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个星期天,采区区长李应龙在午饭前吩咐我下午去东井抽水。当时采区只有两口井,开采了几十年的西井差不多成废井了,只有东井担负着完成全年生产任务的重任。
午饭后我去充电室领矿灯,老车问我今天不是休息吗,领矿灯干啥去?我说区长安排我去东井抽水。
“你一个人去?”我走出充电室的时候,老车又问了一句。
“就我一个人,这也是我第一次单独到井下作业。”我有些沾沾自喜地说道。
“嗯,你小子不错哦!好好干吧。呃,呃……注意安全。”老车一手从头上拿下他那顶蓝布帽子,一手梳理着刺猬一样直立的头发,似乎又有些欲言又止。
我也没有在意老车的表情,他们那一帮老家伙有时候说话阴阳怪气的,话里话外对我有一些不满。说来也难怪,他们大多数人二十出头就来到煤矿,都熬成半大老头了,转正的事遥遥无期。我虽初来乍到,多少还是有些背景的,这就不得不让他们心怀敌意了。
我走出大门的时候,同宿舍住着的何生虎也朝发电机房走了。他今天是为我一个人服务的,对于星期天上班他向来是有抵触情绪的。作为一个每月拿着二十二块学徒工资的他,不愿意在机房里多待哪怕是一分钟,但是他那两位老油条师傅的话不又不得不听。
我刚刚转过鸡冠山,就听到了柴油发电机突突突的声响。那单调嘈杂的声音在空旷的山野里回荡着,给这片毫无生机的山野平添了些许生气。那是这方圆百十里内唯一的现代化机械发出的声音,是这片古老苍凉的大地上唯一的现代气息。
转过了一座又一座小山,绕过了一个个深不见底的废弃坑洞,柴油发电机的声音越来越模糊了。沿途不时见到蜗牛一样负重的人,他们躬着腰从仄逼的坑道里爬出来,大口喘着粗气。所有私人煤窑的人平时没有条件洗澡,只有一两个月出山的时候去巴结老车,痛痛快快地洗一次澡。除了张嘴的瞬间才能看到雪白的牙齿,眼珠子不转动,你不会感觉到他竟然是一个生命体。不过我们之间相处时间久了,从体形和走路姿态上也可以辨认个八九不离十。
步行约十多分钟后,我来到了东井进口。此时这一片寂静无比,偶尔能看到一只飞鸟,那是相当幸运的事。除了井口边的大铁皮水罐周围生长着几撮杂草,几乎见不到一丝绿色。
我站在井口边,看着深不见底的巷道,心里没来由地生出了一丝胆怯。具体是怕什么呢,想来无非是鬼神之类的吧。但是工作还是要去完成的,我如果不把水库里积蓄的水抽干净,势必会影响明天的正常生产。
我在煤堆上捡了两片雷管包装箱的纸片,学着井下工人的样子坐在铁轨上滑行。多次下井作业,我基本上掌握了这项技巧。两三分钟时间我就来到了距地面一百六十米的地方,这里有一座小型水库。
启动水泵检查运行情况,看到水库的水位在缓缓下降,我再次从铁轨上滑行去往一百九十米位置的水库。启动了这一位置的水泵之后,我继续向两百四十米位置滑行。
到了铁轨的尽头,我回过头看到了碗口大小的一片亮光,那是黑暗和光明,生存与死亡的交界处。脚下平缓延伸的巷道,是我今生走到过的离地面最深的地方。
两百四十米向前延伸的平巷有多长,我不记得了,但是我至今清晰地记得那矿井中水珠滴落的声音。从岩石中渗出的水珠聚集到足够的能量,从顶部掉入巷道积水中的声音,犹如珍珠落入玉盘清脆空灵。“铮”得一声余音缭绕,在深邃的巷道里传出很远……接下来又陷入了静默,我仿佛能听到自己“咚咚”的心跳。
推上电闸的瞬间,水泵“嗡嗡”的声响回旋在巷道里,打破了底层深处的那份宁静。巷道里的积水“哗哗”地流动着,流向巷道边的水库。这些在地层深处蕴藏了亿万年的地下水,源源不断地被输送到上一级水库,最后喷涌而出。或渗入地下,或被蒸发,进入了又一轮自然的轮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