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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眼之间,父亲去世十三年了。几天后就是父亲节,趁着我的手还能拿起笔,记录一下父亲坎坷艰苦的一生。否则,我的灵魂便无法得到安宁。
01
1949年9月6日,河北邯郸东部的一个偏僻农村,诞生了我的父亲。
奶奶说,父亲从小受了风寒,两个膝关节疼得厉害,五六岁了还不能走路。后来一个游方郎中开了个药方,附带着用热酒熥,才慢慢好起来。
父亲中等个儿,脸虽有些黑,但眼睛很有神,背略微驼。他的两个大拇指的指端特别大,这点传给了我,我传给了我的两个女儿。我开始记事的时候,父亲已在邯钢当了工人。那时当工人,每个月能有十几块钱工资,是很自豪的事儿。奶奶经常说,这是父亲每年上河工,比任何人都卖力,被老支书看中,大力推荐的结果。每次让我做项活,总是习惯性地念叨:“干啥都好好干,老天爷在天上看着呢!”
父亲每当和我说起当年上河工的艰难时,眼里总是闪现着一种自豪的光。为了彻底整治水患,上级每年春冬两季号召村里壮年人去挖河。现在县里和市里四通八达的水网,都是那个时候人工打下的根基。父亲说,他记事以来的水涝,只有1963年。那次也不能怨挖的河有问题,实在是降雨量太大,岳城水库受不了压力,主动泄了洪水。
年轻人也愿意去挖河,只有一个原因,上河能吃饱。父亲比划着从手到肩膀的距离,说:“那个时候活沉,饭量也大,这么长一摞黄面饼子,我一顿饭就能吃下去!”
在家里吃饭是低指标,每个人一天三两,根本吃不饱。本家兴叔比我父亲小两岁,个子低还瘦,经常饿得哭,听说上河能吃饱饭,就强烈央求着去。
我父亲是个队长,拗不过,只好带着他。上河后倒是吃饱了,可需要拉装满那些长条形湿泥块的排子车。上陡坡时他力气跟不上,我父亲只好放下自己手中的车子,再回头帮他推上去。到现在兴叔提起父亲,还是一脸的感激。
那时候家里都穷得揭不开锅,邻里之间借米面吃是常有的事儿。我清楚地记得上小学二年级时,奶奶给我三分钱让我去买支铅笔,我哭闹着要买带橡皮的,奶奶只好向邻家奶奶借了二分钱。一支带橡皮的铅笔,需要五分钱。
父亲知道家里的困难,不放过任何加班的机会,就是为了能挣个双工资。一年到头,我也只是大年初一起五更拜年时,能看到父亲一眼,拜完年父亲还要匆匆赶回单位上班。其它时间就是偶尔的星期天。
老家的北屋是正房三间,四角垒了砖垛,就是最好的住房。中间那一面的北墙上,当中是伟人像,两边全是父亲的奖状,满满一墙。
奶奶那时候很风光。我父亲每个季度都是“先进生产工作者”,叔叔在北京当兵,逢年过节村里都有人来慰问,就是点挂鞭,奶奶也很开心。
02
上初中那年我不到12岁,开始理解父母的艰难。订作业本,人家用白纸,我用草纸。白纸三分钱一张,草纸一分钱一张。我用一个白纸本的钱,换三个草纸本,感觉很划算。
我喜欢草纸还有一个原因,就是草纸厚,可以两面写。当然,往草纸上写,不能用钢笔,见墨水就洇一片。草纸是黄的,铅笔是黑的,为了能让老师看清楚,我总是一笔一画,尽量把字和字母写工整。
父亲发现我的本子后,拧了一下眉头,接着便舒展了,什么都没说,只是对着那些对号满脸含笑,我知道那是对我最大的肯定。后来给我带回几本单位填表的表格,每张纸都很硬,用钢笔能两面写,一点也不洇,字也透不过纸。
这个时期,村里开始分地。每年向大队交完该交的公粮后,剩下的就能自己留下。农民种地的积极性,一下子就高涨起来。
原来每天上工是队长在树下敲钟,半天人还聚不齐,到地里也是“磨洋工”,晚上到会计那里记个工分。现在地分给了自己,大家每天都是天不亮就下地,黑透了才回家。每块地都打理得既平又整,锄地是常态,田里没有一根杂草。
但大家还是有顾虑,不知道分给自己的地能用多长时间。万一自己把地养肥了,又分给了别人,岂不是白费劲?
父亲对分地不看好,认为是“暂时的”。原来的“三自一包”没能搞下去,现在的路也远不了。如果土地都归了个人,那还不是典型的“资本主义”?
我当时还不懂这些,只是认为父亲上过学又是工人。工人是领导阶级,自然说得对。
那时生产队种植了好多杂交高粱,吃饱饭已不成问题。但人心没有穷尽,不饥时高粱窝头怎么也吃不下去,特别向往在父亲食堂吃白面馍的日子。
父亲为奖励我上学成绩好,暑假里会带我到他单位住一个星期。
每次和父亲去食堂吃饭,都是买两个馒头两个黄饼子两饭盒粥,再加上一点咸菜。开始的时候,父亲让我吃两个白面馍,后来趁父亲打粥时,我就咬一口黄饼子,父亲没办法,只好吃一个白馒头。
父亲的工作很重,都是体力活,起初是养路工,后来是锻工,吃少了顶不到晌。吃一个黄面馍父亲不同意,我就只好说吃一个白馒头就饱了,然后再也不吃。
坚持了几次后,父亲拗不过我,只好自己吃一个白馍和两个黄饼。但只要一有机会,就会给我买包点心。我舍不得吃完,偷偷攒起来,回家时带给奶奶。
暑假期间老师留的作业,我在家时就做完了。父亲上班后,我就是留在床上看书。《红旗谱》、《解放石家庄》、《桥隆飙》等,都是父亲和他的工友们从图书室借来的。
我看完了书,就自己出去玩,四周野生树林里的酸枣,是我的最爱。有一次我在火车铁轨上走着玩,父亲发现后老远就跑过来,眉头拧成个“川”字,在我背上狠狠打了一巴掌。我知道父亲是怕我危险,可钢厂里的火车都很慢,老远就传来巨大的隆隆声,我可是机灵得很。
晚上跟着父亲看电影看杂技,都是很开心的时候。钢厂内部发票,带我一个半大的小孩,检票员从不怎么阻拦。
有一天晚上,不知怎么的快要误场了,父亲把我放在自行车前面横梁上,飞快地往电影院赶。没想到路中间有块石头,父亲没注意,一下子撞上了,我当场飞了出去,吓得父亲赶忙拉起我。问我有没有事的时候,我能听到他的声音都在颤抖。
也真是幸运,当时路上没有路灯,更没有汽车,我只是来了个前滚翻,皮都没擦破一点。父亲不放心,带我到诊所,医生说没事,父亲还是坚持让医生用听诊器在胸腹部听了一遍,确定没问题后才离开。看电影自然就泡汤了。
03
从小我就喜欢看战争片的电影,也和小伙伴们玩中国打日本的游戏,但见到真枪射击,还是跟着父亲去打靶那次。
那时中苏交恶,珍宝岛事件后,全民皆兵。叔叔是个退伍军人,平时在大队的主要任务是教民兵打枪,但更多的是匍匐前进、拉栓上膛等动作,没见过实弹射击过一次。有人告诉我,枪膛里都是空的,子弹都在公社的仓库里锁着,让我很失望。
父亲这时是邯钢运输部工务段的一名养路工,我那次正好在父亲那儿住,于是就有了这次跟着父亲去打靶的机会。
那是个有一层薄云的天气,虽有阳光偶尔射在身上,但有些风,也没有觉得怎么热。父亲和工友们都骑着自行车,我坐在父亲车的后座上,走了很远很远。
终于到了一个半山坡前,大家停了下来。父亲单位的领导把他们十人分成一组,每个人趴在射击坑里,坑的旁边都有位解放军战士,给他们一遍遍地说着射击要领。
轮到父亲这一组了,他们进坑做俯卧状,我就躲在他们身后。父亲反复叮嘱我只能在伯伯叔叔们的后面,千万不要往枪口前面跑,我说我记住了。在父亲这儿住久了,和这些伯伯叔叔们很熟,他们平时逗我玩,有好吃的也忘不了我,这时也说照顾我,让父亲放心。
他们每人五发子弹,我看他们装弹、拉栓、上膛,心里异常紧张。百米外有个白色的四四方方的靶子,上面是许多黑条形的同心圆,“砰砰砰”几声过后,靶子上面便有了弹孔。
趁大人们忙着报靶和换人的时候,我就把黄色的子弹壳捡起来。不知为什么,弹壳里犹存的火药味儿,飘进鼻端,竟然感觉异样的香甜!现在想起来,那应该是一个男孩子,对生死对决一种特殊的敏感。
枪声响个不停,我眼睛也不歇着,只要有机会就出手,一会儿我两个裤兜就鼓起来,满得再也装不下。
正在暗自得意时,打靶结束了。部队上的人来收弹壳,我急忙藏在张伯李叔们的身后,还是被父亲揪了出来。
父亲口气严厉地让我交出来,我不舍得。李叔讲情,说让小孩玩玩也没什么。部队上的那人有四十多岁,方脸络腮胡,看起来很威严。我有些害怕,从兜里一个一个往外掏,当时那个心疼啊,真是无法言表。
但我还是多了个心眼,留了三个。回去后怕父亲吵我,把那三个弹壳偷偷藏好。毕竟那金黄金黄的铜弹壳,晃一下就让我满意地眩晕,回去后也是向玩伴炫耀的资本。
几天后,父亲还是发现了。原因很简单,一个男孩子,有了一个心爱的物件,怎么会舍得深藏不露?我在等父亲大发雷霆时,父亲却一副满意的目光,说:“好好好,多留几个更好!”
后来我才知道,父亲特别喜欢枪械,也喜欢打猎,自制了两杆火药枪。看我对子弹感兴趣,心里是没来由的欢喜。
04
后来父亲从养路工改成了锻工,上班时间在车间固定,不用再受风吹雨淋。我不看书的时候,就看父亲和他的工友们打铁。
把毛坯先在墙上的焦炭火炉中烧红,不能太轻,否则打不动;也不能太过,过了焦了,就作废了。然后用钢钳放在锻造台上,这是瘦瘦的春林伯伯的任务。
玉堂伯伯是父亲的师傅,方面大耳,身高体胖,经常脖子上搭一条毛巾,右手持一个小铁锤,往那里敲一下,父亲就操纵像骆驼一样大的空气锤,先“吭哧吭哧”喘两下气,然后“咣当”砸一下,翻过来调过去地砸。等玉堂伯伯的小锤往旁边的空处一敲,这件作品就算是结束了。
闲暇的时候,他们也干点私活,比如一把菜刀,一个门鼻等。都是小物件,大的也带不出去,工厂的大门查得很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