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夏天是我迄今最为难熬的夏天,因为“口罩事件”;因为持续不断每日四十度的溽热。但在记忆中,夏天是安静、美好的,有一些珍藏在我心灵深处。
童年之忆
一日——在我记忆恍惚的年龄里——我被母亲带去了一间至今陌生的屋子,弄堂深处的屋子。多年后,我问母亲:那是哪里?母亲已无法给出准确答案了。记忆里那天阳光绚烂耀眼,我猜是一个夏日午后。但天气不炎热,身上没有任何不舒服的感觉。
窄窄的弄堂被夹在两边建筑的高墙之内。弄堂里爆裂般地明亮,而屋子里是深沉的幽暗。老旧的木地板和家具在这种浓稠的暗色里,散发着局部、陈旧、温暖的微光。
我被母亲安置在傍弄堂一扇窗下的小床里。我睡着了,独自一人留在屋里,不知多久。醒来后,我模模糊糊地呼唤母亲。呼唤的声音宛如投入池塘的石子,涟漪散尽后是更绵长的寂静。我在小床上坐起,觉得坐着能看到更多,比躺着安全。我胆小地不敢离开小床——母亲限制的范围。我好奇地辨别周围一切。窗外对着一整面墙。建筑的影子投射在墙上,将墙分割成白色和灰色两片不对称的图形。白与灰之间的分割线从一定角度斜刺向上,坚韧有力。
此刻,由弄堂外,顺着曲折的路径,传递进一声声叫卖声。声波受到弄堂墙壁摩擦和墙角反弹,减弱减缓,粗鄙的叫卖声当传到我耳朵里时显得回肠荡气、如歌如咏般地悠扬了。
多年以后,当我再次回忆起那个场景时,已从第一视角转换为第二视角了。窗外墙壁反射进屋的白光,将自己的后背形成一张小小的剪影。头和肩部的轮廓线冒出一圈毛茸茸的白光。
为了留住那个片刻,我在怀着春梦且自寻烦恼的少年时代,矫揉造作地堆砌了一首小诗作为思念:
悠长悠长的梦
沉淀在许多年前
一个夏日的午后
蝶儿灼焦了翅膀
跌落在陌生的地方
蚂蚁们寻到了更深更深的洞穴
散开了趁凉
黑暗在身后放肆地荡溢着
满屋的凄凉
我想不起哪个角落里
还躺着一张床
一阵细密的铃声
传自远方
穿过蜿蜒孤清的小巷
顺便洗涤了他的忧伤
像个怀着清风的姑娘
邂逅空白的心房
她无意地闯入
永久地占据了
我温柔的梦乡
少年之忆
老屋窗外有一株硕大的梧桐树,她是我忘年的朋友。这类梧桐树原产在云南西双版纳,法国殖民者将其引种到法租界内。所以,当时人们误以为是法国泊来品,讹称之“法国梧桐”。这株梧桐树至少有几十年的树龄了。在我出生前,她早已立在那里。春夏秋冬,阴晴风雨,这株梧桐树呈现出各种姿态,给我早年生活带来许多可珍藏的乐趣。它没有一点令我讨厌的地方。母亲偶尔会将有伸进窗里趋势的枝叶折断掉,她担忧虫子会沿着树枝爬到屋里。我却不以为然。
我特别喜欢夏天的梧桐树。巴掌状宽大的树叶,一面光滑,一面毛糙,老人说代表着阴阳。树叶里埋着鼓鼓的八方经络和勃勃生命。碰上雨天,雨滴落在那些树叶上面,莎莎地响成一片,遥想仿佛置身热带雨林。乘此机会,我偶尔会听上一曲《雨打芭蕉》。
夏天,梧桐树上多了许多小生命。可以当玩具的多为知了。庄子写过一篇《佝偻承蜩》。我学着故事里的方法,抓一把面粉在水里洗出面筋,将面筋粘在竹竿顶端,伸到窗外去粘树上的知了。可由于手法不娴熟,成功率并不高,还浪费面粉,家里大人就不让了。还有一种方法有效些。在竹竿顶端绑一圈铁丝,铁丝圈上缠一只网线兜去捕知了。后来根据实践经验所得,将铁丝圈改进成适合树干的弧状,成功率略提高了。
在门窗洞开,半身赤裸的夏天,茂密的梧桐树冠,为屋子遮挡了大部分直射光;也为家人们保留住了一部分隐私的尊严。如有风吹来,这些树叶会让开路,让风吹透屋子。
透过梧桐树,窗外的楼房虽不高大,但也上下参差,错落有致,像中国画里景物布局的远高近低。最远处,天幕上的一间屋子最高,几乎凌空而建。我想象这间屋子应该三面有窗,仿佛山顶上一座亭轩。住在那里的应该是一位不惧人间寒暑的高士。除了夏季的其他三个季节里,望得见的那扇朝北的窗子永远关着,还拉上窗帘,似乎拒人千里。几乎每晚,窗里均透出台灯的微亮。我念小学的时候,幻想那里住着一位老师,正在埋头批改孩子们的作业,而窗前必定放着一盆米兰花。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我被马路对面一扇窗后一位怀抱婴儿的少妇注意到了,抑或是她先引起了我注意?有些事情,当事人永远无法说清缘由。在懵懂的年纪,当我突然发现这个秘密时,让我既新奇又不知所措。
当第一波的眼神接触,我怦怦着慌,难堪与羞涩——毕竟自己半身赤裸——虽然只短短一瞬。我以为她感到与我一样的尴尬,她转身离开了窗前。她和她怀中小小的婴儿融为一体,消失在那间屋子南窗射来的光线里。
在知了聒噪、暑热缠绵、汗津津的夏天,少年的我对异性的想象与身体一起被熏蒸着。这是夏天给予毫无准备的青春突如其来的礼物。我还不晓得在异性面前该如何修饰、假装自己,才能显出电影中那些从容不迫的男性成熟;我也不愿自己假装的成熟或情感方面的缺少经验,被旁人识破而招致嘲笑。这将被自我认定为情感经历开端即惨遭失败的可笑教训,可能导致我在未来的两性交往中不自信的开端。也许,少年的我正期待成熟异性对自己情爱经历的引导。那种成熟女性对充满幻想、跃跃欲试的我来说是可比枝头累累倒悬诱惑的葡萄,哪怕我根本不晓得葡萄的滋味。
那个年代,学校和家庭对于孩子性启蒙教育的回避,导致少男少女们在性生理和性情感方面所知甚少。他们之间只能互相打听和吹嘘,得到多为不准确、不完整的答案,且沉湎其中。而我所受的独裁者管控式的教育方式中,连这种可能得到一知半解的来源也被彻底阻隔了。所以,在面对身体里偶有的两性情感的萌芽时,我没有正确认知而自我压抑。我没有有效的手段帮助自己得到正常的情感宣泄。
自此,无论我在家中做任何事——写作业、看电视,甚至与家人交谈——总有些分心。我常被内心藏着的那个蠢蠢欲动的念头鼓动着,引诱地向窗外瞥望去。每次,我不敢明目张胆地做出转身、探头等大幅度动作,害怕家人或者她识破了企图,将这小伎俩谎言一样拆穿。我故作无意,但在一瞥之前,不能确定她是否正在窗后。我长久地痴迷于这种不期而遇的等待。
我为自己的这种念头和行为定义为“偷窥”。自己太弱了,从身到心,我被周围人培养成一个事事听话,相信权威,唯命是从的孩子。强大的人无需“偷”,弱者只能通过这种方式,才能在平淡无奇、循规蹈矩的生活里增加一点冒险的悸动。我不认为偷窥是一种罪过,反而是一种自我意识的觉醒。
经过多次尝试,我觉得“偷窥”的最佳时候是自己正超窗口走去,或者正在窗前,可坦然地向对面张望。我对得不到的奢侈品没有更多要求,对于可遇不可求的机遇安排,不寄任何期望,我相信偶然之美。平时,只要用余光看到她在那儿就满足了。即便她没有在那儿,我也会在心里反复整理她的形象:气质文静的少妇。每次出现,她几乎都抱着婴儿。她将婴儿贴在胸前,母亲温暖的轻抚。她的背部舒展成一道漂亮的弧线。不管她朝窗外看什么,总是那样从容淡雅,似乎世上没有什么烦心事能困扰她;她对所遇到的一切,都不急不躁,应对自如。她时常留着干净利落的短发。她曾经抬起白藕般的手臂,将发梢缓缓绕在耳后。她也会蓄发,扎起辫子垂在胸前。
由于隔着宽阔马路和窗台的阻挡,我始终辨不清她的五官相貌。但是,这些都已经无关紧要了。对她端庄淡雅的形象,我痴迷其中,足以享受了。
夏天茂密的梧桐枝叶遮挡了窗外大半视野。随梧桐枝叶的微颤,给她平添几分捉摸不定的活泼。不过夏天的疾风骤雨也会将她的影子打碎,消融在水汽里。
随着时间推移,后来我才渐渐注意到一个男人时常会出现在她身旁。每每是我最失望的时刻。我觉得他干涉了我们之间心照不宣的秘密。不过还好,这种时候并不多。再后来,婴儿长大成幼童,可以扒窗台了,一个小女孩。她的妈妈每次都会陪伴在身旁,轻声低语。
对面一家三口,为我提供了对美好家庭的想象空间。我不知道有无家庭生活对个人生存的意义。这不是对少年产生兴趣的课题。人生往后的那些所谓爱情和家庭对我遥不可及,不是当年通过想象即能到达的,如同问中学生“人生得失的哲学”,将得到茫然的回答一样。
终于,我被迫搬离居住多年的老屋。我与梧桐树道了别,却不能向她道别——我还没有后来的勇气。沧海桑田,城市发生了巨变。我再也不可能知道她的下落,没有任何线索,今生无从查起。也许这才是我这段想象中的未开启的故事最完美的结局了。
附
后来,我在各式窗外见识过不同的夏日风景:透过江南园林的海棠纹花窗观察几杆修竹摇曳风姿;推开仿古窗棂高瞻层峦叠嶂的连绵群山;在宽大的落地长窗前远眺波涛平缓的洋面。但是,我此生最想拥有一所房子,像海蒂爷爷的那种木结构房子。但必须要建造在原野上,是那种从窗子底下一直延伸到天际的,是那种在夏季被无名小花点缀的茵茵旷野。诗人海子面朝大海,春暖花开;我只愿面朝旷野,绚烂如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