还说他明天就去把“玉镯”还给妻子,回来后定上门重谢还礼。
相似的金镶玉,凑巧与同一家当铺有关系。至于究竟是不是老先生前妻的那只,已经不重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