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雪 文/何仙羽
北方的天空,忧郁了许久,积聚一夜的冰冷情绪终于爆发,化作这一场无声的初雪。我站在宿舍的阳台上,看着寂静无人的校园,略显萧索,只有从天而降的雪花密密麻麻地纷飞着。到处都很冷,却到处都洁白无瑕,正如那长白山的身躯,晶莹剔透。
期末考试一结束,大家都陆续回家,这是寒假的第七天,只有我还留在宿舍。今天,便是我启程回去的日子。
雪越下越大,新闻中心传来火车停运的消息,我临时决定改坐客车回去。收拾好东西,我穿上风衣,背上背包,拉着一个大行李箱匆匆上路。回去的路还很漫长,得从学校门口转两趟公交到客车站,接下来才是归途的十六个小时。
从宿舍拖着行李箱走到校门口的公交站,我的身上积了一层雪,沉甸甸的,头皮上逐渐传来雪片被体温融化的寒冷感。街上只听见风雪呼啸的声音,雪层越积越厚,马路成了溜冰场,偶尔慢悠悠地驶过几辆车。公交车迟迟未到,我躲在公交候车亭下,湿漉漉的头发结成一块,自然定型了。鞋早已湿透,双脚冻得失去知觉,恨不得找个地洞钻进去。
终于,七路公交从远处小心翼翼地停了过来。我朝它招了招有僵冷的手,拉起行李箱,拨掉上面的雪。车靠过来,门一开便迫不及待地跳了上去。
不知是不是大雪的缘故,加上公交车离始发站不远,车上并没有多少人。我从口袋里掏出两枚温热的一元硬币,有些不舍地投进了售票箱。找了邻近后门的一个座位坐下,固定好身边的行李箱,又卸下微湿的背包,放在腿上,这才松了口气。
车向前断断续续地走着,外面的雪依旧紧锣密鼓地飘着。我捧着一本从背包里拿出来的书,不知不觉沉了进去。
“麻烦让一下,谢谢……”
车厢内安静了许久,听到一声很温柔的请求声,我从书中缓过神来。抬头一看,公交车前头挨挨挤挤地塞满了人,回过头,后面一截也是没一点空间。唯独中间还有一块比较宽敞的地方,大家都懒得动,前面又像堵车一样,从后面看相当诡异。声音是从前面传出来的,一位年轻的女人正抱着一个小女孩,她刚上车,很有礼貌地和其他人打招呼借过,艰难地往车厢内部挤。
靠近公交车前门的一头,挤在一起的乘客都全神贯注地做着自己的正经事。天冷,大家都裹得严严实实的,有位置坐的拿着手机就入了神;路远暂时不下车的干脆就把脸埋在衣领里,倚窗睡了;还有的就靠着扶杆闭眼假寐……似乎谁也没有往车厢内部走的想法,只是勉强挪开一点儿让正请求借过的年轻女人挤过来。
我就眼睁睁地看着,她从车前头挤到中间那块邻近后门的空间,这才如释重负地把怀里的孩子放下,围在自己身边。小女孩看上去五六岁左右,穿着白色的羽绒服,扎着两个麻花辫,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望着周围拥挤的人,脸蛋红扑扑的,很是可爱。
这一批上车的人站定,整个车厢几乎是人挨人,前头原本不愿动的人被硬生生挤到了中间,再没空隙了。车子继续开动,除了发动机的振动声和外面偶尔来往车辆驶过的声音,车厢内静得出奇。
女人和小女孩正在后门附近,离我的座位隔了几个人和一排座位。我正想让出座位,喊小女孩过来,刚准备起身,才注意到身侧还有一个大行李箱堵住了,前面隔了一个座儿,又那么挤,想想也是太过麻烦,索性打消了念头。虽然还是能跨过行李箱,挤到一边,让出座来。但刚刚因等车而落到身上的雪都化了,冷得我也不想去做无私的让座之事了。心中有一丝丝不适,旋即,却还是心安理得地捧起书再次沉了进去。
周围的人似乎谁也没让座的念头,也全都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正如外面的雪,仿佛与一切无关地飘着。
又过了几分钟,公交车开始刹车,直到稳当地停靠在站台。我感觉眼睛有些乏,便收起书塞到包中。这时,我注意到后门打开了,这一站只有三四个人下车,碰巧我前面座空了出来。正当女人又抱起小女孩准备朝这儿挤来时,站在她前面的一个男人已经抢先坐了上去。他把两只手插在大衣口袋,整张脸都藏在衣领里,一见有人离座下车,立马挤掉身边人冲上来,然后若无其事地坐了下去。
女人见座位已经被占,只得作罢。
“妈妈,放我下来呗,我不用抱抱,也不用坐的。”她怀中的小女孩似乎看懂了什么,面对她忽然开口乖巧地说道。女人紧绷的脸终于有了变化,她微笑着弯下腰把小女孩放下来,给她戴上白色羽绒服的帽子,扣紧两边的纽扣,这才起身抓好扶杆。
嘭~后门和前门同时关闭,刚刚上来的人似乎更多,原本小女孩还有空间可以站,现在只能缩在她妈妈的脚边,车上很挤,她红通通的小手抓着扶杆下面的部分,眼睛透过后门窗望着外面,一眨一眨的,显得特别镇静。
“前面的人往后走,这挤得怎么开车啊?方向盘都摆不了……”公交车司机突然忍不住吼了起来。
“后面没地方站了!”
“就是,你不看看载了多少人……”
“赶紧挤一挤,别挡着开车……”
“都那么多人了还让上来!大雪天的多危险哪!”
“别挤了!再挤脚都悬空了……”
随着一声声回应,原本安静的车厢里变得很是嘈杂,乘客们七嘴八舌地发起牢骚,渐渐变成争吵。正当一些人在拥挤中争得面红耳赤时,司机无可奈何,只得打开前门,让刚上来的一批人下去,自己从钱包里掏出零钱还给他们。接着,原本闹腾的车厢又恢复了安静。
车再次开动,透过车窗,可以看到外面的雪越来越大。道路两旁积了厚厚的雪,路旁一棵棵被刷上石灰水的大树像是扎进了雪里,树枝被压得如同驼背的老头儿,丝毫没有平常挺拔的身姿。车厢里的人挤在一起倒不觉得多冷,反而有种温暖的感觉,只是太拥挤,气氛又那么诡异,心里头却暖不起来。下一站邻近商业居民区,平常会有很多人下车,我看了看一直安静地站在原地的母女俩,心里有一些焦急,也有一种期待。
终于,公交车到站了。果不其然,两边车门一开,原本静止的车厢顿时蜂涌而出,争着挤下车。我注意到小女孩抱着妈妈的大腿,胆怯地躲在一边,看着拼命挤出去的人群。这时,人倒是下去很多,也有不少上来的,但已经大大缓解了原来的拥挤。
“还有没有人要下的?”司机的提醒声从前头传过来。“没有人下车了吧?”停顿了几秒他又问了一声,在确定没有回应后,发动机再一次振动起来,而后门也哧地一声预备关闭。下一站是我的中转站,恰好车厢不那么拥挤了,车子正要开动,我刚想起身让座,突然听到一声有些让人措手不及的回应:“等等!我要下去了。”于是,我面前的座位毫无征兆地空了,在后门快合上的那一刻,先前抢在我前座的男人拨开站在后门附近的人蹿了出去。
门已经关了,车也向前开动了一段距离。透过窗看去,他跳到站台上的雪堆里,回头暼了一下,似乎想起什么,然后疯狂地向后跑去,钻进商场街道口,不见了身影。
“啊!”随着站在后门边的那个女人一声尖叫,车厢里所有的目光都集中过来,而这一切几乎发生在同一时间。等我反应过来,才发现车厢里的一幕是那么触目惊心。靠近车后门的出口处,小女孩正倒在车门开关的凹坑里,头撞到刚刚合起的车门,血从接口处用来加固的钢块上一直留到地板。小女孩已经昏迷过去,鲜红的血冒着热气染红了她穿的白色羽绒服……
“停车,快停车!”女人把小女孩抱在怀里,凄厉地朝司机喊道。等车慢慢停下,司机这才知道,连忙打开后门,自己跳下车绕过后门来从女人手里接过孩子。“快,去找出租车送孩子去医院!”女人似乎一下子被吓傻了,听到司机的话立马缓过神来,冲到马路上。
两三分钟后,看到空旷的马路上开来一辆出租车,司机立马抱着孩子跑出去,和女人一起上车朝医院方向去了。事情来得太突然,车厢里所有的人都没反应过来,而我的心正扑通扑通地狂跳,仿佛差一点儿就会蹦出来。
雪依旧在不停地下,司机走了,留下一车人在路边。过了一会儿,大家都陆陆续续从前门下车,到下一个站台等车,我是最后一个下车的,坐在座位上久久不能平静,好像发生的这一切都是由我间接造成的,良心感到从未有过的不安,一团团炽热的火焰在煎熬着。
良久,我才背起书包,失魂落魄地拖着行李箱下了车。后门出口处残留着一大摊血迹,下车后的一段路上,洁白的雪层上除了几排脚印,还有一行不规则的红色印记,渐渐被大雪掩盖,但我心里却总有块莫名的疙瘩掩盖不了。
大雪一层层似铺天盖地般地砸下来,街上几乎没了行驶的车,预感到公交车也即将停开,我拖着行李箱朝着下一中转站台飞奔,想赶上最后一班车到长途客运站。一路上,雪块迎面扑来,夹杂着刺人的北风,我整张脸早已经麻木。终于,赶上了中转站的最后一班公交。
相比刚才那班车,这班车要宽松很多,我漫不经心地扫了一眼,车上没有站着的人,只剩下唯一一个空座。抖抖身上的雪水,我魂不守舍地走到那个靠后的空座,静静地坐了下来。和那班车一样,这节车厢里也是那么安静,等我慢慢从刚才的突发事件中缓过来,才开始注意到周围的人。
车厢里开了暖气,地板上还有一滩滩正被蒸发的脚印,车里的人都穿着厚厚的棉袄,竖直的衣领遮住了他们的脸。这时,我把目光转向坐在我前两排的一个姑娘身上。上来时并没有注意到她的正面,坐在后面,只能看见她穿着一身白色的羽绒服,她也是除我以外,车上唯一一个没有把脸藏在衣领下的乘客。蓦的,我的脑海闪现出那个小女孩的身影,一股心有余悸的异样感油然而生。
扑哧~随着后车门打开,不知不觉又到了一站。等了半天,不见有人上来。正当我疑惑时,一根拐棍先伸到台阶上来,一位满头银发的老奶奶吃力地摸上车来,看到她那颤颤巍巍的样子,我有种上前帮扶的冲动。车上其他人依旧袖手旁观,这次,管不上笨重阻碍的行李箱和书包了,或许是心里绝不允许悲剧重新再在眼前重演,念头一动,我就起身了。
“奶奶,您慢一点儿,我扶你去我的座位坐……”正当我快到后门旁时,那个白衣姑娘已经抢先一步,上前扶着老人坐到了她的座位上,而我站在她们旁边,显得有些尴尬。
“小伙子,谢谢你了……”老人瞬间就明白了我的意图,对我微微点头表示感谢。
白衣姑娘站在我身边,我这才看到她的脸。一双充满温柔的眼眸,正望着我投来善良的笑容,嘴角两个酒窝很明显地露出来,配上一张清秀干净的面庞,很是迷人。她的脚边也有个粉红色的大行李箱,行李箱上放着个书包,看上去似乎和我一样,是晚归的大学生。
“去后面坐吧……”我被她盯着有些不太好意思,腼腆地开口,示意让她去我的座位坐。离长途客运站还有将近一个小时的路,想到刚刚的一幕,我的心里不禁安了几分,哪怕小女孩的血迹印在雪地里的情景还会时不时出现在脑海。
“谢谢,不用了,我在这里站着就好……”她的声音很温柔,让人不忍心生出反抗的心思。
“去吧,我很快就下车了。”没有多余的语言,我转身背起座位上的书包,拉起行李箱,空出了座位,一个人默默站到车厢前面。
我就静静地站在车厢里,抓紧挂着的扶手,透过车窗,看到外面的雪逐渐变小,我的心里顷刻间变得很平静。这样的心安,让我从先前的事件阴影里摆脱出来了,不是挣扎而出,是卸下自认的负罪感而解脱出来的。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车子过了一站又一站,雪停了。我再没回头看过白衣女孩和老奶奶,只是站在那里,思绪不知道飞到哪里了,或许是窗外的冰天雪地里,或许是遥远的长白山山顶。直到公交车到达终点站,司机的呼喊声才把我从沉思中拉到现实,车厢已经空了,我拖着行李箱往长途客运站走。
“嘿,真巧!”
我听到背后有一个声音,是她,那个温柔的白衣姑娘。
“嗯,真巧……”我停下来,等到她也拖着行李箱赶过来,两个人一起并肩走着。雪停了很久,风也止住了,太阳竟然出现在这个世界。走在路上,似乎感觉不到半点寒冷。
“你……是故意的吧……”她又开口问道,脸上露出俏皮的笑容,在阳光下洁白无瑕。
“这都被你知道了……”我莞尔一笑,并没多说些什么,尽管心里已然浮现出小女孩倒下的一幕,却不再心有余悸……
“这个世界就是这样,总能给人意外的温暖。对了,能知道你的名字吗?”
“叫我仙羽就好……”我把平时在自己看来别人叫得最让我温暖的称呼告诉了她。
“你呢?”我想起些什么,继续问道她的名字。
“哈哈,我的车来了,走咯……有缘希望能再相见!”她看到不远处,长途客运站口开出去往云南腾冲的班车,像只百灵一样掠了过去,拖着行李箱,背着个大包,却显得那么轻盈。我还没回过神,她已经跑得很远了。
“对了,我叫如雪!”远处,传来她的呼喊声,透过温暖的空气,从雪地上飘进我心里。
回家的班车因为雪停而正常发出,我躺在客车的卧铺上,看着窗外白茫茫的世界,远处,长白山映入眼帘。我知道,此刻有一辆车正开往云南腾冲,车上载着一颗心,似这漫无边际的雪一般、晶莹剔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