盖世楼的主楼内,沐慈儿在屋里照料昏迷着的姬氏,沐子元与沐紫阳在屋外等着。
兄妹俩并排站着,谁也没有说话。
沐子元沉浸在自责中,他总是这样冲动沉不住气,转过头看着同样若有所思的妹妹:“紫阳,我有一事想问你。”
沐紫阳看了看他欲言又止的模样:“哥哥说。”
沐子元顿了顿,还是将心中的疑问宣之于口:“咱们之前不愿伤害娘亲才瞒着,可你我都知道,这事长痛不如短痛,兰妃说了要替你和姬正凌求赐婚的旨意后,明明是很好的时机可以对娘亲说出实情,为何你依然选择闭口不言呢。姬相府暗害你和慈儿,算计我,利用娘亲,不都是事实吗?我都能相信了,娘亲也可以的。”
当初父亲告诉他是外祖家暗算了他,他也不能相信,他将他们视为至亲,他还记得儿时与妹妹去姬相府,也曾伏在姬相夫人的膝头软软糯糯地唤过她“外祖母”,看她满是慈祥地笑着夸他们乖。直到父亲给他看了证据,分析了缘由,才让他不信也得信。他这样走过来了,娘亲会痛,他懂,但也能走过来的。
沐紫阳不知如何开口,沉默半晌,轻声道:“哥哥,不是娘亲的问题,是我有些怕……”
她眼里藏着隐隐的痛,她深知相府唯利是图,淡泊寡情,亲人血缘于他们而言,不过是达到目的的各种踏脚石而已。她多想在娘亲面前揭露这一切,那些虚伪的亲情,她想想就恶心。
只是,她多怕啊,哥哥与娘亲不同,他们兄妹俩毕竟隔着一辈,可她娘是姬丞相和姬老夫人的亲生女儿,这样的感情,怎么分的开,沐紫阳实在害怕,怕自己哪怕重来一次,还是会失去她娘亲。
“姬相府对咱们再恶再狠,我都能应对,他们哪怕将我挫骨扬灰,也不及娘亲一个冷漠的眼神伤我深……这几日看着娘亲的样子,知她对娘家的感情有多深……只要想到有一星半点的可能,有可能娘亲会不相信咱们,或是就算相信了,最终仍选择站在姬相府那边……”
沐紫阳略有些哽咽,她重活一世,自认经历了世间所有至痛至惨,本以为自己此次可以化为从炼狱爬回人间复仇的厉鬼,护着自己想互的便好,不会再感受到心伤了,没想到上天还是不肯放过她,而这一次被用来折磨她的,居然是她的娘亲。
娘亲前世死前痛彻心扉的样子,她忘不了,娘亲如今哀痛欲绝的样子她同样不忍心……相府与将军府早已经注定了不是你死就是我亡的结局,而娘亲……逃不过二选一的宿命。
沐子元没想到沐紫阳居然在担心这些,轻轻拍了拍妹妹的头,“你实在是多虑了,我也知道娘亲不会那么简单就跟我们一样能够全心对付姬相府,可她是将军府的主母,是你我的亲娘,是爹爹的妻子,咱们才是一家人,只要她知道真相,怎么会舍我们帮姬相府呢?”
他不敢相信妹妹居然有这种念头,在他心里娘亲那样善良温婉,明辨是非,又事事已他们兄妹为重,怎么会做那么糊涂的事。
沐紫阳抬头,不知看着哪里,无奈道出事实,“哥哥说的是,咱们是一家人,可咱们成为一家人之前的十几年,姬相府才是她的家,她是相府唯一的千金,是姬相夫妇的女儿。将心比心,倘若有一天哥哥成了亲生儿育女,然后妻子儿女告诉你,咱们的爹爹和娘亲害他们,要致他们于死地,哥哥能信吗?怕是永远都不会信的吧……”
“这……这不一样……娘亲和爹爹又不会这么狠毒……”说着,却是心虚了起来。
是啊,将心比心。
两兄妹并排站着,又一次陷入了沉默。
沐子元时不时看着身边一动不动的妹妹,他总觉得这些日子一来,她有些不一样了,说不上是哪里不同,只是她的心思好像总爱往最坏的地方想,不是一般的坏打算,而是那种特别锥心超越底线的黑暗。
就好像她怀疑姬正凌心怀不轨,却为了要让他和父亲相信,以身犯险。明知从今往后若跟姬相府反了目,定是要步步为营,惊险不断,可她却只要了一个会功夫的女子在身边,反而自己日日晨练,想着能自保。
她将一切的苦楚都压在自己一人身上,眼中时而透出的恨和凉让他莫名心惊。他的妹妹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他不知道的,让她一夜长大,让她能在他这个哥哥和久经沙场的爹爹之前就发现问题?
沐子元不知道,他只知道他满满的都是心疼,也许生在王侯将相之家,总难逃这样的成长吧。
沐胜雄与仁怀冰回府时,姬氏已经醒了,躺在床上抽泣着,身边只有沐慈儿在,一边哄着一边给她喂刚让碧溪熬好的药。
待仁怀冰进屋换下沐慈儿,给姬氏搭着脉,确定除了身子还有点虚以外,已经没有了什么大碍。
沐胜雄点了点头就让他回去,同时也遣走了门口等着的兄妹二人和屋里的沐慈儿。
屋里只剩下了夫妇二人,姬氏红着眼眶,脸苍白的吓人。
沐胜雄看着一阵心疼,坐在床边将妻子拥进怀里,“别伤心了,我都听孩子们说了。”
他知道这一天早晚要来的,姬相府这样不顾骨肉亲情算计自己的外孙和外孙女,完全将自己的女儿夹在中间作难,他为人夫为人父,真真是恨上了那群人。
姬氏本已停了哭声,一听夫君的安慰,一时又委屈上了,才停没多久的泪水又涌了出来:“妾身一心为紫阳好,只怕她年纪小走错路,妾身是她的娘亲啊,怎么会害她呢,可没想到……没想到……”说着又哽咽上了,那么听话懂事的儿子和女儿,今天不仅对她大声吼着,还用那么难听的话来说自己的娘家,让她怎么不伤心。
沐胜雄一下一下顺着她的背:“快别哭了,你的身子不能多哭的。”
姬氏从他怀里退了出来,抓紧他的手臂,脸颊上还挂着泪:“妾身刚才想了想,一定是那隆世子与太子想拉拢咱们将军府,才对孩子们说了挑拨离间的话,一定是的,孩子小,不知人心难测,夫君一定要好好与他们说说……”
姬氏还未说完,沐胜雄立马呵斥道:“月冰!慎言!”
污蔑当朝太子,活腻了吗?
姬月冰一愣,咬了咬唇,仍不死心:“妾身知道这话不是妾身该说的,可却是事实,咱们与相府是一脉同枝,自然是一心的,怎能帮那太子。”
沐胜雄瞠目结舌,妻子的话他听到了弦外之音,如今太子已有人选,皇上百年之后自然是太子登基,虽然各皇子都存有自己的势力和亲兵,也不过是为了可以早日顺利封王,去封地之前在帝都站稳脚跟,不成为牺牲品,太子登基之后亦能够有实权管理封地。
所以皇子除了自己手中的兵权之外,是不会和武官相扯在一起的,特别是像将军府这样在外握有重兵的,如此大大方方勾结臣子拿兵权会被皇帝和太子所忌惮,一不小心就会得不偿失,若不是有那最大的野心,谁会冒这么大的险。
妻子刚才说一脉同枝,她是相府出来的,与相府一脉同枝,那三皇子与兰妃也是从相府出去的,那也算一脉同枝。
更重要的是,她言语之间显然已将将军府相府与太子放在了对立的立场上。什么叫做“帮那太子”?那她认为他该帮谁?三皇子吗?
莫不是三皇子要……?
沐胜雄想到这里,发现连自己都吓得不敢再想下去,立刻否定了这个可能性,不会的!
这么素性贞淑的妻子,怎么会利用女儿的婚事去为母家支持的皇子争夺兵权,她只是不知道事情的原委才以为子女与她娘家离了心,一时口不择言。
他了解姬月冰,她是他的妻子,这么多年,这个女子为他打理家宅,与他生儿育女,他带军打仗不是数月就是数年,她一个相府千金无怨无悔地跟着他等着他,她从来都是默默地为着这个家,也从来不曾要求过他什么。
一定是他想多了。
“月冰,孩子们心里是很看重你这个娘的,怕伤你心才一直不忍告诉你真相。”
“真相?”姬氏怔愣于沐胜雄的用词,不可置信地看着他,泪眼婆娑,“夫君不相信妾身的话吗?夫君所谓的真相是什么?是那起子有心人利用孩子们的善良,挑拨他们与自己的亲外祖家反目吗?血浓于水,孩子不懂事,难道将军也是这样想的吗?这些年来,妾身的娘家对几个孩子那样疼爱,将军难道看不到吗?”
沐胜雄见妻子伤心欲绝的模样,有一丝庆幸是自己而非三个孩子面对这一切,正视姬氏的眼睛:“月冰,你知道紫阳与慈儿那日在郊外为何会惊了马吗?是姬正凌对紫阳下了药,目的是惊了马后他可以在大庭广众之下乘机救下紫阳,然后便能正大光明地借口娶了紫阳。”
姬氏震惊:“下药?不可能的!紫阳中了药?什么药?怎么会……不是只是个意外吗?况且,况且不是并无大碍吗?正凌见紫阳有危险自然是奋不顾身想救她,夫君怎能想得如此龌龊?”
沐胜雄握着她的手,耐心道:“我已派人查过了,紫阳的马匹好好的疯跑了起来是因为有人将银针射入了马腹中,紫阳中的药怀冰也证实确有其事,那日马场除了咱们的女儿,只有姬正凌。”
“你胡说!”姬氏将手狠狠抽了出来,瞪着凤眸,已经没有了平日里天仙玉立的姿态,“正凌只是喜爱紫阳,他若想要娶紫阳,来求亲就好了,这么好的孩子,夫君怎能胡乱想他呢?若此事真的是人为,也是别人陷害。”
沐胜雄怕她又气急攻心,实在不想刺激了她,缓缓地解释给她听:“朝堂之中,你父亲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姬丞相,还是唯一一个久驻帝都的丞相,你兄长也身兼要职。后宫之中,还有兰妃和三皇子撑腰,这样的身份和权势,当今世上,谁有这个本事能害得到?”
“就是如此,才是树大招风,那些小人扳不倒父亲母亲,只能挑唆,咱们是骨肉至亲,怎能如此伤他们心呢?”
“子元的腿上也是他们所为。”
姬氏的脸越发的白了起来,看上去一丝血色都无,颤着声喃道:“不可能……不可能的……”
“若不是他们,谁又有这么大的本事?月冰,有很多事我不忍心告诉你不代表就没有发生,如今……”沐胜雄下了下决心,“哎,罢了,既然你听到了,不妨听我说完”一点一点将最近出的那些事,都与姬氏说了。
姬氏看沐胜雄越说越离谱,一句都听不进去,疯了一般地吼出:“一定是陷害,太子无才,一定是忌惮父亲会帮着三殿下拉他下马,才……”
“月冰!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沐胜雄站起身来,厉声喝道。
姬氏也知自己太激动,险些说错了话,挪了挪身子,往后靠去,转过头不再看沐胜雄,语气平静了许多,带着一丝冷凝:“妾身不会相信的,夫君不必再说了。”
沐胜雄看着她的样子,无比的心疼,压下那抹沉重,闭了闭眼:“也罢,你先好好养病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