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有我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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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参与【馨主题】第九期“温暖”主题写作。


救护车鸣叫着绝尘而去,谢区长在登记着后续要去献血的人员。王厨师站在围得水泄不通的人群外面挤不进来,他着急得一遍遍喊道:谢区长,还有我一个……


一  难卸的包袱

“王牲口……哦,”李区长平日里也说惯了口,自知失言,自嘲地笑了一下,接着道,“王胜昆的事就不要再提了。没有其他事,今天的会议到此结束。”言毕,扫视了一圈,拿起桌上的文件,准备起身离去。

“区长,这事不能不提,这是全班人的意见。”新任掘进三班班长谢春华一看区长起身要走,着急地憋红了脸,大声嚷道。

“这样的话我听得多了,他不想要、你也不想要,你说怎么办才好,有本事你来安排?”李区长黑着脸呛了一句,扭头走了。

“唉……!”谢春华见状,唉了一声,像只泄了气的皮球瘫坐在椅子上,“啪啪啪”用手掌拍打着自己的脑袋。

“老谢,据说你在梧桐沟采区很牛啊,哪有你啃不下来的硬骨头?一个王胜昆难不倒你,我看好你哦!”掘进一班班长李奇拍了拍谢春华的后背,调侃了一句。

“老谢,你就偷着乐吧,王胜昆可是有名的大力士,难得的人才。”五班长邓小定幸灾乐祸地说道。

“咱俩换人,王胜昆给你,你随便给我一个都行,咋样?”谢春华听了邓小定的话,立马跳了起来。

“哈哈,不——感——兴——趣……”邓小定大笑着夺门而逃。

掘进八班班长段宏趁他们调侃之际,早就脚底抹油溜走了,跑得比兔子还快。大家都心知肚明,王胜昆调往三班是他在从中作怪。段宏早就想着要把这个包袱给甩出去,只是苦于没有合适的机会。当然了,他这样做大家是理解的,因为不仅仅是段宏,整个采区提起王胜昆无不感到头疼。不论是谁当班长,在他面前连一句批评的话都不敢说,生怕惹恼了被他弄得下不来台。作为一级领导,在下属面前谨小慎微到了如此程度,你说憋屈不憋屈!趁着三班班长换人之际做个小动作,就连一向公正无私的李区长都应允了他。

“这头大牲口真是让人头疼啊……”会议室里只剩下谢春华在烟雾缭绕中自言自语着。

早在梧桐沟采区的时候,他对王胜昆的事迹就有所耳闻,只是没打过交道。这几天的相处中,虽然了解的不多,但是看得出来,王胜昆真如传说中的那样是个不好打交道的人。班上其他人已经陆续找到过他了,要他在采区会议上提出来,把王胜昆安排到其他班组,或者其他岗位上去。

谢春华知道,要想把王胜昆“请”出三班,不是件容易的事,像这样的烫手山芋,根本没人愿意接手。即使是这样,大家的意见还是要反映上来,他也希望早一点把这根“刺”拔掉,不让他拖大家的后腿。

王胜昆年方三十岁,身高一米九,长得五大三粗,站在人群中格外地显眼。他生来一副塌鼻子,可偏偏鼻头又特别肥大。再配上一双绿豆大的眼睛,大家暗地里都戏说他是造物主开小差的意外之作。皮肤黝黑且满脸横肉,咧开肥厚的嘴唇就会露出两颗大银牙。说实在话,就拿这样的外表,不管他人品咋样,第一眼就让人喜欢不起来。

在煤矿工作了十年时间,没有和他关系密切的人,甚至没人愿意和他住一个宿舍。可见他是一个多么令人生厌的人。比他晚来几年的人都成了技术骨干,而他除了干一些出力活,别无他长。虽说有一把子力气,但是又以“懒”而著称,做事蛮不讲理。所以处处不受待见,分配到哪个班组都没人愿意接受。

听说作为采区最高领导的李区长,面对王胜昆也很头疼,他给分管沙婆泉采区的矿长反映过多次,矿长也想不出什么好办法。矿长说你就凑合着过吧,采区有一百多号人,单单就容不下一个王胜昆?开除他倒是有很多理由,关键是经委刘主任那里不好交代。从那之后,采区的人都知道了王胜昆的来历……

王胜昆是家中的独子,八岁丧父,他妈大字不识一个,只管他能否吃饱穿暖,任由他像野草一样疯长,对于学习和做人没有什么要求。从小在同龄人中就属于“大个子”的他,没人能惹得起,再加上不受欢迎的外表,逐渐地被所有群体排斥,养成了一种独来独往的性格。

都说他吃五谷只管长了个头,大脑发育严重缺失。一年级读了两年,二年级读了两年,三年级眼看又要留级,怎奈个头比老师还要高出一个头顶。实在不好意思再混下去了,只好辍学回家务农。别看读书不行,干起农活来不比成年人差。由于精力太过旺盛,闲暇之余他还跟着别人打短工挣钱,小日子过得倒也滋润。

如果说按照这样下去,过几年娶妻生子过个安稳日子应该不成问题,谁知他偏偏摊上了一个不靠谱的妈。本来就是个不知守家过日子的女人,男人死后更加没有了约束。她老是和一些不三不四的人鬼混在一起,逐渐地沾染上了烟酒。儿子能挣钱的这几年,手头宽裕了,她又迷上了赌博。据说,有一次输光了身上的钱,心情太过郁闷,借酒浇愁的过程中错把农药当成了酒……

他妈去世的时候王胜昆才十七岁,既要种田,又要洗衣做饭搞家务,对于他这样一个刚刚成年的男人来说,难度是可想而知的。往往是做一顿饭能吃两三顿,几乎没有不吃剩饭的时候。因为没人督促,他懒得洗脸洗头,啥时候都一幅蓬头垢面样子,衣服脏到了可以反射阳光的地步。一个十七八岁的年轻人成了一副模样,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他精神有问题呢。

两年后的一天,村里来了县上视察工作的领导,其中恰好有他多年没有往来的表舅。表舅听说了他的情况,都不知道自己这表外甥沦落到了这幅境地,就说顺便过来看看吧。

他没想到,事实情况比人们所说的还要严重。那烟熏火燎的屋子脏得让人没法落座,长年不打扫卫生,臭气熏天令人窒息。表舅站在门口看了一眼,当即和村上的领导做了沟通,对他的生活作出了安排。从那以后他成了一名国营煤矿的临时工,因为表舅曾经是是煤矿矿长。

按说到了煤矿工作,那些习惯应该会有所改变,但是他依然如故。最明显的就是从来不叠被子,不洗袜子,不打扫房间卫生;吐痰、擤鼻涕、放屁,毫不意别人的感受;吃过饭的碗留在下一顿吃饭的时候才洗,招惹得苍蝇萦绕其上,偶尔还有老鼠光顾。同宿舍的人提醒也无济于事,说多了还和别人翻脸。上班的时候想干就干,不愿意干就睡大觉,他“懒”到了令人发指的地步。谁要是对他表现出丝毫的不满,就凭着那股蛮横劲,不休不止地闹个没完没了。久而久之成了人人惹不起的刺头货。

“算了吧,权当班上没他这个人,六个人的任务五个人照样能完成。”这样想着,谢春华起身走出了会议室。他打定了主意,与班上其他人好好谈谈,不要在乎他,跟这样的人生气完全没必要。


二  尴尬的沟通

自从谢春华和班里其他人谈过心之后,大家的心气顺多了,不再私下里讨论王胜昆的长短。这种表面上的一团和气,说白了就是变相的排挤和孤立。人类自古就习惯于群居的生活,作为集体中的一员,被别人区别对待是一件非常残酷的事。王胜昆对此却不放在心上,依然我行我素,一副“看透了”的超然态。

作为谢春华来讲,他是这个集体的领头人,虽然那样劝说大家,其实没有过放弃改变王胜昆的想法。他一直在努力寻找机会,创造条件,想拉近彼此的关系。他认为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独到之处,王胜昆本质上应该并不坏,只是人们的习惯性思维使然,看不到他的闪光点。和这样的人交流,需要一个打开心结的时机……

机会终于来了。

一天晚饭的时候,大家三五成群地围坐在一起有说有笑地谈喧着,时不时发出一阵阵哄笑。唯有王胜昆形单影只,独自蹲在花坛边闷着头吃饭,似乎周围发生的一切与自己无关。谢春华见状赶忙走凑了过去……

“就你这体格,打一份饭能吃饱吗?”谢春华没话找话,关心地问道。

“咕……”不知是有意为之,还是碰巧了,王胜昆打了个饱嗝,没有接他的话茬。

谢春华本来胃就很浅,吃饭的时候最见不得人掏牙缝、打饱嗝,更听不得人谈论与屎有关的话题。王胜昆这个深沉婉转悠扬的饱嗝,让他联想到了杀猪时猪肚子里倒出来的粪便,恶心得险些儿反胃吐出来。尤其是听到他打饱嗝之后津津有味的咀嚼声,不由得想起了反刍动物的消化过程,更加抑制不住呕吐的冲动。

王胜昆毫不在意谢春华的反应,依旧专心致志地吃自己的饭,一副旁若无人的样子。他的一碗饭很快就见底了,谢春华却由于刚才的过度反应,胃里一直平静不下来。他极力压制住着翻江倒海的胃,一碗饭只吃了几口。

谢春华估计王胜昆吃完饭肯定会马上离开,暗自惋惜错过了一个沟通的机会,盘算着再找一个时机再说吧。然而就在这时,眼睛的余光看到王胜昆把碗筷放到了地上,似乎没有离开的打算。

就在他疑惑之际,却见王胜昆身体前倾,左手拇指和食指捏住了那只肥大的鼻头。紧接着“噗”地一声,一团淡黄色粘稠的污物,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从鼻孔里喷射而出,“啪”,重重地砸在了水泥地上。明知道这是怎么回事,谢春华还是好奇地看了一眼。那团污物静静地躺在地上,明晃晃赫然反射着阳光。坐在下风口的他,明显看到空气中飘散着星星点点的水雾,脸颊上丝丝冰凉……

“呃……呃……”这一下真的受不了了,谢春华的胃立马开始剧烈地收缩。随后像是火山喷发一样,“噗……”一声,一股粘稠的液体从嘴里喷涌而出,随后像只大虾一样伏在地上呕吐了起来。

王胜昆则是波澜不惊。他的手指在鞋底上抹了两下,又在大腿外侧的裤腿上抹了抹,起身扬长而去……


三    发现闪光点

虽说没有找到沟通的机会,但是,谢春花很快就发现了王胜昆的闪光点。

每次井下作业的时候,都要把上一班炸下的煤炭用推车运到平巷装进绞车斗。王胜昆从来只负责推车运煤,不愿意弯下腰来拿铁锨。对此其他人颇有微词,说他拈轻怕重,尽干不出力的事情。谢春华说谁不服气就去推车吧,看看谁能像他这样一个人把车推走。其实,有过煤矿工作经历的人都知道,这一点谢春华说得没错,半吨多重的翻斗车推起来还真不容易。

推完煤需要搭支架的时候,王胜昆多数时候都躺在装雷管的纸箱上睡大觉,只有遇到搭横梁的时候才起来搭把手。有时候看到支架搭好了他才起来活动活动筋骨,二话不说提起风钻开始打眼,仿佛这是他的专项工作。可是到了装填炸药的时候,他又坐在一旁成了旁观者,像一条死狗瘫在了那里。

谢春华刚开始对他的这种做法也看不惯,一段时间之后突然发现,王胜昆的“懒”似乎懒得有他的道理:

比如说推车这件事,别人推车来回用的时间比他长,而且遇到脱轨还需要别人来帮忙抬车。王胜昆速度比别人快,也很少有脱轨的时候,即使是脱轨了他自己也能处理,根本不需要别人帮忙。

再比如搭支架的时候,横梁往往比较重,一般人身高不够体力不支,搭横梁非常吃劲。这时候王胜昆都会主动出手,恰到好处地发挥了他的长处。

还有抱着风钻打眼这件事。二十多斤重的风钻一般人抱着都很费劲,更何况工作的时候还有剧烈的震动。有时候钻头突然卡在岩石中,会产生巨大的扭力,许多人为此还受到过伤害。一个人打一只眼都累得上气不接下气,中途需要休息好几回。身强力壮的王胜昆抱着风钻完全不当回事儿,连着打两只眼才休息一下,他的效率比别人高多了。

谢春华把自己的想法和班上的其他人讲了,刚开始大家还以为他是和稀泥抹光墙两面讨好。后来才渐渐地想明白了,认为他分析的很有道理,从而对王胜昆有了新的认识。看到王胜昆推车或者打眼的时候,都能主动搭把手或者替换他一下。这么一来,班组成员之间的关系逐渐融洽了起来。


三    急救梁兴荣

有一次,大伙儿都在忙着搭支架,梁兴荣突然说肚子疼的厉害。在一旁休息一会也丝毫不见好转,疼得额头直冒冷汗。感觉到事态严重,谢春华让他赶紧坐绞车回地面去看医生。哪料想井下恰好又停了电,三百六十米的井下怎么才能爬上去呢?

就在大家一筹莫展之际,王胜昆一下子把梁兴荣背在了身上,毫不犹豫地攀着铁轨往上爬去。平时一个人空手爬这三百六十米的斜巷都非常吃力,更何况他身后还背着一百多斤的大活人。王胜昆愣是一刻不停地爬出了井口,接着又跑了四公里的山路,把梁兴荣送到了采区医务室。

经过医生初步判断,梁兴荣得了急性肠梗阻。由于采区医务室没有能力治疗,又转到了梧桐沟煤矿医院。后来听说送进医院的时候人已经休克了,医生说亏了送来的及时,如果再耽误一刻钟,梁兴荣能不能醒过来就难说了。

通过这件事,人们对王胜昆有了新的认识,矿领导在全矿大会上表扬了他。虽然说表扬没有发奖金那样实惠,但是对于王胜昆来说却是极大的荣誉。一座铁塔似的壮汉,多年来被人瞧不起,活得毫无尊严,这其实也不是他想要的结果。有生以来第一次受表扬,第一次感受到别人赞许的目光,他觉得很有面子。自此以后不但脸上有了笑容,走路的时候胸脯也挺了起来。


四  马家窑矿难

也许是老天爷有意要成全王胜昆,救人事件过后不久发生的另一件事,在国营煤矿乃至周边私营煤窑都引起了很大的轰动。

那一次的确是碰巧了……

上班途经马家煤窑的时候,王胜昆说是肚子有点不舒服,让其他人先走一步,他去山脚下方便一下随后就到。发生这样的事很正常,大家都会在下井之前把该处理的事情处理干净,所以别人也就没有在意。

其他人到井下就开始工作了,却迟迟不见王胜昆到来。于是,有人说他“旧病复发”,又在借机偷奸耍滑,躲在哪个角落里睡大头觉去了。一个小时后谢春华心里有点不踏实,总感觉有点不对劲。就派了一个人上去看看,说如果王胜昆真的不舒服,可以照顾他一下。果然如他所料,半小时后接到了地面发来的求救信号,看样子情况非常紧急。

谢春华带着人回到地面的时候,他派去的人己经在井口边等着了。看到他们的第一时间,那人浑身发抖,语与伦次地讲述着他的发现……没等到他说完,谢春华他们就朝着马家煤窑的方向跑去。在井口边看到了两个受伤的矿工,但是没有见到王胜昆的身影。

谢春华连忙带着人到了井下,却被眼前的一幕惊呆了——窄逼黑暗的矿井里,王胜昆半跪在坚硬的煤矸石上,双手不停地刨着什么。似乎他面前的山石中埋藏着多少宝藏,生怕被别人给抢去了。

“老王,你在干啥?”谢春华看到王胜昆发疯的样子,不解地问道。

“老谢,快,快挖。下面有人……”看到谢春华他们到来,王胜昆像是看到了大救星,沙哑着喉咙连声喊道。

谢春华一听下面埋着人,顿时着了急,赶忙派人分别去采区和马家煤窑报信,其他人立马动手救人。一小时后人被挖了出来,但是已经没有了生命体征。至此,马家窑矿难造成了一死两伤的重大事故。

抢救工作结束后,人们才发现王胜昆的左腿骨折了,他带伤坚持救援的壮举感动了现场所有的人。在医院休养了三个月后他就返回了矿山,马家煤窑的老板给了他五千块钱的感谢费,说是若非他及时施救,马家窑面对的将是三条人命,那可是不能承受之重啊……

马家窑矿难事故过后,王胜昆成了矿山上的名人,他不顾个人安危救人危难的行为得到了大家的一致好评。有人说,若非亲眼所见,不敢相信像王胜昆那样自私冷漠的人,还能干出这样令人感动的事情。

据他说,那天肚子疼得很厉害,正在山沟里拉得淋漓尽致的时候,突然听到一声闷响,脚下感觉到了震动。起初他没有在意,提起裤子走了几步,才发现马家煤窑的窑口里涌出了阵阵尘雾。他趴在井口看了半天,刚要转身离开,隐隐约约听到了有人呼救的声音。

来不及多想,他连滚带爬地到了井下,一眼看到了被塌方的山石砸伤的三个人。把受轻伤的两人背到了地面,他又开始动手挖被山石掩埋的那一个,哪承想又迎来了二次塌方。那死者本来是活着的,是二次塌方要了他的命,王胜昆也被山石压住了腿……


五  转正闹风波

煤矿分配来了几个转正名额,局里明确要求按照工龄长短、技术能力、平时表现等等方面综合考虑。然后经过民主评议,选出符合条件的候选人,一定要做到公平公正。王胜昆自己对照了一下,从工龄上来说他是够条件的,但是从技术层面来看显然差的很远,至于说平时的表现这一项就很难把握了,这个没有一定标准。

正如他想的那样,候选人名单上最终没有他。然而,出乎意料的是这份名单没有被通过。因为上面领导又特别强调了,说技术能力固然重要,但是个人品德也要好。诸如那些有胆识的脱危救困者,应该着重考虑。矿山这种高危企业,就需要这样的人,就应该弘扬这种精神。

煤矿领导三番五次开会研究,一致认为按照上面的要求来看,只有王胜昆符合这个条件。对于这个结果许多人持反对意见,他们说王胜昆多年来工作中偷奸耍滑,技术上不能独当一面,他怎么能是最佳人选呢?

在关系到个人利益的问题上,向来是没人会讲情面的,一时间在矿区议论纷纷……

矿长为了让大家心服口服,说上面下发的文件讲的很清楚,王胜昆的条件无疑是最适合的。于是又有人说了,说是救梁兴荣这事儿不假,但是,马家煤窑矿难事故不能和这次转正式工扯到一起。甚至还有人说,这次的转正条件好像是专门为王胜昆量身定做的,说来说去还是有个当官的舅舅好啊……如此种种,众说纷纭。

煤矿领导没办法平息人们的争议,最终还是局领导拍板才定了决。领导充分肯定了马家煤窑矿难事故中王胜昆的大无畏精神,并且说给他转正就是弘扬正气。

上报审批的转正名单引起了职工的强烈不满,王胜昆刚刚建立起的人缘关系出现了危机。有人说他属于“胎里红”自带光环的人;也有人冷嘲热讽,说他四肢发达头脑简单,居然撞上了狗屎运……

王胜昆转正的事最后还是泡汤了。这件事源于一次突发事件。那是转正名额上报半个月之后……

那天恰逢采区改善伙食,好不容易能吃一顿红烧肉,大伙儿早就排队等着了。每个人都希望自己碗里全是大块大块的肉墩子,于是,面对着掌勺子的王厨师,一个个点头哈腰,极尽谄媚。王胜昆盯着从他面前走过的人,看着油汪汪的满碗肉早就止不住流口水了。他看得出来——这次的红烧肉货真价实,不像以前说吃的是红烧肉,其实是以土豆块为主。

等待的过程感觉总是漫长的,离红烧肉越来越近,王胜昆越是“咕嘟咕嘟”咽口水。虽然那双小绿豆眼早就被红烧肉给吸引了,还是没有忘记像别人那样对着王厨师露出讨好的笑容。他知道自己和王厨师身高相差悬殊,特意谦卑地弯着腰,以免给对方带来压迫感。但是他发现,王厨师并没有像对待其他人那样向他点头微笑,脸色反而瞬间有晴转阴,甚至懒得看他一眼,表情极其冷淡。

王胜昆心想,这是啥意思?好像没有得罪过王厨师的地方啊。思考的过程中他满怀期待地盯着王厨师手中的勺子,只见那勺子在王厨师的操纵下开始动作了,它一个猛子潜入锅底,缓缓地游走在红烧肉和土豆之间。然而结果却不尽人意,那只勺子总是巧妙地避开了诱人的红烧肉,专门走向不受待见的土豆块。王厨师胳膊肘突然一弯,勺子“哗”地一下从锅里蹿了出来,接着手腕一翻,白花花的土豆块夹杂着两块肥膘倒了进了王胜昆的碗里。

王胜昆看看锅里,再看看自己的碗里,顿时气上心头——这是红烧肉吗?张张嘴刚要发脾气,一想还是算了吧,他觉得为了一口肉闹得不愉快实在是无趣。

“哼,正式工也只配吃土豆!”王胜昆刚走出几步,身后的王厨师鼻子里哼了一声,大声说道。

王胜昆本来就是火爆脾气,王厨师如此明目张胆地针对他,脸面上怎么能下得去。只见他一转身,“啪”,把碗里的土豆块倒进了锅里。一双绿豆眼喷射着怒火,气咻咻地问道:“别人都是满碗的肉,为啥我的尽是土豆块?给我重新打一碗。”

“你的意思是说我偏心眼,难道你看见我手里的勺子长眼了?”王厨师嘴角微翘,戏谑地道。

“勺子没长眼,拿勺子的人瞎眼了吗?”王胜昆也毫不示弱。

“你这会可要看好了,我可没有本事专挑土豆块……”王厨师乜斜着眼睛,又重复着前面的动作。

“不行,再重新来。”看着又是一碗土豆块,王胜昆反手扣进锅里,声音提高了八度,语气中充满了火药味。

“咋的?你小子想找事!不要认为自己是正式工就高人一等,别在我面前牛逼哄哄的……”王厨师一副毫不在意的样子。

“你妈勒个X,我看你才是找事呢……”王胜昆哪受过这号窝囊气,手起碗落,“哐当”一下砸在了王厨师的脑门上。

“王牲口,你他妈欺负人……”身高仅与王胜昆腋窝平齐的王厨师顿时火冒三丈,一只手捂着头,一只手拿起铁勺向王胜昆的身上砸去。

“看老子今天弄不死你……”王胜昆知道人们私下里叫他“王牲口”,被王厨师当面这么一叫,哪还压得住心中的怒火。只见他欺身上前,採住王厨师的衣领,啪啪啪就是几个耳光。完了还觉得不解气,夺过王厨师手中的铁勺,“帮帮帮”当头砸了几下,王厨师的额头爬出了一只血红的蚯蚓……

正在吃饭的李区长哪料到会发生这样的事,他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晚了,一顿改善伙食的好事变成了流血事件。看着躺在地上哼哼唧唧的王厨师,李区长一时没了主意,错愕片刻,赶忙叫人抬着去了医务室。

医务室里王厨师不停地呻吟着,他总说自己头疼难忍,弄得医生束手无策,只好转往梧桐沟煤矿医院做进一步检查。梧桐沟医院还是同样的结果,院长说他也无能为力,建议转往县院做进一步检查。

王厨师的病非常考验县医院的医疗水平,他们组织专家会诊,最终也没有查出他伤在了哪里。额头的伤三天就痊愈了,他能吃能喝能睡,吃饱喝足睡醒就不停地哼哼唧唧,特别是有人来看望的时候病情就更加严重了。医护人员私下里都说他在装病,但是又拿他没有办法,谁也不敢强行让他出院。

据说王厨师每天都去有关领导面前哭闹,一遍遍讲述挨打的过程,并且历数王胜昆在煤矿的种种劣迹。他特别强调自己这些年为煤矿建设作出的贡献,逢人就掀起衣襟展示自己的伤疤,说是在井下事故中折了三根肋条。他说自己这么多年为煤矿奉献了青春,患了煤矽肺病,如今又被别人打得落下了时而清醒时而糊涂的后遗症。归根结底他最后的要求就是要把自己转为正式工,否则就要求立案惩处打人凶手……

王厨师是三个月后才走出医院的,他拿到了有关部门关于他转正的红头文件才办理的出院手续。如他所愿,王胜昆因为打人事件,被取消了转正资格。

王厨师的额头有一个月牙型的疤痕,那毕竟无伤大雅。时而清醒时而糊涂的后遗症没有复发过,他时常拿着半导体收音机听戏,动不动还跟着吼两句:

我正在城楼观山景,

耳听得城外乱纷纷,

……

都说是王厨师老谋深算,设下陷阱让王胜昆往里钻。虽然说流几滴血、掉了几滴眼泪,在大庭广众之下失了面子,最终还是得到了实惠。

别人也问起过王胜昆,问他这件事过后有没有后悔。不知是真的不在意,还是图个一时嘴快,他说去求吧,老子才不稀罕什么正式工。我就是一人吃饱,全家不饿,谁想蹲在老子头上拉屎,他算是找错人了!

转了正式工的王厨师还在做饭,按照国家工资标准,他每月少拿了二十多块钱,但是他很开心,毕竟是端上了铁饭碗。王胜昆还是那样,他打饭的时候总盯着王厨师的眼睛,王厨师不敢直视他,勺子里的肉却明显地多了……


六  还有我一个

时间又过去了三四年,上面一直没有给煤矿分配转正名额,好多人看不到希望纷纷辞职而去。王胜昆没有走,他说转不转正式工对他来说无所谓,之所以还留在这里是因为无处可去。在煤矿过集体生活挺好的,一人吃饱全家不饿,乐得个轻松自在。

李区长调往矿管站工作后谢春华当上了区长,他把王胜昆提拔成了副区长。这个任命不需要县委组织部通过,只需要矿长点头同意,财务发工资的时候多发十块钱就可以了。事实证明,谢春华任用王胜昆是明智的选择,有些棘手的问题需要他那简单粗暴的方式来解决。另外一方面,多年来他也积累了丰富的经验,在排除险情,处置突发事件方面有独到之处。

按照工作部署,要对资源枯竭的二号井展开退巷工作。具体要求就是,从四百五十米的最底层开始,把支架卸下来运到地面回收再利用,然后把没有采尽的煤碳进一步挖掘出来。这项工作有谢春华的“嫡系”三班来完成,王胜昆为分管领导,三班班长王天星正是王厨师的亲弟弟。

王天星深得谢区长真传,又有王胜昆的大力协作,退巷工作进展得很顺利。支架回收率百分之八十,煤炭产出也超出了预期,创造了退巷工作中安全生产零事故的记录。

……

“老王,我看这一段地貌有些复杂,不行就停一停,好好制定一套方案再说。”谢区长有一天下井检查工作,他仔细勘察了现场,建议道。

“求,有啥害怕的!老王我啥阵势没见过?”王胜昆深感谢区长知遇之恩,工作中竭尽全力,虽然大大咧咧却粗中有细。

“不可大意啊!”谢区长一向小心谨慎。

“放心吧,天塌下来有高个子顶着呢。”

“我就怕你有这想法,你的头能比石头还硬?”谢区长笑着骂道。

“这我知道,你放心吧,我不会给你添乱。”

“行,听你的。据说又有几个转正名额……”

“别拿这个和我说事,你知道我不在意这些。正式工不正式工无所谓,我这辈子就在煤矿养老了,老子死在煤矿,不怕没人送葬。”

“你他妈,真是个牲口,不会说句好听话?”

“呸呸呸……”王胜昆对着地上碎了几口吐沫,憨憨地笑了……

退巷进行到两百六十米的时候,谢区长又一次来到井下视察。

“老王,你记得这个地方吧?”谢春华悄悄把王胜昆拉到一边,问道。

“咋不记得?老魏就是在这里被砸死的。”王胜昆知道这回事,当初二号井掘进的时候出了事故,那个叫魏新秀的人就死在了这里。

“知道就好,他妈的,我这几天右眼皮总是跳个不停。”谢区长心有余悸地说道。

“难不成老魏会拉我去做伴?”王胜昆笑着调侃道。

“放你妈的狗屁,再胡说老子撤了你的职。”谢区长最怕这样口无遮拦地胡说。

……

“老王,等等。”第二天一大早,王胜昆上班刚走出大门就听到有人喊他。他回头一看,是谢区长在那里向他招手。

“干啥呢?”他连忙跑过去,问道。

“给你,到井下先把这瓶酒给奠上……”谢春华左右看了看,神秘兮兮地从怀里掏出了一瓶酒。

“为啥?”

“别问那么多,老讲究。”

……

王胜昆平时不相信鬼神之类的说法,但是既然谢区长的要求,他还是照着吩咐做了。把半瓶酒倒在了工作面上,又让大家一人喝了一口。

“头,你这是祭奠谁呢?”王天星不知道这里发生过什么事,开玩笑问道。

“祭奠你呢!喝点酒有啥奇怪?”王胜昆骂道。

“哦,我知道了,这是敬山神的……”其中有人说。

“说对了,在人家地盘上搞动静,总要打个招呼吧。”王胜昆开了句玩笑,就算是搪塞过去了。

谈笑之间就投入了正常的工作,搬运拆下来的木料、清理坍塌下来的岩石、运送煤炭……班组成员相处的久了配合比较默契。王胜昆虽然不参与具体工作,但是肩上的担子不轻。作为这里的第一安全责任人,他不会像以前那样去睡大觉,随时都在观察着工作面上的情况,督促大家做好安全防护工作。

尤其是到了这个位置,地质结构比较复杂,在谢春华面前他虽然嘻嘻哈哈不当回事,其实思想上丝毫没有放松。当年他不在事故现场,但是参加了救援工作。老魏已经是十几年的老矿工了,人称外号“魏大胆”,他多次事故中死里逃生,最终还是被突如其来的塌方送到了另外一个世界……

水泵在哗哗哗不停地运转、鼓风机憋足了劲吹风、推斗在钢轨上奔走……一切在有条不紊地进行中。王胜昆看了一下表,马上快到了下班的时间,他想着提前出去晒晒太阳。这阴暗潮湿的地方呆八小时有些受不了,毕竟这样的日子过了快二十年,身体或多或少落下了一些毛病。

刚走出几步,不由得回头看了一眼工作面,他怀疑有一块煤矸石从顶部掉落了下来。但是又不敢确定,因为矿灯的光在积水中反射,容易给人造成错觉。就在他疑惑之际,工作面上方又掉下了几块碎石,这一下可是看得千真万确。

“闪开!”他对着那几个工友大喊了一声。

嘈杂的环境中他的呼唤丝毫没有引起注意,那三个工友完全不知道危险已经来临。眼看着陆续有煤矸石掉落,情急之下王胜昆飞奔过去,一左一右拖着两个工友往安全区域退去。他回过头的时候,看到王天星也在往外跑,匆忙间又被脚下的电线绊了一跤。王胜昆见状赶忙冲了过去,他拦腰抱起王天星刚刚迈出几步,一块煤矸石正准砸在了背上。倒地的那一刻,他把王天星扔进了旁边的通风巷……

沙婆泉采区的院子里一时之间人声鼎沸,来自各个煤窑的矿主和矿工们都聚集在这里。被塌方掩埋在井下的王胜昆被挖出来了,但是已经血肉模糊气息奄奄。被救的三名工友早已是泣不成声。特别是王厨师的弟弟王天星更是跪地不起,他说如果不是王胜昆舍命相救,躺在地上的就是他……

煤矿医院的救护车呼啸着驶来了,医生检查后说失血过多,能不能救过来很难说。医院的血液存量远远不够,要谢区长组织人员去输血。听了医生的话,大伙儿争先恐后地往救护车上挤,但是救护车坐不了几个人,最后只挑选了五个年轻体壮的跟着救护车去了医院。

王厨师死活都要往车上挤,他说王胜昆不计前嫌救了他弟弟,无论如何他要为救治王胜昆出一点微薄之力。医生说他年龄偏大,先让年轻的人先来……

救护车鸣叫着绝尘而去,谢区长登记着后续要去献血的人员名单。王厨师站在围得水泄不通的人群外面挤不进来,他着急得一遍遍喊道:谢区长,还有我一个……

王厨师这么一带头,和他同样在外面挤不进去的人都开始喊开了:

还有我一个。

还有我一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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