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辆奔波行驶的客车,在弯曲蔓延的公路上,像插上了一双翅膀,甩过身后一排排葱翠的树木疾驰向前。漫长无聊的行车,将客车上的人对车窗外的景色,堆砌起的多多少少的稀奇早已消耗殆尽,人们眯着眼睛半醒半睡,像离了水的鱼儿昏昏沉沉着。
当车子驶出乡镇的站牌,开到离开民居的一处公路上,透过明亮的风挡玻璃,远远得看到有一人挥动着粉红色的布条,朝着驰来的客车卖力地摇动着胳膊。
这个地段没有站牌,平时极少有人来这里等车。眼睛雪亮集责任一身的司机师傅脚底的离合器已经慢慢松开,车子开始缓速地擦着地面缓缓向前。
当车子停下来才看清楚,挥着粉红色纱巾的是位五十多岁的女人,在她的身后还有一位个子不高的男人,男人身边还停靠着一辆蓝色的电动三轮车,因为被树体遮掩,隔着老远还真不容易发现。
站在马路崖子上的女人,见车门开了一脸的高兴。迅速将纱巾系回脖颈,朝着男人扇了几下手。她拎起跟在腿边的几个颜色各异的布袋子,先跨上了车。身后的男人迅速地从三轮车上又拎下两个布袋子,几步跑到车门前,把手里的东西递向在车门口等待的女人。
司机师傅哼了一声说,快点儿,别耽误跑车。男人弓着腰缩着膀子,一边递上东西一边笑容可掬朝着司机哈哈着:“麻烦师傅了,就好就好,不会耽误的。”话一落,手里的布兜就被车上的女人接走了,他这才直起腰舒了一口长气。
车门“咣当”一声合上,将男人张嘴欲说的话硬生生地挡在外面。此时客车像离弦的箭快速地向前飞奔。男人和三轮车很快被甩得远远的,拧成一个黑点子,直至彻底消失在目光中。
那位刚上车的女人,脚边大大小小的布兜得有六七个,红的绿的像摆在货架上的商品,身子颤颤悠悠贴在她的脚裸处。
女人一只手扶着驾驶员后座的铁栏,另一只手抓紧着一个丝绸布兜。她抬着头用眼睛扫了一遍人满为患的车厢。当看到我的旁边恰巧有一个空位子,面色一喜,头一低又拎起脚边的一个布包一步一摇走了过来。
她来到我旁边朝我一笑算是打了招呼,然后把手里抓着的丝绸包,放在靠近我身体的座位上,一阵轻微的热度迅速地爬上我的腰肌。布兜里会是什么?我好奇的想着。
女人又扶着旁边的座位,摇晃着身子重新回到车门处的一堆布包前,抓起其中两个又朝着座位走来。如此这般来来回回像老鼠搬家一共运了几次,总算把那一堆东西都归拢到自己的脚裸处,这才放心的一屁股坐到座位上。再看脸上已经有细小的汗珠儿冒了出来。
她抓着围在脖间的红纱巾擦了擦额头,因为沾了水,那根红色的纱巾变得更加鲜红了。
客车继续在路上颠簸行驶,半醒半睡中的我,突然闻到一阵儿蔬菜的味道,对,是韭菜混合着大葱刺鼻的气味。这味道太浓太烈很容易辨别。气味像长了迅速地在车厢里散开。奇怪的是一开始我却并没有闻到,打哪来的大葱韭菜啊!
旁边的女人,已经把靠近我身体的带着热度的布兜,宝贝一样的护在怀里,嵌满淡淡忧愁的目光正飞出窗户,落在车窗外面的一垄垄碧绿的梯田之上。再看她脚下的几个布兜,因为路途颠簸,本来缠起的丝带竟然颠开了小口儿,几簇小葱,还有一撮儿韭菜拱开带子露出尖尖的脑袋,探头探脑一脸好奇的打量着车厢里的一切。
我曾经坐过多次客车,见过旅客们带什么的都有,但很少有人带着这些贱贱的农家菜上车的。这个女人还真是个另类。
这时,车厢里开始有些小骚动了,因为不止有我一人闻到这种气味儿。坐在前排的几个年轻人竟然夸张地捂起了鼻子,一脸嫌弃小声抗议着。
我旁边的女人,似乎也闻到了大葱的味道,突然将目光拉回友落在腿边的布兜上。当看到兜口散开,里面的东西已经跃跃欲试急于跳出来似的,她的脸色一下子涨红了,赶紧弯下腰,手忙脚乱地把葱和韭菜强行塞回布兜里。
我的眼睛跟着她的手转到那堆布兜上,只见她慌乱中,不小心碰翻旁边的一个浅绿的袋子,透过兜口,能看到装在里面的红红的豆子,这些小古怪精灵们太可爱了,瞪着滚圆的眼睛打量着外面,有的甚至顽皮的溜出袋口,在走廊里打滚儿。因为身子瘦小不起眼儿,女人并没有发现。
一时间我对身边的人彻底起了兴趣,这个女人这是去哪?是探亲访友?还是刚从菜市场采购回来?如果去访亲,好像极少有人带着韭菜大葱走亲戚的!因为这玩意儿太不平常了,市场上一抓一大把是最廉价的蔬菜类。
女人大概看到了我的好奇,把身边的布兜又往自己身边靠了靠,让这堆宝贝紧紧地靠在一起。
一个圆鼓鼓的兜子,像是要极力挣脱束缚。正弓着腰在腿边不安分的鼓动着身子 。透过薄薄的布片儿,似乎能感受到它们的身体已严重变形,痛苦地挤压滞闷的空气,使得它被束缚在密密匝匝狭小的空间里,身上一定难受极了。好像是带皮的花生果子!
秋天,老家的母亲用布袋收纳它们时,鼓饱饱的袋子,也会像这样被挤压走形变了模样。再看那女人,正专心地瞅着面前的一堆杂物,忧愁的眼睛仿佛又晶亮起来,在这个空气憋闷甚至带着燥热的车厢,竟然生不出一丝困意。
“叮铃铃”一阵阵清脆的电话铃响,让很多歪着的身子重新坐直了。车厢里又骚动起来,座位上的人大梦初醒般伸展着腿脚,几分钟后又陷入安静之中。此时车厢里除了女人靠在座位上通过手机和他人聊着天,再无其他声响了,那一只只耳朵仿佛都在偷听着她俩的谈话。
女人脸上堆着笑容,朝着话筒欢快地说:我已经坐上车了呢!现在走到哪儿……我也不知道这个地方叫什么名字啊,有一片园子还有桃树,正开着花儿呢!”
她面带喜色把眼睛看向窗外,一处粉红色的桃花花开正艳,早春的树上还没有叶子点缀,只有花儿张开着粉嘟嘟的小脸打量着人世间。虽然客车从它们的旁边疾驰而过,还是粘上了些许的花香。我用鼻尖嗅着这浅浅的香气,扭过头看向那些开在远处的花朵,它们如同她淡红的脸一样开的妖艳。
女人继续和那头儿聊着。那头儿谈话的人是个女子,听声音岁数不大,正在低声埋怨眼前的女人:“不叫你来你偏来,万一你走丢了我怎么跟我爸交代?”我离她最近,这句话听的真真儿的 。听她们说话,我似乎已经理清了两人的关系,她们是一对母女,客车上的妈妈,想去女儿那里送菜,大概是没出过几次远门儿,女儿不放心一直追着问。
“没事的不用担心,虽然我出门少,但是现在好人多,不懂的我会找别人帮忙的!”说完就挂了电话。
女人见我好奇地盯着她,或许看到我想起了自己的女儿。我的嘴还没有张开,她竟然掀开了话头儿。
“我那可怜的娃,刚结婚不久就随她对象去了城里做买卖,她还那么小,哪能吃得了风里来雨里去的辛苦?”
“是进城开门面吗?”虽然我是一个不相干的人,却生了一颗好奇的心。
“真要干那儿我就不担心了……女人最终没有继续往下说,也许是因为职业不好羞于说出口,不想让我这个外人跟着评头论足一番吧!
客车继续颠簸在路上,绕过一处弯弯的梯田,起初几幢隐约着的高楼,已经在眼前明朗起来。女人抬起屁股朝着前面的司机喊了一句:“师傅,新田北区到了吗?”
“还有一个路口。要下车的提前说啊!有些路口不让停车的。”司机师傅回了女人一句,又朝着车厢扔出一句提醒的话。
一听车子马上要到站了,旁边的女人突然激动起来,身子转来转去的有些兴奋又带着见紧张。她的手几次拎起眼前的布兜,一会儿又放下,这个动作一直持续着,大概是在想,等车停了,怎么样才能把这些小家伙们,一一搬去车的大门。
就在我头转向车窗外的时候,她已经起身了,将怀里护着的布兜再一次送到自己的座位上。抬起身子,拎着脚边的物品朝着车门晃了过去,如此这般又和来时一样,来来回回用了几次,才把它们运到车门旁边。看来她已经在为下车做准备了。
车子跌跌撞撞一路狂奔,终于在一个叫“新田”的招牌前停了下来。此时的女人,身子跟随自己的一堆物品一并去了车门口,只等着车靠站了。
透过风挡玻璃朝前望去,孤零零的站牌上,只有一个年轻的女孩子守在那里,正焦急的朝着客车驶来的方向观望。
车上的母亲隔着老远看到了自己的孩子,即使她站在车门处侧着半张脸,即便我坐在偏远的角落,也一眼就捕捉到了她脸上漾出的笑容,像开在春天里的花朵,灿烂极了。
车子终于停了。大门一开,站牌上的女孩几步上前,扒拉着门框朝着里面呼喊起来:“妈,妈,你在哪儿?当看到站在最前面的女人,眼眶迅速泛起了红。
娘俩一个在车上,一个在车下,又如来时一样,带着淡淡体温的布兜,从这只手里递到那只手里,直到这些东西都被女孩儿接走后,女人这才紧紧地攒着手上的丝绸兜,另一只手扶着门框慢吞吞地下了客车。
车门再次合上,客车划了一个漂亮的圆弧儿,开进一家紧挨着站牌的加油站 。透过敞开的车窗,能看到那对母女,还站在那里倒腾着那堆东西。
女孩把妈妈带来的物品,小心谨慎地装进电动三轮的车厢里。额前的碎发被风高高扬起,一旁的母亲操起一只大手,轻轻地帮她顺到耳后 ,之后又掀开厚厚的外衣,从贴身的衣兜里摸出一个花手帕塞进女孩儿的手里:“这点儿钱你先拿着,不要对小郭说是我给的,我怕进了你们的出租屋再拿出来,这孩子脸皮薄儿生了难堪……”
女孩朝着母亲推搡了几次嘴里还说着什么,最终挣脱不开母亲一双有力的大手。她低着头把手绢小心翼翼地塞进胸前的皮包,头抬起时,眼眶里流下两行热泪,经阳光一晃,亮晶晶地煞是射眼。
客车已经满油马达再次响起,那位母亲也坐上了三轮车的车厢。我的目光随着客车越走越远越拉越长,直到彻底看不清她们的影子。再回头时浅浅的泪窝也如女孩儿一样,溢满了泪花儿。
这个世界有多种爱。爱你的人你爱的人都在默默地关心着对方。然而各种的爱,在母爱面前却显得苍白无力。一位年老的母亲,一路颠簸着来到一座陌生的城市,只为了看一眼自己最亲爱的人。随之而来的,还有一份牵挂和疼爱。这种爱无需太多言语的表白,总会在不经意地时刻敲打着内心。或许这就是母爱不同于其他的特别之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