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多数杀手都有着副业,譬如冷寂据说是某家镖局的镖师,而杀手榜排名第九的琉淑据说是一名青楼女子,至于惊雀……惊雀的副业不仅罕见,传出来简直能笑掉杀手们的大牙。
那天我站在醉仙楼的屋顶,俯瞰着下方,在醉仙楼的对面,有一家猪肉摊,古难全告诉我,那家猪肉摊的屠户就是惊雀——当我知道这一点的时候我着实吓了一大跳,我第一反应甚至觉得古难全是在跟我开玩笑。
但当我亲眼见到惊雀的时候,我一点都笑不出来。
古难全并没有开玩笑,惊雀的的确确是个屠夫。
他并没有我印象中的屠夫一般大腹便便一身油腻,他的身形修长挺拔,瘦削,年约三十,打着赤膊,穿着牛头裤,在闹市中不断地吆喝着。他的肌肤是古铜色的,似乎是常年在太阳下暴晒所致。
他切肉的刀法非常熟练,我甚至觉得,应该比他杀人还要熟练得多。不过比起这点来,更加让我在意的是,他在做这些事情的时候,似乎显得对这个职业充满了热情。
他十分卖力的招揽着顾客,顶着烈阳丝毫不知疲倦一般,快速将肉剁碎,打包递给顾客,收钱,将身上的汗擦干,再接着招揽顾客,乐此不彼。
他实在不像是一个杀手,反而像一个十足的屠夫。
如果不是我出现在醉仙楼屋顶的第一时间他就发现了我的话,我真的会以为他只是一个单纯的屠夫。
他像是不经意地抬头看了一眼,在看到我的时候视线没有做任何停留,流畅连贯地从我身上扫过,然后继续投入到他的工作当中,仿佛从头到尾没有看到我一般。这样的动作他还做过两次,我顺着他的视线,发现了另外两个杀手,同样的,他们也发现了我。
这惊雀到底得罪了什么人?那个人竟然聘请了这么多杀手来杀他,我有些好奇。不过我并不在意有多少杀手要杀他,简单来说,不管来多少杀手,只要他惊雀是死在我手里就行了。
我的剑气所能攻击到的最远距离是十丈,我站在醉仙楼的屋顶,与惊雀之间的距离约八丈左右,即便是他已经发现了我,但他也一定想不到有人会剑气,所以我若在这个位置使用剑气,他一定来不及避开。
但是此刻,我并不急着动手。
此时一群地痞忽然出现在闹市中,他们趾高气扬地挨个摊子征收保护费,我饶有兴趣地看着惊雀,待会他势必会与这帮地痞发生冲突,这位屠夫杀手能让古难全派出的二十多名一流杀手悉数失手,我很想看看他的手段到底如何。
这帮地痞似乎是在这里横行惯了,几乎没花多大力气就让老百姓们老老实实地把钱交了出来,不多时,他们就来到了惊雀的摊位前。其中一人上前提起脚猛地踏在猪肉摊的案上,一脸凶狠地看着惊雀,由于距离比较远,我听不清楚他说了什么,不过我猜想也是些“这个月的保护费你他奶奶的要什么时候交啊”之类老掉牙的台词。
我笑了笑,我很喜欢这种冷眼观螃蟹的感觉,能看到一个上一刻还得意非凡的人下一刻就身首异处,没有什么事能比这更具有警示意义,我常以此来提醒自己,永远不要太过得意。
当然得意也没什么,如果你不怕死的太难看,死了后还被人当做笑话来讲的话。
那柄杀猪刀还在惊雀的手中,以他的本事,我仿佛已经看到了他一刀把地痞踏在猪肉摊案板上的脚给劈了下来。
唔,也说不定是直接砍头。
到底会是头还是脚呢?
我希望是头,那样我能看得更清楚一些。
出乎我意料的是,我想应该也出乎另外两个杀手的意料,在我诧异的目光中,惊雀轻轻放下了手中的杀猪刀,从旁边盛放银两的盘子里拿出几枚碎银,一脸赔笑双手恭恭敬敬地将银两奉上,那低贱的姿态,在我看来是那样的刺眼。
我怔住。
我并不鄙夷那些对恶势力低头的人,我曾身为奴隶的时候,是低头让我活了下来。但那个时候我没有力量,为了活下去,我只能屈服。如果当年在王府是杀手东君时代的我,我想屠杀王府这件事都轮不到师傅逍遥子来干。
惊雀并不是奴隶,他也不是一个单纯的屠夫——他是天下闻名的杀手。
所以我想不通——一个像他那样的杀手,干掉那群地痞对他来说就跟捏死一群蚂蚁一样容易,为什么他还要接受这样的屈辱?
难道他根本不是惊雀,只是一个普通的平民百姓?不对,他刚才明明就发现了我,还发现了另外两个杀手,这一点我想连我自己都做不到。
那群地痞也不存心找事,收到钱后马上就离开去了下一家。自始至终,我没从惊雀身上感觉到一丝杀气。
待他们走后,惊雀拿起一条手巾在之前那地痞踩过的案板处擦了擦,但却不慎将装钱的盘子打翻了,银两顿时散落一地。惊雀忙蹲下身将银两一一拾起,有些银两似乎是沾了秽土,他拾起后细心的在身上擦了擦,然后才重新放进盘子里。
他的动作很慢,我看得出,那并不是刻意的慢,那是一种全身心投入进去的认真,他的身上似乎覆盖了某种气质,对生命的淡然,对生命的热情。
我不禁看得入神。
“跟他相比……”我笑了笑,轻声说:“我要说自己是一个杀手简直就像在说一个笑话。”
待惊雀捡完了地上的钱,我的笑容渐渐从脸上褪去,“虽然很遗憾,但我有不得不杀你的理由。”
在杀人前想太多,并不是一个好习惯,既然反正都是要杀他的,又何必想那么多让自己难受。
我拔出剑,高举头顶,准备朝惊雀挥出。
为了不波及旁人,我将剑气攻击的范围压缩到最小——说起来,我还是第一次在杀一个人的时候这么为对方考虑呢。
我深深看了惊雀最后一眼,将他的身影记在脑海中……
但就在我的剑即将挥下去的时候,惊雀忽然动了——他忽然伸出了他的手。
并不是发出一手暗器,他的掌心正面朝着我,五指张开——这个手势的意思是:等一下。
我一惊,他发现了吗?
正惊疑间,忽见一名孩童出现在惊雀的猪肉摊前,蹲下身子从地上捡起一个玩具风车,然后乐颠颠地跑开了。
孩童跑开后,惊雀才慢慢收回了手。
我将剑还入鞘中,迎着惊雀自下而上遥遥望过来的视线。
“看起来,并没有那么容易呢。”
惊雀又朝另外两个杀手藏身的地方分别看了一眼后,从猪肉摊的案板底下翻出一个黑布包裹的长形物体,看起来像是剑。他将猪肉摊简单收拾了一番,然后向旁边一个卖豆腐的老板说了几句什么,那老板与他很熟,闻言连连点头。惊雀做好这一切后带着那把黑布包裹着的剑头也不回的走了。
惊雀走了没多久,另外两名杀手现身在惊雀的猪肉摊处,两人看了一眼那个买豆腐的老板,交换一个眼神,朝惊雀离去的方向快步追去。
我想了想,也追了过去。
惊雀走的很快,而且专挑人多的地方走,经常一个眨眼人就不见了,如果跟在他后面的是我,不知道已经被甩掉多少次了,好在那两名杀手追踪经验也相当丰富,无论惊雀怎么借助人群误导视线,他们都能看破,我凭着跟在他们后面而得以没被甩开。
意识到对手的难缠,惊雀改变了策略,走着走着突然闪身进了一条巷子,而后在巷子中快速穿梭,并且不断拐弯。虽然依旧没能把我们给甩掉,但我已倍感吃力,而且我看得出前面那两名杀手也有些勉强,之前在大街上他们还能步幅从容,不紧不慢地跟在惊雀背后,进了巷子后,跟踪瞬间便演变成追逐,二人再顾不上什么追踪技巧,跟着惊雀全速奔跑。
惊雀对这巷子很是熟悉,哪一处有分叉口,哪条道通往哪里他都了如指掌,入了这深巷便如鱼得水一般,一路上身势未见丝毫阻碍。反观我们身处这陌生的地形中,只能被动的往前直追,惊雀借着优势,距离开始一点点被他拉开。
那两名杀手反应迅速,身手矫捷,即便在这非常不利的环境下也能紧咬惊雀不放。但我这种类型的杀手,只擅长动手,不擅长动脚,追踪一项尤其薄弱,师傅当初在教我这门课程的时候,只教了一天就放弃了。
师傅说,这个世界上并不存在绝对完美的杀手,当初暗河培养杀手,共设有七十二种技能,只要掌握任意三十种,就可以结业出任务了。
我说,师傅,暗河为什么不让杀手掌握全部技能后才结业呢,这样杀手的实力不是可以更强,任务的成功率也就越高吗?
师傅说,因为没有人可以同时掌握七十二种杀手技能,也许世上有这样的天才,但是……
师傅停顿了一下,说,当年为师在暗河,我的导师认为我是暗河自成立以来绝无仅有的不世之材……为师的意思是,为师就是那种能同时掌握七十二种杀手技能的天才。
我眼睛一亮,正要表达我对师傅的崇拜之情,师傅紧接着说,但是……即便我是这块料,要掌握七十二种杀手技能最少也得三十年,若是那样,为师现在都还在暗河修业,等到为师业满出来,恐怕也差不多要退休了吧。
师傅说,一个真正的高手,并不是学到了的更多知识,而是可以最大程度发挥出他的所学。
我闻言顿时豁然开朗,说,我懂了师傅,你的意思是,艺贵精不贵多,杀手有很多种,只要学会适合自己的技能并能灵活运用,就能成为一名像师傅这样拔尖的杀手了。
不。师傅说,我的意思是,你根本不是追踪的料,就不要在这上面浪费时间了。
……
我早已看不见惊雀的身影,只能锁定那两名杀手,只要他们没被甩掉,我就还有机会跟上惊雀,然而当我追到一拐角处的时候,转身一看,连那两名杀手的身影都不见了。
我静了片刻,不禁自嘲一笑,“居然是我先跟丢了。”
虽然如此,但我并不失望,因为我知道惊雀一定会再回到他的猪肉摊,我只要守在那里等他回来就可以了。我追过来,只是因为那两名杀手追了上来,而我认为他们与惊雀必有一战,我想看看惊雀的手段。岂料他们没跟丢惊雀,我反倒先跟丢了他们。
我正欲回惊雀的猪肉摊那边去等惊雀返回,转过身的同时却惊见前方站着一个人,赤着上身,穿着牛头裤,手中提着一柄剑,无鞘,看上去,他已经做好了随时出手的准备。
我愣了愣,说:“真让人意外,原来你真正的目的竟然是甩开那两个人,想先把我干掉。”
惊雀淡淡一笑,说:“实在抱歉,我的直觉告诉我你很危险,即便是一对一我也没有绝对的胜算,如果我先对那两人出手让你看到我的招数,我的胜率无疑更会大大降低,权衡之下,只能先对你出手了。”
我说:“能让你这样的对手感到威胁,我是不是应该感到高兴?”
惊雀说:“如果我是你,我一定不会。”
“哦?”
“因为这种人往往会死得更快。”惊雀目光一冷,紧了紧手中的剑,开始朝我迈进,同时他补上一句:“战斗中,应该先从强的人下手。”
就在惊雀说完这句话的同时,一个声音在他的背后响起:“虽然我也认为你分析得很正确,但对于能同时甩掉我们两个人这件事,你是不是也未免太过于自信了?”
惊雀闻言顿时整个人僵住,张了张嘴,却什么也没说出来。我哈哈大笑:“看起来,你打得算盘似乎落空了呢。”
优势瞬间就转变成了劣势,惊雀的脸上写满了难以置信,“不可能的……”他有些恍惚地转过身去,说:“你们应该……”
就在惊雀说到“该”字的时候,我出手了。
我突然出手了。
我出手,并不是非要等他说到“该”字,只是他说到这个字的时候,刚好完全转过了身去,也就是他背对我的第一个瞬间,我本能的拔剑出手——这是一个绝佳机会,虽然他离我有点距离。
但对现在的我来说,距离已构不成问题。
心动,指动,剑动,一气呵成。
在惊雀第五个字还未说出口的时候,长剑已然出鞘,剑气已然发出。
“永别了,了不起的杀手。”我心里默念。
作为传说中的剑气,虽然江湖中任何一个人看到都会色变,但它并非所向披靡。若是正面对决惊雀,纵然凭借剑气我也没有十足的把握,而且过分依赖招式会使优势变成弱点。所以如若真的有机会和惊雀正面一战,不到万不得已,我也绝不会使用剑气。
但此时惊雀是背对着我,剑气的特质就是无形无相,即便是第一流的高手也需要集中精神才能看清剑势的轨迹,所以在惊雀转过身去的那个瞬间,我做了一个正确到简直不能再正确的决定。
机会稍纵即逝,绝对不会有比这个更恰当的使用剑气的时机——而我抓住了这个时机。
我想,也许惊雀甚至会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死的吧。
然而我错了。
惊雀仿佛背后长了眼睛——他仿佛看到了我这一式出手,所以他马上就跳了起来……不,应该说,惊雀是在转过身去后紧接着就跳了起来,中间没有丝毫停顿,看上去,跳起来才是他真正的目的,这个转身显得无比多余。
所以我马上就明白过来了,我上了惊雀的当——那个转身,其实是他为了引诱我出手而故意做的。
当他跳起来的时候,我就知道对面的两个杀手要遭殃了。
“剑气!”二人惊呼。情况剧变的过于突然,没有留给他们一丝惊诧和思考的时间,但作为一流的高手,他们的身体仍旧本能的立马做出了反应,只是二人的反应各不相同。
第一人紧跟着惊雀跳了起来,虽然他是在惊雀之后才跳起来的,但他起跳的力道比惊雀重了许多,故上升的速度也比要惊雀快得多,眨眼间,他便已高出惊雀许多。
而第二人本能地立马后退,退了半步又意识到退得再快也快不过剑气,于是猛地拔出剑运足了劲朝前一挥,看架势,似乎是想将这道剑气劈出一道缺口——当然这是不可能办到的,剑气无形,不能正面硬拼,也无法被正面格挡,面对剑气,如果你没有用玄铁制成的盾这样的防御神器,你只能躲。所以这并不是什么有效的应对措施,我认为这只是他无计可施之下最后的本能行为。
果然,只听“锵”的一声,他的剑应声而断,鲜血飞溅,人缓缓倒了下去。
这个时候,惊雀已落回到了地面,而另一名杀手还在半空。当时的情况太过危急,那名杀手想都没想便尽了最大的气力跃起避开这一剑,足足跳了有三丈之高,而惊雀有所准备,只跳了一丈来高,避开剑气已是绰绰有余。
惊雀并没有停下来,他的脚刚触及到地面便再度跃出,这次却是往前,他瞄准了那名杀手降落的方向,一剑出手。
此时杀手身在半空,旧力已尽新力未生,我相信在这种情况下天下间没有人能避得过惊雀这一剑。杀手显然也很明白此时的形势,半空之中匆忙拔出剑,朝着下方的惊雀刺出,做最后的殊死一搏。
奇迹并没有发生。
在二人接触的那一刹那,惊雀身体微动,轻松避过了杀手刺出的一剑,而他的剑早已停留在杀手降落的位置,当杀手的双脚触及地面之时,惊雀的剑也刚好自下而上穿过了他的胸口。
一剑得手后惊雀立马将剑从杀手胸口抽出,迅速转过身面对着我,以防止我再次偷袭。
我犹自疑惑不已,说:“你知道我会剑气?”
自我习成剑气以来,只出过两次手,一次是在夏芸面前,一次是在古难全面前。他惊雀不可能知道,而且还能利用我的剑气做出如此精妙的局,除非是有人事先告诉了他,难道是古难全?这其中莫非有什么阴谋?
惊雀的回答打消了我的疑虑,他说:“之前在集市的时候,你曾想对我出手,当时你距离我起码有八丈之远,要在那么远的距离出手杀人,非暗器不可,但我后来留意你似乎只擅用剑,所以我猜测,你当时想用的,应该就是剑气。”
我说:“但你并不能确定。”
“不,我可以确定。”惊雀马上就接话说:“因为这并不是我第一次看到剑气。”
我一愣,脱口问道:“你还见谁用过?”
惊雀停顿了一下,并不回答我,他接着说:“剑气多存于传闻之中,真正见过的人少之又少,而且托传闻的福,剑气被神话的非常厉害,使得人们一旦碰上,要么就会手足无措,要么就会过分高估其威力……”
我说:“所以你故意做了这么一个局引我出手,然后利用他们对剑气的陌生心理,一举杀之。”
惊雀淡淡一笑,表示默认。
“你能了解这一点,说明你确实早就领教过剑气了。”我叹了口气,说:“领教过剑气却还能活下来的人……我之前已经尽量高估你了,没想到你比我想象的还要厉害得多。”
“所以现在……”我抖了抖手中剑,接着说:“你成功利用我的剑气干掉了那两个人,接下来你要怎么做呢?”
惊雀于是说:“江湖中能练成剑气的人极为罕见,你还这么年轻更是难得,若是现在就死了着实可惜,所以我劝你不妨考虑撤退,要是这样的话,我可以不杀你。”
我闻言几乎笑出声来,我说:“如果你不说这番话,我说不定真会考虑怎么跑路的好。”
惊雀莞尔,摇头说:“我这么说是因为我有爱才之心,绝对不是怕了你。”
“那可就遗憾的很了。”我说:“我这个人最讨厌欠别人的人情,所以你这个人情,在下就不领了。”
我说着,提剑走向惊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