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黑/太中】白痴群.

/在复键了但是很慢。

/昭和,作家与诗人,涉三注意。


                                           ————“你的那首诗里,要有一句谎言。”

有时候太宰治只是觉得,他们不是什么所谓的恋人,只不过是两个离群的疯子,遇见了彼此而已。

他感叹着春日来得好早啊,比中也离去得还早,窗外热热闹闹满是春桃的灼目之色,他突然又回想起来那一晚对着中原中也撒的那个谎,太宰治明知中原中也大可以将那句谎话当作拙劣的玩笑,只是他却将其原封不动地入诗,连带着满目叹息。

最无法原谅的无非是不辞而别。年轻的作家想着,收起了沾上了酒渍,满是白日梦话的稿纸。

他明白他还活着,活在了中原中也最想让他看见的暮春晴日里,执意苟活,无暇赴死。


ぼしゅん:

“我们应该在日暮时分燃烧。”


春假结束的时候,太宰治搬进了东京银座一家居酒屋的二楼。

春日确实是满目生辉的季节,五月末的日光仍旧炽烈,太宰治把行李搬上楼,楼底下传来一阵不知来自于何人的轻笑,远处有电车不断的轰鸣,大抵是嫌空气过于炽热,黑发的少年脱去了襦样外的羽织,楼下的居酒屋里男男女女的讪笑声此起彼伏。

东京沿海一带的房租涨得很厉害,即便是居酒屋上的一间旧公寓,刚刚放完春假的太宰治也不一定付得起。下楼之后太宰治怀着某种即使羞耻又是愧疚的心情,对那位姓西本的房东老太太说,我可能需要一些时间。她笑着冲他摆手,铜质烟管里逸散出的烟雾弥漫于空气中,她说,刚好有个人和你同租一间屋。

当时太宰治象征性地问了问对方是谁,她只是瞥了太宰治一眼,说是个从山口来的孩子,姓中原。

太宰治总感觉那个姓氏在不知何处见过,当晚到居酒屋喝酒的时候,年迈的女招侍一边递给他一杯清酒,一边缓缓说着,那个孩子啊,据说是个诗人呢。

是吗,他不以为意地回应道,酒精刺激到神经之时他才猛地记了起来在哪里见过那个名字,那好像只是一年前,某个法语系的学生在校刊上发表的诗,下面署名就是“中原中也”。

太宰治至今仍记得那首诗:

《湖上》。

他突然可以确定自己见过对方一面了。

那时太宰治还只是东京大学大一的学生,怀抱着不知是抵抗社会还是生命的逆反心理,像是自杀未遂的失败者一样躺在校医务室里,那间屋子的光线很差,以至于只有透过窗户才能看见晦涩的光。太宰治将绷带一层一层沿着手腕向上缠绕,遮起那些丑陋的疤痕。

然后他听见了一阵于春日的阳光里肆意飞舞的笑声,几乎是下意识地抬头,带着潮湿气流的风刮进来一瓣桃花,窗外木屐击打在路面上的声响清晰可闻,有人穿着轻便的襦样,自桃花下飞奔而过。

那人有一双湖蓝色的眼眸。

桃花下的诗人风光恣肆,才华横溢。


太宰治突然和那位女招侍说,我都没有见过他。

对方仍是噙着笑倒上清酒,很快的吧,他是这里的常客呢。

于是太宰治不再说话,将还剩一半的清酒留在吧台边上,转身离去。


后来他确确实实见到中原中也了,只不过是在居酒屋的楼梯上。首夏的阳光太好,太宰治打开门飞奔下楼喝酒,迎面却撞上了谁,对方怀里的书纷纷扬扬被抛起,在澄澈的空气里肆意飞舞。太宰治好不容易在楼梯口稳住脚步,抬手揉了揉泛红的额角,随口丢下一句抱歉,转身想走,却被对方一口叫住。

大抵是因为过于明朗的日光,那人语气里的愠怒都少了几分。

喂小鬼,他说着,背光洒下的阴影罩在太宰治身上,好歹帮我捡一下啊。

看见对方瞳孔的一瞬间太宰治感觉自己像是在做梦,过于巧合了,他想着,强迫自己移开视线,木屐旁躺着一本翻开了的书,封面上是几行太宰治再熟悉不过的法文:


兰波。


太宰治忘了他当时说了什么,只是想逃,逃到永远也见不到那片蓝的地方去。

那一日,居酒屋的常客们都知道楼上搬来了两个人,一个酗酒的诗人,和一个被东京大学留校察看的法语系学生。



中原中也实在是嫌翻箱倒柜的太宰治烦,随手抛了本书正正好好砸在对方头上,完全忽视疼得呲牙咧嘴的太宰治,没好气地说,太宰治你是要搞拆迁还是怎么?

我先拜托中也长点脑子,黑发少年撇了撇嘴,拆掉了这里我可不愿意和蛞蝓一起睡东京大街。

太宰治终于在一堆揉得堪比废纸的讲义里翻出了那张校刊,跑过去铺在中原中也桌上,指着和歌那一栏不怀好意地说,你看啊,是中也你的诗呢。

中原中也一巴掌打开太宰治的手,把那张早已泛黄发脆的报纸扯到一边,骂了一句,跟你有屁关系。

什么啊,太宰治反驳回去,原来中也这么介意和校友一起讨论学术思想的吗?

谁他妈跟你是校友,中原中也抛了个大白眼过去,还没毕业的小鬼就少说两句废话吧。

等到月亮盈盈浮现,让我们泛舟出行吧。

太宰治开口的那一瞬间中原中也才意识到那是自己的诗。


《湖上》。


只是太宰治接近鬼哭狼嚎的口吻实在让人难以感伤,中原中也一怒之下踹了对方一脚,紧接着破口大骂,太宰治到底你有完没完?!

呐呐你看吧,撞到五斗橱的太宰治拍了拍衣服,得逞一般回答。

中也不像是能写出这种情诗的人,他摊了摊手,没有小姐会喜欢酗酒还对着别人各种发酒疯的男人哦。

情——诗——?中原中也拉长了尾音,就像他扬起了纤细漂亮的眉一样。太宰治你真是自大得可以,他说着,语气里满是鄙夷,谁跟你讲那是情诗了?

太宰治躺在玄关处的榻榻米上,百无聊赖地支着腮回答,说那你是写给谁的?总不可能是我吧。

东京大学旁边的那个剧场听说过没有?中原中也问他。

听说过啊,只不过剧场的戏实在无聊,一次都没有去。太宰治说着翻了个身。

那首诗是剧场的女演员拜托我写的。

暮春的夜里已起了蝉鸣,中原中也披上羽织,看也没看一眼一旁地上翻来覆去求死不得的太宰治,往门外走。

太宰治抬头,中也你怎么又下去啦?

喝酒,中原中也没好气地丢过来一句,烦死了。

那你等等嘛,太宰治眉开眼笑地从榻榻米上爬起来,跟上去嬉皮笑脸地说,中也请客吗?

请个鬼啊太宰治,中原中也气得一脚把人从楼梯上踹下去。


春日已过。

不久之后太宰治知道,中原中也年长他两岁,大三的时候从东京大学辍学,那一年刚刚好是太宰治自杀未遂被送往故居津轻的时候。

后来有一晚中原中也的桌上摊开放着兰波的诗集,被梅雨季的雨水濡湿的窗玻璃外淅淅沥沥地下着小雨,太宰治照旧穿着轻便的浴衣,趴在被窝里翻书,边看边跟中原中也有一搭没一搭地接话,说中也,我在想我到底要不要回去上课。

你最好赶紧滚,太宰治,中原中也迎面抛过来一句,滚回学校随你爱烦谁烦谁。

我不是读书的料,太宰治把书收起,翻了个身仰面看着天花板,让我老老实实待在教室里听法语还不如让我去殉情。

那你问什么废话?!中原中也扭过头瞪了他一眼。

太宰治佯装没看见,嫌热又把被子扯开了几分,可是我要是不回去就毕不了业,毕不了业就要一辈子和中也这条蛞蝓挤一间房了。

中原中也实在是被太宰治烦得犹如百爪挠心,随手扯了两张稿纸过来,砸在太宰治脸上,说,你要是真闲得慌,就给我把它填满,没写完之前你说一句废话我揍你一次。

他盯着那两张微微发皱的稿纸,有一瞬间不知道该说什么。


窗外蝉鸣如泣。


于是太宰治把它收了起来,惊异于自己对待这件事的严肃,随后他闭上了眼睛,不去想不管怎样都会到来的明天。



太宰治后来确确实实填满了那两张稿纸,只不过是在一个中原中也喝醉了的晚上。

那时候已经是第二年的春天了。


那一晚中原中也喝掉最后一杯清酒,眼角眉梢都戴着微醺的醉意,一把扯过太宰治和服的衣领,问他:

“所以你他妈到底喜欢什么花?”

桃花吧,太宰治一声不响地把对方的酒换成水,视线扫过一眼桌角不知是谁送过来的春桃,随口胡编了一句谎话。他看见中原中也向后倒在椅背上,斜睨着他说,那还真符合你那令人作呕的品味。

他没和喝高了的中原中也计较,付了账后不由分说扯起中原中也就往居酒屋外走。

太宰治不明白为什么东京银座的春日总是晴朗得像是做梦,他走在夜晚的街道上,远处传来花街上艺伎们的轻笑,木屐一敲一打扣在路面上,沾上了春日的落花。中原中也一声不响地跟在后面,有人抛起了大把的花瓣,有一片落在中原中也闪着微光的发梢上。

穿着洋装的少女从太宰治身旁飞奔而过。

他突然记起了自己的稿子,那篇名为《女生徒》的小说。

它现在就神使鬼差地被攥在太宰治的手里。

于是太宰治顿了顿脚步,往回走到中原中也身旁,笑嘻嘻地拿出来递给中原中也,说,中也,我写完了哦。

太宰治我看你是真闲得慌,中原中也说着掐灭了烟,一把扯过稿纸,看也不看,随手丢进了一旁的河川里。

只是一同落水的还有猛地扎进河里的太宰治。

他刚刚想补充两句讽刺的话,见状酒醒了大半,喊声消逝在春夜的河川旁。



太宰治被中原中也捞上来的时候已经全身湿透,宣誓胜利一般拿着湿淋淋的稿纸冲中原中也挥了挥,喘了口气,瘫坐在地上,捋了一把往下滴水的发稍,刚想开口就被中原中也一拳打在下颚处,他听见对方气急败坏的叫喊,说太宰治你脑子有病吧?!

他笑了笑,把稿纸递到中原中也面前,你看啊,全部湿掉了呢。

中原中也接过去,他没料到太宰治会用钢笔,濡湿了的字迹像是泛着黑的泪渍,铺满了整张纸。

太宰治笑得像是蓄谋已久,说道,中也,你要补偿我啊。

中原中也听罢一把将手里的东西甩在太宰治脸上,太宰治你这是敲诈勒索。

他笑着凑近了中原中也,气息洒在他脸上,语气温柔:

写首诗吧中也,写给我的诗。

太宰治说完又补充了一句,说,


“你的那首诗里,要有一句谎言。”


很长一段时间他们谁都没有说话,最后中原中也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落花和草屑,说行吧,随后不轻不重地踢了太宰治一脚,走不走?

当然走啊,少年笑着跟了上去。

那一晚确实有很好的月光,作家与诗人漫步在春日的河畔,迎风飞舞的落花落满了整条河川。



別れの日:

“我们是这个时代胎死腹中的产物。”


太宰治从浅草回到银座的电车上下来的时候才发现雪水浸湿了袜子,寒意从木屐里透进去,他打了个寒战,唇角呼出的白气迎面扑在脸上没有一丝温度。

那好像是东京今年第一场雪,太宰治兀自想着,走过摆着关东煮和荞麦面的小摊,积着薄雪的角落里去年盂兰盆节的精灵马早已腐烂,他顿了一下,抬起头,眼前是朱漆剥落的鸟居。

好冷啊,真的,好冷啊。太宰治喃喃念着絮语,自东京入冬以来中原中也就没有一次不嫌太宰治念叨得烦,常常把只翻译了一半的诗集丢在桌上,然后劈头盖脸把太宰治摁进被子里。

嫌冷就少说两句,他嗤了一声。太宰治坐起来对着他伸出冻得有些泛红的指尖,边轻轻哈气边说,中也,好歹我也跟你说的那样自力更生了吧,总是这么粗暴对我是不是有点不合情理。他说着抬起下颚,指了一下中原中也桌上那个装着稿费的信封。

中原中也随手拿过来丢给太宰治,没说什么。

那一晚太宰治知道了那个名为《白痴群》的同人志,当时他只是嘲笑中原中也“白痴”一词用得实属可笑,却没注意标题之下的那行小字:


“我们是离群的疯子。”


大概疯子不过如此吧,他想着,那个津岛家的逆子在投稿的时候将署名改为“太宰治”时,又是什么样的心绪。中原中也让他写点东西聊以度日的时候他就想过这个问题,一个籍籍无名的诗人和一个被外界称为“浮在水上的石头”的作家,像是被命运玩弄一般聚在了一起,有时候太宰治只是觉得,好像看见那一片永远波澜不惊的湖蓝时,原本就暗无天日的世界好像也没有那么让人痛苦了。


大抵是因为过于美好的感情,人们创造了糟糕的文学。


瓶颈期那会儿中原中也说写不出自己想要的文字是通病,太宰治听了只是想笑,一个正处于创作低潮期的诗人怎么能大言不惭地讲出这种冠冕堂皇的漂亮话。

雪还在下,沾在太宰治的睫毛上。

他又想起方才浅草书店的店员小姐,伸出已经僵硬的手将那本《山羊之歌》递给他,嘴角带笑地说,他的诗就像是情绪本身呢。

她说的没错,太宰治接过诗集的时候就在想,中原中也只是咀嚼情绪本身,再原封不动地入诗。

有些时候太宰治甚至觉得中原中也这个人单纯得可憎,他明知道自己的不善伪装的本性,却还要在太宰治面前做出一副浸染了狠戾和锋芒的样子,在太宰治看来无聊又可悲。

他的诗太宰治见过不少,其中极大一部分是中原中也丢弃的废稿,他反反复复地吞咽那些炽热又灼目的字眼,不知该说什么。


一旁的神社里有人奏响了太鼓,一起一落像是远处落雪的声响。

太宰治看见中原中也倚在鸟居旁等他,帽檐上落满了雪,远远朝他招手。


冬日的风刮过耳畔,穿林而过。

仍旧是那片蓝,那片在太宰治看来似乎恒古不变的蓝。

于是他把那本《山羊之歌》藏进怀里,踩着积雪小跑上前。

真是难得呢,太宰治说道。

我以为你又入水去了,刚准备去捞你来着。

这么冷的天谁会去入水啊。

太宰治看着他抖了抖肩上的雪,橘红色的发梢依旧闪亮,像是,就像是至死也不会变一样。

他不得不承认,看见中原中也的那一刻,那个所谓灰色氧化的世界,好像真的,亮了一点。

也许那是错觉。


中也。

寒风之中他轻轻喊了声中原中也的名字。

怎么?对方问他。

好像也没有那么糟糕了。


回到居酒屋的时候已是深夜,中原中也脱下沾湿了的外套,没有再去喝酒的打算。兰波的诗集还剩下最后四分之一,他漫无目的地翻着纸张,无心做事。然而太宰治只是披着那件单薄的羽织,小说的草稿上密密麻麻布满了太宰治的涂鸦,他百无聊赖地写下几行不痛不痒的文字,像是无事可做一样,目光瞥见了中原中也的侧脸。

有什么东西是不变的。

在津轻的时候总是固执地认为,写满了风花雪月的稿纸不过是欺瞒世人的假象,没有人会堂而皇之地说出名为爱的那个字眼。

只是如今他好像相信了那么一点点。

大概看向中原中也之时,自己胸腔里那颗跳动着的心脏所击打出的节奏,就名为爱吧。

他突然好想赌一把,在有生之年赌把大的,至于赌什么,

就赌对方同样爱我吧。


于是他站起来,梦游一般走到中原中也面前,窗外是冬日阴沉的天幕。

已不必再多言。


太宰治试探着俯下身,呼吸着此时此刻彼此之间交织着的灼热气流,微微侧过脸,再一点一点,覆上对方的唇角,并惊异于对方的顺从。

他庆幸着自己下对了筹码。


远处又有狐狸瑟缩的长鸣。

恍惚之间他突然记起了中原中也的那句诗:

污浊了的忧伤,今日小雪,悬而欲降。

你终是污浊了我的人间。



此后有很长一段时间太宰治没有再提诗的事。东京的雪仍不止地落下,有时候房檐上的积雪厚重得塌下来,将深夜里的太宰治惊醒,于是他轻轻握上一旁中原中也的手,再将手指不怀好意地从指缝里挤进去,咔嗒一声扣上。楼下居酒屋的常客少了不少,但在有人酩酊大醉的夜里仍会传来断断续续的“断头台,咕噜咕噜”的戏谑歌声。太宰治说不上这个世界哪里变了,也说不上来哪里没变,就像是被逐渐潜移默化的人是自己。

津轻寄过来一笔少的可怜的钱,没有人问他在银座的生活,连他和中原中也的关系也只是草草地一笔带过,太宰治有时甚至感到庆幸,庆幸那种在这个时代足够疯狂的暧昧关系死于光天化日众目睽睽之下。

中原中也仍会时不时扯着太宰治下楼喝酒,酒后失态甚至会把一些小姐吓哭,有人生起了火,太宰治付过酒账,不由分说地把酩酊大醉的中原中也带走,然后一边轻轻拍着对方的背一边留下一句抱歉。

两年前春假结束时太宰治就没有再回东京大学,到现在更是如此,因为他大抵明白,就算此后永远过着所谓颓败的日子,也不是那么难以忍受了,自杀和殉情不过是言语上的幌子,有人把他从漫漫长夜里拉了出来,然后活着,爱着,痛苦着。

他说冬日是适合死去的日子,他希望有朝一日自己的墓上长满了樱桃。

神明爱不爱世人他不清楚,他只知道中原中也爱着太宰治。

可能像这样就足够了吧,优柔寡断地随波逐流也无所谓。

因为春日会来的。


只是太宰治没有料到,他的信念与愿望不过是空中楼阁。

因为离别会来得比春日还早。


有一晚中原中也听着窗外融雪的声响,轻轻喊了一声睡在身旁的人。

喂,太宰。

怎么了吗?

明天我可能要去汤田一趟。

山口?

嗯。

什么时候回来?

我尽量。

你尽量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睡吧。中原中也说着吻了吻太宰治的眼睑,不再说话。

因为他宁愿太宰治把这一切都当作一场梦境。


我尽量。

只有做不到的人才说尽量。


「太宰治,有很多事是无法宣之于口的。」

「比如爱,再比如告别。」


第二日太宰治醒来时房间里空无一人,窗外的阳光将雪色映亮,明晃晃得让太宰治产生了一种冬日已经过去了的错觉。中原中也桌上的兰波诗集仍旧摊开摆着,一旁是他摞成一叠的诗稿。中原中也没有带走任何东西,就像是下一秒就会打开房门,笑着把太宰治从榻榻米上拖起来一样。

他等了很久,想象之中的事并没有发生。

于是他捋了一把头发,轻轻地说了声没关系。

没关系。

也许等冬日过去中也就会回来的吧。

中原中也不是不讲信用的人,他的诗还没有写给我呢。

太宰治披上羽织,推开门走到楼下,灼目的阳光刺痛了经久不见日光的瞳孔。那一瞬间他好像又变成了那个没有遇见中原中也之前,求死不得的太宰治,一切都像是回到了原点,不曾改变。

于是他深深吸了一口潮湿的空气,走进了光里。



后来太宰治仍旧是下楼喝酒,给他的酒杯里斟满清酒的也仍是那个年迈的女招侍。

她缓缓地开口,问,他还没回来吗?

太宰治抿了一口酒,说道,再等等吧,他会回来的。

真快啊,对方说着,你们认识已经三年了吧?

四年,太宰治面不改色地纠正道。

是吗。她说着顿了一下,听说那孩子又写诗了呢。

太宰治听罢抬起头,轻轻地笑着说,我想看看。

于是女招侍递给他那张报纸,标题是太宰治再熟悉不过的《白痴群》。

只是他突然意识到,中原中也不会再回来了。

他痴痴地盯着那首诗,怔在原地,像是希望有人来把他一巴掌打醒。

那首名为《春日狂想》的诗下方,赫然标着“遗作”二字。


「骗子。」

他喃喃低语。

「不可原谅。」


身上有一处开始剧烈地烧痛,一路沿着神经,叫嚣着奔涌过去。

太宰治啊,你真是痴人说梦。所谓冠冕堂皇的信仰与爱,从一开始就是哄骗世人的谎话。

没人会陪你走到最后的,你注定沉沉浮浮了却此生。

他听见自己仿佛哭号一般的笑声,不管不顾飞奔出居酒屋,上楼关上门疯子一般翻找着早已积尘的安眠药,大把的药片灼烧着神经,他想干脆就此沉沉睡去,最好再也不要醒来。


「因为他于我而言就像是整个世界,与其失去他,我宁愿故去的人是我。」

「我要在暮冬的寂静之中长眠,永远活在暗无天日的等待之中,即便如此,我也不要看到那一束微弱的光被生生掐灭。」

窗角漏进来一抹桃红。

东京绽开了今年第一枝春桃。



むかしのうた:

“你是我唯一的救赎。”


长谷川找到太宰治的时候,他已经昏昏沉沉睡了三日。楼下居酒屋的老板报了警,她在进进出出的人群之中找到那位宛如大病初愈的作家时,已是日暮时分。

“您和他一样酗酒。”那是年轻的歌舞伎座女演员的第一句话。

太宰治没有回话,只是安静地盘腿靠在五斗橱旁,碎发之下是泛红的眼角。

后来,他说,《湖上》,是写给你的吧。

是,太宰先生,长谷川如实回答道,不过那已经是五六年前的事了。

也对。他点燃了一支烟,淡蓝色的烟雾袅袅消逝在初春的空气里。

您让我感到惊讶,穿着西式剪裁的长裙的女子说着,将长发拨到耳后,只是事到如今您仍是不知情吗?

什么?

太宰治抬眸,像是刚刚被什么事物惊醒。

中也将您推开了,他的病,他的诗,您一概不知。

因为他大概觉得我是个疯子吧,长谷川看见太宰治嘴角浮起一抹笑,他总觉得有朝一日我会百无聊赖地死去,不留痕迹。

昏暗里年轻的作家顿了一顿,可他的诗还没有写给我呢。

您要知道他没有食言,这是中也拜托我交给你的东西,她说着递给太宰治一本诗集,看不出悲喜,中也说,不能看见您意料之外的样子,是他唯一的遗憾。

长谷川惊觉太宰治接过诗集的手在抖,只是那双鸢色的眼眸仍旧暗淡得像是漫漫长夜。


《往日之歌》。


太宰治翻过扉页,盖着绯红邮戳的信封飘落在地。

他知道那是中原中也的手笔。


太宰,你的诗我放在最后了,别说我没写给你啊。

你知道我向来不善言辞。

所以,抱歉,先走一步了。



他竭力欺瞒自己那些文字不过是假象,只是最后一页印着的诗,太宰治确确实实已经见过了。

《春日狂想》。

太宰治忍着眼球剧烈的灼痛感,一字一句往下看,那些早已缠绕在心脏上的话语:


所爱之人离去时,必须自杀才行。

除此之外,别无他法。


突然回想起来他自己的那句话,他说中也,在那首诗里,要有一句谎言。

可如今这句话就是谎言。

中原中也将他死死地锁在了世间,无法离去。

只是他的亡故不可避免地成为了太宰治的一道心上疤痕,就宛如春日桃花下的一片阴影。

长谷川听见对方喃喃地说了一句什么。

他说,中也,这真是个弥天大谎。


假定有朝一日终归要失去,那我宁可永远,永远都没有遇见过中也。

可我偏偏遇见他了。


山羊有赎罪之意,长谷川轻轻叹气,中也说,


您是他唯一的救赎。


那句话击碎了太宰治最后的防线,满世界都是猝不及防滚落的泪水。

我知道啊,我早该知道的。

您出去走走吧,她说着转身离去,已经是春天了。

那一瞬间太宰治猛地看向窗外,东京满目都是春桃的颜色,电车来往穿梭的铃声不绝于耳。

只是好像少了点什么。

春日的潮湿气流卷起飞舞的落花,在太宰治的唇角轻轻蹭了一下,悄然离去。


太宰治。


他听见有人喊了他的名字。

桃花下的诗人风光恣肆,眼角带笑,朝他招手,轻轻说了句抱歉。

回过神后那里已是空无一人。


——fin.——



写在后面:

写《白痴群.》的原因似乎很简单,有一晚我梦见了那个昭和时代的诗人,逆着光和我招手说再见,身后是东京飞舞的落花。

先生故去得太早了,草草几页年表翻完都来不及感伤,好像他就应该活成一首诗,他自己最后的诗。

仍旧欢迎评论。

以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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