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好不是你,陪我到最后|清浅说《围城》

年轻时读《围城》,最喜欢的是唐晓芙,喜欢她的可爱、聪明、机灵,还有妙语连珠。钱老是这么形容唐晓芙的:

唐小姐妩媚端正的圆脸,有两个浅酒涡。天生着一般女人要花钱费时、调脂和粉来仿造的好脸色,新鲜得使人见了忘掉口渴而又觉嘴馋,仿佛是好水果。她眼睛并不顶大,可是灵活温柔,反衬得许多女人的大眼睛只像政治家讲的大话,大而无当。古典学者看她说笑时露出的好牙齿,会诧异为什么古今中外诗人,都甘心变成女人头插的钗,腰束的带,身体睡的席,甚至脚下践踏的鞋袜,可是从没想到化作她的牙刷。她头发没烫,眉毛不镊,口红也没有擦,似乎安心遵守天生的限止,不要弥补造化的缺陷。总而言之,唐小姐是摩登文明社会里那桩罕物——一个真正的女孩子。

“一个真正的女孩子。”这种赞叹之后,犹自觉得不过瘾,又补充了一句:

有许多都市女孩子已经是装模做样的早熟女人,算不得孩子;有许多女孩子只是浑沌痴顽的无性别孩子,还说不上女人。言外之意,唐姑娘既不装模作样,又不是浑沌痴顽,既有女人味儿,又有孩童的率真。

方鸿渐对唐姑娘,可谓一见钟情,在这样“真正的女孩子”面前,他立刻想在她心上造个好印象。先是抗议唐晓芙叫她“前辈老同学”,知道唐晓芙是学政治的,又发表了女人是天生的政治家的高论。

可惜,聪敏如唐晓芙一眼看穿,这丫头对此番高论,是这么回复的:“我感激得很,方先生肯为我表演口才。假使我是学算学的,我想方先生一定另有议论,说女人是天生的计算动物。”

接下来钱老先生又通过方鸿渐写唐晓芙的笑:

方鸿渐看唐小姐不笑的时候,脸上还依恋着笑意,像音乐停止后袅袅空中的余音。许多女人会笑得这样甜,但她们的笑容只是面部肌肉柔软躁,仿佛有教练在喊口令:“一!”忽然满脸堆笑,“二!”忽然笑不知去向,只余个空脸,像电影开映前的布幕。

种种细节可证,钱老是按女神的标准塑造唐晓芙的。唐晓芙这样率真可爱的女生,放到今天,应当也是讨男生喜欢的吧?

方鸿渐是真的动了情,可惜中间插了个苏文纨,控制欲强,又爱摆布人,是断断不许自己的意中人和表妹好的,一开始就要破坏。

苏文纨先给表妹扣了个屎盆子:

这孩子人虽小,本领大得很,她抓一把男朋友在手里玩弄着呢。

苏文纨一心想钓到方鸿渐,当然不愿意节外生枝,让表妹抢了到手的鸭子。事实上,最后方鸿渐和唐晓芙分手,也是因为苏文纨从中作梗。

但这并不阻挡方鸿渐对唐晓芙懵懂的感情。

方鸿渐和唐晓芙开始亲密,始于他们的“患难之交”:两个人都曾挨着散发着“臭味交响曲”的沈太太坐。方鸿渐适时揭开,两人亲密徒增。

然后方鸿渐提意请唐小姐饭,唐小姐竟没拒绝,可见唐小姐对方鸿渐,也并无恶感。虽然我们读者觉得方鸿渐这人不太地道,那是因为我们以上帝视角看到了方鸿渐的种种丑,包括一些龌龊想法,实际上,方鸿渐在唐小姐眼中,留下的印象应当不坏:海归、能言善辩、人也风趣,又是傲气的表姐的意中人。

这次答应方鸿渐请饭,两人之间暧昧流转,为了不至太唐突,方鸿渐又请了苏文纨。苏文纨岂肯给二人制造机会?更何况,早就盯到了两人在苏家餐桌上的亲密。不但自己不去,还暗示唐也不要去。三番两次打电话,原本觉得去不去都无所谓的唐晓芙被恶心到了:明显感觉到了苏文纨强烈的控制欲,索性偏要背着表姐来。

感情是吃出来的,更何况是偷吃?这一餐,方鸿渐和唐晓芙又亲密了不少,还共同编织了谎言。

至此,两个人情感理当会顺利发展下去。果真,他们两人开始通信了,经常见面还要通信,说白了,就是情书罢了。而方鸿渐确乎像是陷入了热恋中:

以后这一个多月里,他见了唐小姐七八次,写给她十几封信,唐小姐也回了五六封信。他第一次收到唐小姐的信,临睡时把信看一遍,搁在枕边,中夜一醒,就开电灯看信,看完关灯躺好,想想信里的话,忍不住又开灯再看一遍。“见面有瘾的;最初,约着见一面就能使见面的前后几天都沾着光,变成好日子。渐渐地恨不能天天见面了;到后来,恨不能刻刻见面了。”

此番情景,分明是陷入了狂热的恋情中,至少方鸿渐是,因为唐小姐的好,所以这份恋情,在方鸿渐的几段恋爱史中,也是最美的,甚至不沾染肉欲。

可与此同时,方鸿渐还在与苏文纨周旋。一面和唐小姐谈着恋爱,一面不拒绝苏小姐各种示好。倒是唐姑娘,因为和方鸿渐的亲密,极少去表姐家了。所以,是方鸿渐拎不清,当断不断将原本就错乱的感情推进深渊。

怪就怪那天月色太美,在苏文纨的恩威并重下,方鸿渐吻了她,事情开始急转直下。方鸿渐这下终于知道了事情的严重性并且无比懊恼。然后写信给苏文纨,千错万错,都是他的错,并且在苏小姐以为是情书打电话过来时,老老实实承认自己喜欢的是另一个女人。

苏文纨又不傻,用脚趾头都想得出另一个女人是谁。

然后方鸿渐的情书就无了音信,方鸿渐跑到唐家,看到却是个决绝的唐晓芙:鲍小姐怎么回事?追我表姐怎么回事?假文凭怎么回事?咄咄逼人,连解释的机会都不给,还说了一句让多少文艺青年都奉为圭臬的话:

方先生的过去太丰富了!我爱的人,我要能够占领他整个生命,他在碰见我以前,没有过去,留着空白等待我——

我看这句话的时候,莫名想起了大话西游中的紫霞,可以为爱奉上全部的女人,向来不能容忍这份爱有任何瑕疵,何况欺瞒?

方鸿渐终于绝望,辩解也没有一句,要离开唐家。

且看这时候钱老爷子是怎么描写的:唐小姐恨不能说:“你为什么不辩护呢?我会相信你,”可是只说:“那么再会。”

我当时曾经以为,如果方鸿渐辩解几句,情况就不一样了吧?两人就合好了吧。为什么方鸿渐不辩解呢,现在想来,应当是绝望了,同时对自己失望。

再然后,方鸿渐在唐家门口久久发呆,用人告诉了唐晓芙,她看得心溶化成苦水,想一分钟后他再不走,一定不顾笑话,叫用人请他回来。这一分钟好长,她等不及了,正要分付女用人,鸿渐忽然回过脸来,狗抖毛似的抖擞身子,像把周围的雨抖出去,开步走了。

我当时简直恨不能替唐晓芙去追方鸿渐,虽然不太喜欢方鸿渐,但是,唐晓芙喜欢的,总不会有错,这样的女孩儿子,我不愿意看着她心碎。

然而最郁闷的还在后边。唐晓芙担心方鸿渐,打电话到方家,结果方鸿渐以为是苏文纨,破口大骂,唐晓芙什么也没说,默默地挂上了电话。

当时只觉得缘分弄人,好好一对,如果不是苏文纨从中捣乱,也许就成了眷侣,只觉得苏文纨简直是围场里最招人讨厌的女人。

现在明白了,像唐晓芙这样冰雪聪明的女孩子,早已经料到,因为有表姐,她和方鸿渐即使和好,也万万不会幸福的。

所以,长痛不如短痛,你走你的路,我过我的人生。所以打通了电话也什么都没说,说了又有什么用,反正最后也不能在一起。

纵观全书,唐晓芙只出现了一章,却让人印象极深刻,大概因为她是个真正的女孩子。我都怀疑钱老爷子有可能是以尊夫人为原型刻画的。钱先生写小说期间,家境略拮据,杨绛先生说反正我们已经很穷了,不介意再穷一点儿。为了支持钱先生写作,把所有的家务都揽了下来。

杨绛先生还说,“唐晓芙是作者偏爱的人物,不愿意把她嫁给方鸿渐。其实作者如果让他们成为眷属,由眷属再成吵闹翻,那么结婚如身陷围城的意义就阐发的更透彻了。”

的确,后来方鸿渐也曾对孙柔嘉提到唐晓芙时说过一番话:

“现在想想结婚以前把恋爱看得那样郑重,真是幼稚。老实说,不管你跟谁结婚,结婚以后,你总发现你娶的不是原来的人,换了另外一个。早知道这样,结婚以前那种追求、恋爱等等,全可以省掉。谈恋爱的时候,双方本相全收敛起来,到结婚还没有彼此认清,倒是老式婚姻干脆,索性结婚以前,谁也不认得谁。”

说这番话的人,想来对婚姻也是心如死灰的,反正在你娶的不是原来的人。而同时也印证了另一句话,前女友不是活在男人心中,而是活在现任心中。

早知道这样,还折腾个什么劲儿呢?

但偶尔我也会想,唐晓芙后来会怎么样呢?那个说“我爱的人,我要能够占领他整个生命,他在碰见我之前,没有过去,留着空白等待我”的女孩子,她的婚姻围城,是否比我们这些资深怨妇要幸福一些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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