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我码字码累了喜欢站在窗前往外望。
我住17楼,平常在网上看到航拍的沪上风光很美很美,而我所居住的浦东周浦镇——人称小上海——我从窗口望出去,虽不及航拍的美,却也很有几处,给我带来意外的惊喜。
刚搬来的时候,我常常为美丽的外滩离我太远而惋惜。可是后来,我站在窗口,能看见远处被无数楼宇托起的陆家嘴环球金融中心最顶部那个“口”字和东方明珠塔的塔尖,我就非常满足了——我的想象力,足以在我的脑海里呈现出外滩的江面、长堤、绿化带以及美轮美奂的建筑群所构成的街景。
把目光收回来,环顾我眼前的这个小镇,在鳞次栉比的楼宇平房之间,像乡村田野里间播套种的农作物一样,为数不多的灰瓦重檐的古代宫殿式建筑点缀其间。那种平房房顶的浅红和古老建筑的青灰所晕染出的瑰丽色彩,就仿佛傍晚天边的火烧云,温润的暖意触手可及。让人不由得浮想联翩,原来历史并没有走远。
近处的楼顶就更有意思了。我就非常好奇那楼顶上一个个形状各异的装饰造型,通常有半间房子那么大。有的扁圆,像一双玉手托起圆圆的盘子;有的球形,像大半个晶圆的乒乓球;有的呈弓形,像1400多年前的赵州桥;还有的方方正正,像自动麻将桌在楼顶上一字排开……仿佛置身于一座雕塑公园之中,我不由自主地揉揉眼睛,似有一种误入时光隧道的错觉。
据说周浦镇在民国时期就有小上海之称,我想应该是真的,因为斜对着我窗口右侧百米之外有一长串的,全部楼阁亭台、烟水长桥式的建筑,气魄宏大,浑厚精深,仿佛历史遗留下来的一座城。它其实是一条街,叫小上海步行街,是白日里这个小镇最闹猛最人声鼎沸的地方。
镇子里还有不少旧屋,就是过去那种民间瓦房。我曾经去看过几处,大多没有住人,被政.府作为古迹或遗址保护了下来。我楼下左侧约100米的前方就有一个小院,院内一横一竖两栋老房子,细碎的小青瓦铺成的倒V形房顶上长满了青苔。下雨的时候看着雨水顺着油亮的屋檐流下,我就会想起曾经看到的一个帖子,说:
一个人,把母亲接到了北京,但是,老人家住了一段时间就要求回去。回去的理由是:北京不下雨。晚辈说:“前几天才下过雨呀!”母亲说:“这里没有屋檐,听不见雨水从屋檐滴落的声音。”
我想,要是我父母活着多好,我把他们接到上海,既能尽览大城市的繁华,又能听见雨水从屋檐滴落的声音……
02
我窗户底下有一个月季园。
月季园夹在我和对面这两栋楼之间,左边是一家餐馆,右面临马路。月季园有篮球场那么大,比篮球场方正。中间横竖交叉着不到一米宽的鹅卵石小径,把园子划分成大小相等的四块,我从楼上望下去,活脱脱的一个“田”字。
园子里五颜六色盛放的月季花,成了这个夏天的一道亮丽风景。我常常在我码字累了的时候,走近窗台,低头与它隔窗相望。白天,我看见游人围在月季园的四周,欣赏,拍照,指指点点,流连忘返。夜里,月季被柔和的景观灯伺候着,被雨露滋润着,静静地,不说话,等待明天的太阳照常升起。
然而一场“烟花”来袭,连天的暴雨和狂风,把园子里的花朵全部掠走了。那之后我再从那里经过,发现野草疯长,还生发出那种我最讨厌的黑蚊子。好在过了不久,一群穿橙色衣服的环卫工人,只一个上午,就把野草拔了个干干净净,月季园开始恢复它勃勃的生机。
那天,我站在窗口,拿出手机给楼下环卫工人拍照留念,挥手向他们致意。我看着我拍的照片很美,就把照片通过我手机里的APP发送给了浦东的报纸《东方城乡报》。我希望报纸宣传他们,唤起人们对这些可爱的城市“美容师”的理解和尊重。
这个世界,美好的东西最终都会被温柔以待。
03
正如钱钟书先生在他的散文《窗》里说的,窗是房的眼睛,窗子打通了大自然和人的隔膜。可是我觉得,人们喜欢望向窗外,不仅仅是因为花和树、因为天边的云和屋檐下的雨,更因为窗外的人。
镇上最主要的两条街道,一条在我前方,隔着一栋楼,一条紧贴我住的楼的右侧。我喜欢站在窗口,看着行人走过两条马路交汇处的斑马线,看他们的穿着打扮,看他们的一举一动,进而想象他们从哪里来,到哪里去,会遇到什么样的人或事。
比如,我看到一位老人从售报亭买了报纸,一边走一边看,我就觉得这个人是从那个时代过来的人,偏爱纸媒体,是一个有怀旧情结的人;又比如,我看到一位妈妈拉着背书包的孩子越过斑马线,我就想到“双减”,想到出生率下降;再比如,我看着人人带着口罩,把脸捂的严严实实,就想到疫情依然严重,就想再过一个月,能不能都摘掉口罩,趁国庆长假,回家乡看看。
有一次,我看见一个外卖小哥,车速过快,连人带车一起摔倒在马路上。他先爬起来整理饭包里的外卖,一件件地放到路边,接着把电动车扶起来移到路边上,蹲在路边,抱着一个饭盒吃了起来,一边吃一边还捋起裤管看自己受伤的膝盖。我想他应该是把撞翻的那份外卖自己吃掉,再自己掏钱给顾客补买一份。
外卖小哥只三五下就把饭扒吃完了,转眼便无了踪影。然而我的心却久久无法平静,我不知道他有没有伤心,往口里扒饭的时候有没有泪水滴到碗里。
04
令我印象尤为深刻的,是上个周六临近正午时我看到的一幕——一个老人过斑马线。
毕竟是17楼往下望,我看不清楚他的长相,但他的头发已经全白了,脸微黑,中等个儿,体态瘦削,肩膀以上略微前倾,驼背不太严重的那种。左胳膊的大小臂自始至终呈直角弯曲。
他从路右侧迎着我的方向,在斑马线上缓缓的移动。说是移动,但在我看来就跟没动一样,起初,看见他那么慢我替他心急,但是渐渐地,我就怔住了——
我仔细地看他移动的姿势,奇特却又似曾相识……我终于想起来了——赵本山,赵本山和范伟合演的那个小品,赵本山的两个徒弟把赵本山从轮椅上扶起来向前走的那两步,跟眼前这位老人的走势何其相像。艺术源于生活。
不过,眼前的他,要比赵本山走得慢多了,至少是慢十倍二十倍的样子。
我观察并想象他脚步挪动的样子——左脚摩擦着地面猛地动了一下,前进了3厘米,一瞬间的静止后,右脚摩擦着地面再猛地动一下,又前进了3厘米……如此反复。也许你会质疑我不在现场。但是他那么慢,我觉得每一步3厘米我都高估了。
我想象他的内心,他应该是患过脑血管病的那种吧,但他有没有正常人的思维呢?如果有正常人的思维,那么,面对左右等待的车辆,面对前后黑压压路人的注目,那一刻,他作何感想?是难堪,是茫然,是伤心,是无奈,还是麻木呢?
我想象他的家庭,他的老伴呢,难道他老伴比他病得还厉害,瘫痪卧床,他出来给她买药?他的儿子呢,是昨晚出去打麻将彻夜未归还是去南方打工去了呢?我想象他的女儿,可他究竟有没有女儿呢?
我想应该有人出来扶他一把,可是始终没有,红灯的时候,他一个人孤零零的立在路中间,像墙上一颗锈迹斑斑的钉子,四面八方无数双眼睛同时望着他。绿灯的时候,行人、车辆从他的前后左右鱼贯而过,就仿佛他是空气,仿佛他根本不存在。
我又想起赵本山和范伟合演的那个小品:
赵本山向前挪了两步,突然身子一歪,一头扎到了范伟身上,范伟立即“呀呀呀呀呀呀……”范伟不敢后退,赶快向观众求救,范伟要观众替他作证:“大家都看着呢,出什么事与我无关!”范伟是怕赵本山讹人。
我想,大街上的可能有人也是这样的心态吧,他们怕帮不了反而遇到麻烦。
那一刻我还想到了我自己,如果我在楼下,我从他身边经过,我会不会扶他,我会扶着他走一程吗?我想我应该会吧——因为我想到了,再过十年二十年,我也会成为他的样子……世界在进步,天晴总比天阴多。
那一刻,我还想起了国.家.发.改.委.副主任宁.吉.喆在第七次人.口.普.查结果发.布.会上说的:“人口老龄化将减少劳动力供给数量,增加家庭养老负担和基本公共服务供给的压力……”
05
又一天过去了。云卷云舒,我趴在窗口,秋天都来了。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