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你们听说了吗?皇帝老儿的玉玺丢了,现在正在满世界找呢。”
“玉玺被偷,这可是亡国之兆啊。”
“嘘,别乱说,小心你的脑袋。”
“肯定是盗圣干的,除了他谁有这本事?”
“没错,没错,朝廷已经下了通缉令,说是抓到盗圣,赏银一万两。”
“啧啧,这么多钱,几辈子也花不完……”
香山酒馆内,几个微醺的男人你一言我一语聊地好不热闹。
角落里年约二十的玄衣少年低头玩弄着桌上的白瓷茶杯,听到这些人的议论,不自觉地勾起了嘴角。
江小游,人称盗圣。师从侠盗王德彪。此人轻功天下独绝,又因长相俊美,风流倜傥,常常将被盗之人迷得神魂颠倒,作案千余起,竟没有几个失主主动报官。更有一些深闺寂寞的妇人扬言:“愿舍白银千两,珠宝满匣,求江小游一盗。”
夜凉如水,玄衣少年来到宫墙外,掂量着手中的锦盒,脸上满是戏谑。外敌侵扰边境多时,封灵国的皇族贵胄竟还在自娱自乐,歌舞升平。此次玉玺被盗,总应该有所警觉了吧。
江小游在暗夜里思忖着,突然从墙头飞出一个粉红色的包袱正砸到他怀里,紧接着露出半张脸。
“嘿,接我一下。”没等他答应,对方就张开双臂扑了下来。江小游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那人直愣愣地摔在了地上。
“哎呦,我的胸……”
“追!追不到人,提头来见。”威严的号令从宫墙内传来,一片片火把由远及近。
听到这句话,刚刚还躺在地上四仰八叉的女子,一个鲤鱼打挺跳了起来,抓过包袱,拉着江小游的手撒腿就跑。
(二)
城外,七里坡。
江小游低头看了看两人十指相扣的双手,脸上微微泛红。“小姐,这个,你是不是应该解释一下。”
女子显然也意识到自己失态了,抽出手揉揉摔疼的胸部,呵呵笑到:“这位大侠,真是缘分啊。不瞒你说,我是太子身边的宫女,因为长得沉鱼落雁,闭月羞花被太子看上了,太子想霸王硬上弓,我誓死不从,这才逃了出来……”
江小游皱了皱眉,这个女人的话他一句也不信。除去她自吹自擂的那部分外,还没见过哪个逃跑的人包袱里全是胭脂水粉,一两银子也不带的。
不过他也不想多管闲事,掸掸衣服上的尘土,正欲转身离开,突然听到一声娇呼:“啊……”
“怎么了?”
“我肚子饿了。”
“哦。”
“你不管我?”
“我为什么要管你。”
“你不管,我就喊非礼了……非礼啊……非礼啊……”
江小游满脸黑线地回过头,眸中尽是无奈。他可是个贼,还是个名扬天下的贼,被一个女子讹上了,传出去还怎么在江湖上立足?
“喂,你看这方圆一里内有人吗?”他好心提醒着那位喊的声嘶力竭的“宫女”。
那人抬眼看了看黑黢黢的四周,突然低声呜咽起来。
“呜……都欺负我,你们都欺负我……哼,走吧,姑奶奶不稀罕跟着你。”女子哭地梨花带雨,背好包袱,一脸倔强地朝着树林深处走出。
心里好像被什么东西触碰了一下,酸酸胀胀,酥酥麻麻的。江小游叹了口气,快步追上前,拉着她朝附近的酒楼走去。
(三)
女子吃饱喝足后,脸上终于露出了幸福的笑容,这笑容如一汪涟漪荡漾在江小游心里,他竟不自觉地红了耳根。
“你叫什么名字?”
“知瑶。你呢?”
“江鱼儿。”
“哈哈,这个名字好玩,比宫里那些人的名字有趣多了。”
知瑶开心地摇头晃脑,刚才的不愉快早就烟消云散了。
“以后,我可以一直跟着你吗?”
江小游抬起头,正撞上她怯怯的目光。“你不怕我是坏人?”
“坏人怎么会请我吃东西呢?”
就是坏人才会无缘无故请你吃东西。
“我居无定所,四海为家,你从宫里来,怕是吃不了这种苦。”江小游举起酒杯,一饮而尽,眸中也染上了几分伤感。
“我不怕,真的不怕。让我跟着你好不好?”知瑶紧紧抓住他的衣角,像是怕他会立即消失一般。
这种被依赖的感觉,让当了一辈子贼的江小游十分受用,竟鬼使神差的点了点头。从此,红颜作伴,浪迹天涯,也不失为一桩美事。
(四)
入夜,待知瑶熟睡后,江小游偷偷潜入皇宫,将玉玺放回到龙案上。
一切都是徒劳,国之兴亡,又岂是他一介贼人能够左右的?
翌日,他们从皇城出发,一路南下,在马车上颠簸了七天,终于来到了这座边境小镇。
“到了。”江小游掀开车帘,微笑着伸出手。
知瑶从未坐过这么久的马车,胃里早已翻江倒海,却仍然打起精神假装高兴地问道:“这是哪里呀?”
“梧桐镇,我出生的地方。”不知道为什么,他特别想带知瑶来这里看看,尽管自己也是多年未曾回来过。
下了马车步行百余米,江小游渐渐沉下了脸,目及之处,一片狼藉,原本热热闹闹的小镇,早已没了半分生机。一股不详的预感涌上心头,他轻功提身,飞快地向前奔去。
眼前的茅屋似乎被一场大火烧过,只剩下半截黑乎乎的木桩插在土里,灰烬中隐约可见几副人形骸骨。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江小游一把抓住匆匆而过的路人,如困境中的猛兽一般厉吼着,清澈如水的眸底一片猩红。
“是……是锡临国的人干的。”
“他们为什么要这么做?”似乎已经失去了理智,他掌心的力度越来越大。
“疼……疼,你放开。”路人用力挣脱他的钳制,揉着青紫的手臂没好气地说:“我还想知道为什么呢。锡临国与封灵国几十年来一直相安无事,半个月前却突然派了一伙骑兵袭击了朝廷驻扎在边境的兵营。这几日更是对周边的村落疯狂屠杀,手段之残忍,闻所未闻。旁边这户人家就是被人绑在床上活活烧死的。有点力气的早就逃了,要不是我老母亲瘫痪在床,没找到车子送她走,我才不会留在这鬼地方呢……”
匆匆赶来的知瑶,听闻这一席话,不禁愣住了。半个月前,正是她拒绝锡临国国君求亲的时候。
江小游如一具行尸走肉般立在原地,眼神空洞无物。时间仿佛停滞了,连空气中都弥漫着令人窒息的悲伤。他脱下鲜艳的外袍,只着白色底衣,双膝跪倒在废墟旁:“义父……”
这一幕,让知瑶泪流满面。
(五)
“知瑶……”安顿好义父义母,江小游才想起那个一路跟着自己颠沛流离的女子。可此刻,房间早已空无一人。
拾起桌上的书信,他的心蓦然沉到了谷底。
“小鱼儿,我要回去嫁人了,勿念。”
短短几个字如同烧红的烙铁般烫在他手心里,良久,惨白的脸上才挤出一丝痛苦的笑容,“都走了……”
悲伤的时间总是过得无比漫长,知瑶走了不过一个月,他却觉得像是过了十年。
江小游又回到了皇城,仍然以盗窃为生,不同的是,这次偷的全是宫里的东西。从皇上的龙袍到妃子的首饰,从太监的私房钱到侍女的簪子……宫里每个角落他都摸遍了,却没有知瑶的半分消息,有时候他会怀疑,那晚遇到的是不是个人?鬼魅,仙女,妖精,或许她们才是知瑶的真身,否则一个大活人怎么会凭空消失?
因宫中频繁被盗,禁卫军统领连连被皇上叫去问话,每次都是战战兢兢地进去,灰头土脸地出来。江小游坐在屋顶的横梁上,看着五大三粗的男人被训地像只小白兔,不禁觉得好笑。
“贺山,老虎不发威,你当朕是病猫吗?这皇宫都快变成盗圣的老窝了,你身为皇城禁卫军的首领居然还好意思站在这里。”遇事总是笑嘻嘻的皇帝老儿终于生气了。
“卑职该死,请陛下恕罪。只是江小游此人身手太过矫健,为人太过狡猾,请陛下再给卑职五天时间,五天之内必能取他首级。”
哈哈……五天?再给你五年你也抓不到我。江小游在心里暗笑道。
“得得得,这种大话朕听的耳朵都出茧子了。我也不指望你抓什么盗圣了,皇宫这么大,东西这么多,任他偷又能偷去多少?不过,眼下还有一件正事需要你去办。”
“但凭陛下吩咐。”
“锡临国的求亲,知瑶已经答应了,三日后出嫁,由你来负责护送。这次再出什么纰漏,那就新仇旧恨一起算。”皇上捋着斑驳的胡须,语气有些阴沉。
“是,卑职拼死也会护公主周全,请陛下放心。”
(六)
公主,知瑶,和亲……江小游呆愣在横梁上,口中反复念着这几个词。
一切的一切仿佛就在一瞬间明晰起来:锡临国之所以疯狂屠戮边境居民是因为公主拒婚,而知瑶说要回去嫁人……
三日后,浩浩荡荡的送亲队伍从皇城出发往西边行去。明月当空,知瑶坐在空荡荡的马车上,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此生怕是再也无法回到封灵国了,可脑海中那个人的影子却越来越清晰。
突然,一个黑色的身影以肉眼难以捕捉的速度快速掀开马车的帘幕,稳稳地坐在了她的身旁。
“啊……”车内之人受到了惊吓,刚想呼救,耳畔却传来一阵熟悉的声音:“知瑶,是我。”
“小,小鱼儿……”
“我……你为什么要答应和亲?锡临国的国君可不是个善茬。”
马车里没有点灯,知瑶借着朦胧的月色,想努力看清江小游的侧脸,可是无论怎样,眼前还是一片昏暗。她拢拢耳后的散发,轻声说道:“嫁过去,我就是王后。邬罕准备了一座金镶玉的宫邸,里面的摆设和我的寝宫一模一样,还有十里红妆,千抬嫁妆,他待我这样好,你不替我高兴吗?”
江小游身子一僵,缓缓转过头:“你真的这样想?”
良久的沉默,让耳边的风声愈加浓烈。
他逃命似的下了马车,使出绝世轻功,跑开十余里这才停下脚步。知瑶这个笨蛋,谁会相信她的鬼话连篇?是啊,她从来都不擅长撒谎,初见时如此,此刻亦是如此。
但他除了离开还能怎么办呢?带她走,然后等着锡临国屠城?还是眼睁睁看着自己心爱的女人躺进别人怀里?平生第一次,他痛恨自己是个贼,若能做个铁血将士,他必定会手握利刃,血战沙场,又怎会让一个女人牺牲毕生的幸福来换取片刻的太平。
但是造化弄人,他偏偏只是个贼。什么盗圣,什么绝世神偷,跳梁小丑而已。
(七)
这一年多的时间里,封灵国的边境的确太平了许多。梧桐镇也渐渐恢复了生机,慢慢热闹起来。来往于两国的商队,载着各式各样的小道消息,穿梭于市井中,彷佛一年前的尸横遍野只是场可怕的噩梦,现在,梦醒了。
江小游回到故乡后就金盆洗手,改行教人功夫了。每天日暮时分,他都会坐在路口的石台上,等着商人们给他讲锡临国王妃的故事。
“端木邬罕还是王子的时候曾出使过封灵国,对待字闺中的知瑶公主一见钟情。即位之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向陛下求亲。”
“王妃过的很好,端木邬罕重金聘请了封灵国的宫廷乐师来博她一笑。”
“王妃给邬罕生了个小王子,起名叫端木鱼儿……”
江小游把关于她的每一条消息都记在纸上,记在心里,彷佛有了这些,相思之苦就没那么难以承受。只是最近,关于她的消息越来越少,越来越坏。
“王妃卧病在床,邬罕大王却当着众嫔妃的面打了她一耳光。”
“邬罕好像又有了新欢,他已经很少去王妃的寝宫了。”
“端木鱼儿被强行送到奶妈那里,王妃泪都哭干了。”
“锡临国又在集结军队,蠢蠢欲动……。”
听到这些, 江小游的心再也无法平静。
……
“大王,抓到一名奸细,刚刚他差点盗走虎符。”
“押上来。”
“是。”
看着眼前这位身着白衣的俊俏男子,邬罕的眼中迸发出狠戾的精光。
“盗圣江小游?”他的语调不像在试探,反而十分笃定。
“正是小爷。”
“或者说,我该喊你江小鱼,你,就是王妃病重时还念念不忘的小鱼儿。”
江小游没有答话,一脸淡然地说道:“既然落在你手里,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邬罕冷哼一声,挥了挥手,下属立马近身上前。
“去把王妃叫过来。”
再次见到那抹熟悉的身影,他才发现这么多年所谓的忘记,根本就是自欺欺人。他做不到成全,更做不到放手。
“王妃,你可认得眼前之人?”
知瑶只一抬眼,胸口便积满了万般情绪,有惊喜,有担忧,有隐忍……
“臣妾并不认识。”
“哦?那你可听说过盗圣江小游?”
“未曾听过。”
“哈哈……堂堂盗圣,怎么可能让两个散兵抓到,他是为了见你才甘愿束手就擒,你竟然说不认识……”邬罕笑着走到知瑶身旁,抬起手捏紧她的下巴。
“放开她。”江小游干净的脸上因愤怒而微微发红。
邬罕冷冷地看了他一眼,收回手,踱到龙椅旁坐下。“在我面前演鹣鲽情深?那我就看看你们有多爱对方。来人,上刑。”
这是一套双人刑具,刑具的两头各有一排烧的滚烫的铁钉和数不清的嗜骨虫。受刑的人若想自己舒服点,就要把对方置于地狱般的痛苦中,多少曾经的“情比金坚”都在这套刑具面前变成可耻的笑话。但是令邬罕没有想到的是,江小游一个小毛贼竟比那些杀伐果断的将士更有血性。自始至终,他都没让知瑶受半分苦。
“小鱼儿……不要,不要啊。大王,求你放了他。这辈子你想怎样我都听你的,求求你,求求你放了他……”
白色的衣衫已经被血染成一片绯红,邬罕紧紧盯着一声不吭的江小游,心里竟然生出一丝敬佩。若换成他,未必能为知瑶做到这样的地步。
“把他们赶出去,从此以后,不许踏进锡临国半步。”
他终究还是放过了他们。
(八)
“你真的是盗圣?”
“嗯。”
“玉玺是你偷的?”
“嗯。”
知瑶抬起头,看着眼前这个笑得一脸纯真的男人,怎么也无法相信他就是传说中的盗圣。
江小游揽过她的肩膀,把她紧在怀里,自言自语道:“是盗圣又怎样,我盗得了这天下,却被你盗走了心。”
“我还是喜欢叫你小鱼儿。”
“嗯,娘子说了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