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医院里(一)

刚开学,幼儿园里,老师给每个小朋友发一小罐糖果,告诉他们:每个人罐子里的糖果一样多,每人只此一罐,吃完就再也没有了。有的孩子一天不到就把糖果吃完了,有的孩子居然到了学期结束放假时,罐子里还有糖果。糖果数目是一样的,享用时间的长短却取决于每个人自己!比如上天,给每个人都提供了可享资源,物质的、精神的、肉体的。你决定不了上天给自己什么,却能决定自己能享有多久。取得多、用得快,就不能奢望天长地久地拥有;尽可能拉长享受间隔的人,也就在无知无觉中拉长了自己的生命!接下来我要讲述的就是与生命相关的故事。

在医院里的那些日子,某一天,我的一位学生家长向我转述了一个癌症少年子尤的一段话:“上帝想给人类送个金灿灿的肿瘤做礼物,胆小的人呢怕他受不住,坚强的人呢最后是乏味的坚持,没有了乐趣,所以就选择送给我。我比较能抵抗,还能弄出很多回味,一年就能写出那么多东西。我觉得老天挺公道的,生病的历程,我长了多少见识,开了多少眼界,干了多少旁人觉得不可能的事,认识了多少人,留下多少美好的印象……一次手术,两次胸穿,三次骨穿,四次化疗,五次转院……九死一生,十分快活。”这段话,对于同样身患肿瘤同样身处病房的我引发的效应是震撼的!既有感同身受,又有同病相怜,更觉心有灵犀!记录下自己最悲惨、最黑暗的这段人生中的见识、感受、经历、印象、人、事……是这场劫难留给我的最珍贵的馈赠!

1.患者们

医院住久了,发现它如同市场,潮起潮落,也有自己的规律。通常,若天气晴好,周一到周五收住的病人都比较多,以周一为高峰,一大波身负各种病痛的可怜人被家人亲朋送进来。若天气连续阴雨连绵,医院相对于平日的熙熙攘攘,就显得“走廊宽敞病床稀”了。

黄昏时分,遵照医嘱,我在病房外的走廊里拖着那只如影随形的尿袋散步。刚拐过护士站旁边的走廊,清楚地听到一个苍老的声音,用一种我无法形容的语调向病友倾诉:我今年七十三了,得了这种病,老伴儿没了,就一个女儿陪着我熬,一个月了,熬不住啊!女婿带着外孙得吃得喝得上学,一地的庄稼收不回来,家也不像家了呀!我咋不死哩!

我转身逃开,泪水瞬间倾覆了整个面颊。人活着,一路走,一路会看到很多遮蔽的帷幕——那是别人的生活,你不能揭开看,每个帷幕里都可能有一幅血淋淋的残酷画面,令你不忍目睹。我发现自己的前半生大部分时间是闭着眼睛活着的,凭借本能回避、跳过生活真相中冷酷惨烈的部分,不去面对所有真相,尽管是掩耳盗铃,但作为一种生活态度,我觉得还挺可取。或许今后自己应该活得更超脱一点,说白了,就是活得更糊涂一点,做一只脑袋插在沙子里的鸵鸟,看愿看的风景,听怡情的声音,至于沿途成千上万的帷幕,与我何干?

可是当病魔把我和别人放在同一个帷幕里,同居一室,你怎么可能把脑袋插进沙土里?清和,一个只有29岁的美丽女孩儿,和我同一天手术,住进同一间病室。白天她让妹妹带了儿子来,逗孩子玩;和远在南方的弟弟电话聊天;吩咐老公给她买好吃的;偷个空还转过身来安慰高烧中情绪无法自控的我,夸奖我那位昼夜守在床边却情绪乐观的老公……可是这个漂亮女孩却在深夜哀哀哭泣,她的呜咽、啜泣久久低徊在医院死寂的暗夜里。她告诉我:我的病,被医生称为不死的癌症。如果不摘除子宫,它就会无休止地折磨我;这次手术,医生只保证我两年没事,让我在这两年尽可能怀上二胎生下来。可是这种病根本就不容易怀孕,简直就是两难。两年后面临的还是摘除子宫,可到那时我也才三十出头啊!

在这个女孩儿面前,我突然有些自惭形秽。

送女孩儿出院,又迎来一个新病友。女人四十出头,手术很小,第二天医生就开了出院证明让她出院,女人居然不走,要求住院观察,说是担心大出血。女人是用话语替代思想的那类人,换句话说,她的嘴就是脑子,脑子就是嘴,神同步。从进入病房那一刻她就开始用嘴来表达她的脑力活动:老公,孩儿他爹,建刚,给我捏捏腿吧?我的腿一点知觉都没有啊?啥时候才能有感觉呀?老公你真好,你能给我捏腿,就说你是世界上最疼我的嘛!儿子!你爸捏那条腿,你来给妈妈捏这条腿好吗?嗯,乖!我儿子真有孝心!孩儿他爹,你明早给我做啥好吃的呢?我想吃黄河路那家的羊脑,买给我吃好不好老公?我想喝水老公,你用勺子喂我喝吧亲爱的?就说老公是天底下最爱我的人了,是吧老公?老公你觉得我是不是你最爱的女人?……突然,女人的声音换了个频道似的,高了不止两个八度,莺声燕语瞬间变河东狮吼:刘建刚你个王八蛋东西,干嘛拿勺子压住我的嘴唇?你不让我说话是吧?我哄着你,你还蹬鼻子上脸啦!让你给老娘揉揉腿,你说累死了,你干啥了累死了?我在手术室受了半天罪,你坐了半天,哪里就累死了?不就是不想伺候我吗?不想伺候老娘趁早滚蛋,儿子,让你爹滚蛋,立刻从我眼前消失!嘿,你还真走啊?行,你这一走就永远不准再进我的家门。你是光杆一人和我结婚的,房子是我的,车是我的,儿子是我的,你个王八蛋赶紧给我净身出户!你不让我说话,我说话怎么啦?滚!回去收拾东西滚回你妈家去!

女人此刻大概忘记了自己可能会大出血这回事,翻身下床,直追着丈夫的背影骂过去,整个妇科走廊充斥着她愤怒的叫骂声。

可能她丈夫乘电梯走远了,女人才重新躺回床上,开始一个又一个给可能是她母亲、妹妹、姐夫、同事或关系不明的对象打电话,告诉他们她手术了、住院了。还在一通电话里一再要求对方:我可是手术了,在医院呢,孩儿马上去上大学,你得给俺俩大红包,微信转账给我,十万,转账十万过来啊。等她打到无可再打,似乎有和我搭讪的企图时,被高烧折磨一天的我马上闭眼装睡,她终于安静下来,两分钟后,鼾声雷动。

第二天早晨,女人老公居然做了早饭送来,女人一见,毫无违和感地接过饭盒,顺便打开了温言软语的话匣子:老公,你对我太好了,我好感动!来,抱一个。嗯,真好!孩儿他爹,你的厨艺越来越叫我佩服了,我太喜欢吃你做的饭了!老公,昨天你要是不用勺子压住我的嘴不让我说话,我也不会那么生气,老公你也不许生气了啊。老公,你喂我啊……

在这个奇葩出院离开这间病房前,源源不断地有人拎着礼品来看她,唯一一个看望她的女性是她母亲,一个瘦弱寡言的老人。

每天逼自己吊着尿袋沿走廊边走动,尽可能拉开自己身体与走廊加床上躺着的病人的距离。一张年轻粉嫩的脸颊闪亮地闯入我的视线:鲜艳的皮肤,年轻的娃娃脸,可是头发……你能想象光秃秃的沙丘上摇晃着几棵纤细的沙枣树的样子么?她硕果仅存的几缕头发散乱地绕在细腻的脖颈上。每天化疗回来,她都把同样年轻却疲惫不堪的老公揽在臂弯里,让他在川流不息、人声不绝的走廊上、在自己开放的病床上酣睡片刻。夜里,那个既缺觉又缺乏营养的小伙子睡在哪里?没人知道,也没人关心。

送走了四个病友后,终于轮到我出院了,愿上天听见我的祈祷:可怜我,这辈子都别让我再住医院的房子了!

(下章:大夫们。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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