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阿寄是从外地转学来的借读生,每年交一千零二十元的学费,其中有一千块是借读费。这并不是什么一二线城市,甚至是个在中国地图里不仔细看都难得找见的小城市,所以像由阿寄这样外来务工的家庭少之又少。
由阿寄十岁,上四年级,同学们都叫她阿寄不带姓。普通话在这座城市并不普及,穿插着的方言让他们叫着叫着后来都叫她“阿鸡”。小孩子之间的绰号并没有其他的引申意义,他们闲时笑话顶多也只是在阿寄面前打打鸣。
由阿寄不喜欢别人叫错她的名字,“是云中谁寄锦书来的‘寄’,寄托希望的‘寄’。”由阿寄一直很喜欢自己的名字,但是解释得多了,后来也慢慢不解释了,直到有几次上课老师点名“阿鸡”,阿寄就再也不做解释了。
阿寄是那种性格温吞的女孩,在这座城市生活了一年也没交什么朋友。当然,语言之间的沟通障碍是很大一部分原因,除了上课时老师的讲课,甚至偶尔老师也讲阿寄听不懂的话,其他时间阿寄就像生活在外星球。这座城市有它自己的语言,所有的人们看起来是那么融洽与和谐,他们都默契得轻易不说别的话,生怕被人偷听了去。
简婷是阿寄的后桌,也是阿寄学校里唯一的朋友,简婷也是外地来的借读生,转校过来三年了,所以简婷会说流利的方言。阿寄总是不确定简婷和她是真好还是并不真好。比如阿寄的同桌或是简婷的同桌和阿寄有争论时,简婷肯定会和其他人一唱一和,甚至严词比其他两个人都要激烈。遇到小组讨论的时候,简婷也常喜欢拉拢其他人排挤阿寄。
简婷是那种泼辣的女孩,平常下课放学喜欢跟着阿寄一起玩,阿寄心里不喜欢简婷的,但是又有种不得不和她一起玩的感觉,阿寄还小不懂这是什么原因,但是简婷常常在老师布置完作业以后翻译给她听,这点又让她愿意和简婷一起玩。没有人跟阿寄玩,因为都不愿意专为她讲蹩脚的普通话,也没有人愿意跟简婷玩。所以她俩在一起玩,在同学们看来也是天经地义、本该如此的。
南枝奶奶住在阿寄每日上学放学都经过的一家小商店里,阿寄每天经过那个商店四次,经常见南枝奶奶坐在门口的椅子上打盹,南枝奶奶满头白发,黑黑瘦瘦。看商店的是一个个子高高的爷爷,说是爷爷但是并不能拿得准是南枝奶奶的老伴还是儿子,因为看起来无论身体还是精神都比南枝奶奶要硬朗得多。
阿寄忘了是怎样和南枝奶奶有了交集的,总之阿寄每天经过的几次都要和南枝奶奶目光交流,要冲南枝奶奶笑,有时候还要蹲下来摸摸南枝奶奶的手。南枝奶奶耳背,说什么都听不见,反正阿寄讲的话南枝奶奶也听不懂,倒也不妨啥事。
阿寄到学校问简婷:“‘奶奶’的方言怎么说?”
“嬷嬷”
“嬷嬷?”
“对呀嬷嬷,语速要快一点,自然一点。”
一整个下午阿寄都在学这个词。
再见到南枝奶奶的时候,阿寄便用方言叫她嬷嬷,再问问怎么穿这么少?今天冷不冷?吃饭没有这样的话。南枝奶奶从来也都听不到,阿寄也只是问问,不求回答。南枝奶奶特别像她乡下的奶奶,牵着阿寄的那双干枯的手也像,干瘪手背上只被一层薄薄的褐色皮肤包裹着的青筋也像,望着阿寄的笑眼也像。
南枝奶奶也跟由阿寄讲话,但是阿寄一句都听不懂,听不懂就笑,本来眼睛就不大的单眼皮眯得看不见。
这样和南枝奶奶无法形容的交流一直在两个人心里,南枝奶奶也喜欢阿寄,阿寄心里十分明了,她为这份喜欢感到高兴,甚至自豪。
自阿寄和南枝奶奶有了交集以后,阿寄次次经过都能见到南枝奶奶,她极少再打盹。明明并没有太阳可晒或是夏日的阳光太过毒辣,秋天的风常常把沙刮到眼睛里,阿寄也能在商店门口见到南枝奶奶。南枝奶奶不打盹,一见穿着校服的小孩从门口经过就知道是放学了,这时就站起来在门口走来走去,眼睛盯着每一个穿校服的小孩。
阿寄平常放学总是磨磨蹭蹭,后来竟也次次都早早收拾书包赶紧回家,一路也会觉得期待,期待什么,阿寄太小说不上来。
这座城市带给阿寄的孤独感并不明朗,她年纪太小了,小到走哪里讲出的不合群的语言会被人私底下议论也不去想缘由。
有天阿寄挥手说再见的时候南枝奶奶拉住了她,把她扯到一旁,还警惕地看了旁边来来往往的其他学生,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硕大的黑色塑料袋,包裹着一把巧克力糖,那神情动作,像极了乡下奶奶偷藏零食给她不让旁人看见的模样。阿寄挥手拒绝,南枝奶奶直往她怀里塞,还扯着阿寄的校服口袋要她放进去。
这天阿寄等爸妈下班等到晚上九点,掏出这把糖果一边吃一边剥开塞到妈妈嘴里。
阿寄的妈妈一边嚼着糖果一边笑着说:“什么都敢要别人的,也不怕被毒死。”
“怎么会……那奶奶怎么会……”阿寄楞症,却也不知道怎么解释,想来想去也说不出个什么来。
这把将近二十来颗的糖果阿寄再也没吃,由阿寄的爸爸妈妈闲时嚼完了。
收过糖果的阿寄再见南枝奶奶时,“嬷嬷”这声叫得更加甜腻响亮。
这天路过商店却没有看见南枝奶奶,阿寄踮起脚朝商店里看了看,正准备离开。这时那个不知道是南枝奶奶老板伴还是儿子的瘦高男人走出来了,他欲言又止,却又带着不耐烦,低着头十分郑重对着十一岁的阿寄。这样的郑重对着一个十一岁的小孩子,看着就显得凶凶的样子。
“你以后不要叫‘嬷嬷’。”
“……”
“你不知道‘嬷嬷’是什么意思不许再这样叫,叫‘阿婆’。”
阿寄猛点着头赶紧逃似的跑开了,一路飞跑,跑不动了就开始大口大口喘着粗气。
那个瘦高男人对阿寄一直不友好,她能感觉到的,像这座城市所有的人一样不友好,看她的时候跟看其他的同学的眼神都是不一样的。
阿寄回忆起对这个男人的印象,似乎好几次都见到他的欲言又止,他今天这样的神情,她其实见过好多次。
“简婷,‘嬷嬷’是什么意思?”
“奶奶啊。”
“那‘阿婆’呢?”
“也是奶奶的意思。”
“应该有什么区别吧?”
“一般亲孙子就叫自己的奶奶是‘嬷嬷’,叫别人的奶奶就是‘阿婆’。”
阿寄一瞬间窘得脸通红,像做错了天大的事,心里懊恼又内疚。
“其实叫别人的奶奶也可以叫‘嬷嬷’,他们不喜欢外地人叫而已。”
再次见到南枝奶奶的时候,阿寄变得沉重起来,她张望着看那个男人在不在。嚅嗫半天用只有自己听得见的声音叫了声“阿婆”,这声阿婆叫得实在是难为情,怯懦又不情愿,叫还是叫得出来的,只不过听起来倒不像是自己的声音了,不像就不像,不像就算不得是背叛。
而后几次再见南枝奶奶的时候,阿寄已经不再叫她了,只是匆匆看一眼笑笑就走。她又好几次见到那个男人,他故意看着她们,他那双毒辣的眼神监视着她,看得她不敢再靠近南枝奶奶,连那声“阿婆”也再也叫不出口。
暑假以后,阿寄再从商店门口经过已经不再看向南枝奶奶了,她故意低着头快步从商店门口走过。有次不经意间看到,她见到南枝奶奶殷切看向她,甚至带着讨好向她笑。
阿寄急忙收回脸面无表情低下头走开了。
“马上要升初中了。”阿寄心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