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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日炎炎,蝉们卯足了劲在枝头嘶鸣。王爷坐在桌案前,端起茶杯却毫无兴致。他三十上下,世代镇守乾地,本也潇洒怡然;唯独这几载,朝廷屡次催捐钱粮,大有没完没了之势,让人深感焦虑。壬午以来,已是第二次快马来函。王爷轻叹一口气,合了玉扇,放置函旁。
耳边有不缓不慢地脚步声传来,孙公黪来到案前。
王爷安康。
坐,坐吧。王爷用右手中指点着桌案,道。你也甭问,他见孙公黪欲开口,先摆起了手,这一道,你看还能怎么着吧。他指向案上这道函。
孙公黪年过五十,本地人氏,在乾王府做幕僚已有二十余年。其人身长七尺不足,面庞消瘦,蓄一道八字须;目光却是明亮。不知何故,府上人均称他为孙公先生,而不做孙先生。
孙公先生也不动手,余光一扫,便知那绝非一两千两银子能打发的茬儿。他微微一笑,对王爷言道,这却不难。
王爷挪了座儿,近前,又喝退了下人
……
只是唯恐京城人知晓,岂不……
我还只怕那朝中人不知呢。孙公先生摇了扇,笑道。
京城佑国寺旁,是一条笔直的大街。两旁青砖碧瓦,俱都是经营金银首饰、古玩金玉,全是值钱的买卖。白日里从来都是熙熙攘攘,热闹非常。已过立秋,街旁的枫树开始褪绿,红灿灿一片。
张氏在街口经营一家金店,招牌:满堂记,已传了两代人。张家为商公正,为人实诚,买卖自是不错。这天正是第二代店主张俊绅坐店。
上午时分,店主刚泡好上等龙井,伙计们还在核对昨日账目,一行三人便走进店来。那为首的身近八尺,高大魁梧,着的是上等苏杭长衫。张掌柜迎上前来,这位爷,有什么需要的,尽管开口。
可有金钟?那汉子道。
有,当然有。掌柜的想我开金店两辈人,只要是金的,只要你想得出来的器物,哪个没有?
取来观看。汉子呷了一口茶,道。
有手眼灵活的伙计已经送上来一盘金钟,足有十余个,大小不一,风格迥异,俱都金光闪闪。
汉子取了中间的一个,端详了许久,问那掌柜:须银几何?
张掌柜多年不见如此文雅直爽的主顾,心生欢喜,一时竟然对答不上。
账房先生走了过来,抬起右掌道,五百两。
汉子再次细观,并未回话。
不知客官以做何用?张掌柜也文雅起来。
唉,汉子叹道,家母新逝,夜梦啼哭,不知如何化解。家母生前甚喜佛法,所以打算献钟而祀。
果真大孝之士也。众人纷纷竖起大拇指。
请来城中三老四少,鉴了金钟,不差分毫。汉子付过银两,又着掌柜的写了收据,盖了印信。那钟裹了上好丝绸,装入匣中。打包完毕,掌柜送至街外,三人各跨骏马,奔南门而去。
宫苑幽深,烛火点点。帝去了侍从,领国舅进了御花园。
寡人闻得平虞将军筹措军饷,挪借乾王府白银三千两,可有此事。
臣亦闻言,乃是将军去岁征剿李闯时之事,今广传朝野。
唉,精忠之将,离孤远矣。帝拂袖拭泪。
将军葬于何处?
肃州地。
秋风习习,草庐外不时飘过残枝败叶。尽已干透,缩作一团,瑟瑟抖动。
王三德点了油灯,昏暗的光在黑暗中划出一圈朦胧。他找出那个常年不用的布褡裢。草鞋,塞进去;不对,北方天寒,草鞋耐不住冻。他把草鞋取出来,塞进去唯一的一双布鞋。鞋头还有一小洞,大脚指的形状。
千里之遥,这一双布鞋……他又把草鞋再次塞进去。
王三德二十一岁,为人实诚,在乾王府当差两年有余。这几年,官府孱弱,难理民事,有些缉歹捉盗的事儿便轮到了王府。王三德便是一把好手。
你这是要直奔京城?母亲问道。她倚在烛光照不到的暗处,只传出声音。老母年过七十,自从过了端午,就不再怎么走动。
你说那钟……她又问。
歹人从京城买来,他回答母亲,用的脏银。
怎么知道是脏银呢?
那购钟人能说会道,骗取了大将军白银八百两,购钟花去五百两,当然是脏银。
那大将军呢?
去年征剿李闯,战死潼关!
那跟你们王府有何相干?
大将军筹措军饷,借了王爷白银三千两。
母亲从黑暗中探出头,昏花的双眼看着他。
三千两都没有还,王三德补充道。
那金钟呢?
购钟人所匿。他见母亲不明白,翻译道,就是购钟的藏起来了。
那购钟人哩?
押在大牢。他见母亲又要开口,忙补充道,用尽百般酷刑,打死都不招供。
那去至京城……
母亲好像更不明白了。
捉拿那奸商,退回脏银五百两。
人家的钟呢?
现在不是找不到么?但现在人能找到啊。
母亲似乎又明白了一点什么。
放心吧,我已经给了庚子哥纹银十两,你若有个三长两短,他自会送你归山。
没出息的东西,来去不过三两月,说这么晦气的话!母亲忿忿道。
京城佑国寺旁,一高一矮两名差人拉着马匹,行走在大街上。矮的是王三德,高的是秦岗。经过长途跋涉,二人衣衫褴褛,满脸沧桑。
京城果然不同凡响。王三德四处张望,乐不思乾。
废话,乾地能买到五百两的金钟?
不多时,已寻得满堂记之所在。
二人进店坐下,伙计满脸疑惑。
公爷,二位……
二位公爷……
秦岗冷冷道,唤出你家掌柜张俊绅!
不多时,张掌柜来到店里。秦岗站起身来,拿枷便要锁。
整店人大惊,有话好说,有话好说,休得动怒。
王三德就把前因后果细说了一遍,跟和他老娘所说一模一样。
众人疑惑,他们便把盖有乾王府印信的锦帛付与他们,还有满堂记卖钟的字据。
看还是不解,又出示了乾王府腰牌。
实难交涉,秦岗留了王三德在店,带了满堂记账房先生,二骑奔向衙门。夜幕降临,账房先生返回店中,告知众人,确是乾王府的人。那位差人已在驿馆住宿,你自去吧,他对王三德道。王三德迟迟未动,满堂记疑他不知路途,又无马匹,便差了两名伙计护送。
次日正午,二差再次来到满堂记。
着你等速速交出脏银五百两,所犯罪状本府细加侦缉,再做定夺。他们宣布了乾王府的决定,这是在他们临上路前孙公先生已经写好交给他们的,上面还盖有王府大印。
是是,可……
可什么?
小民的金钟,钟……
乾王府正在侦缉……
张掌柜又要开口,秦岗立马打断了他:休得再言,大明永在,侦缉不止。何况一口小小的金钟!尔等且放宽心!
张掌柜命人办理了五百两银票。二人告慰于他,掌柜但放宽心,我二人将在京城侦缉数日,若有进展,立马相报。张掌柜心底涌起一股暖流,双眼流出了幸福的泪水。
二人将临行时王爷交予的一摞书信分别送至朝中诸位大人处。过了四五日,再无别事,便向张掌柜告了别。张掌柜满心期待,只等乾王府早日追回金钟。
众人送二差至城门外,二人拱手作礼,策马奔向西南。
行了一月,饱经万苦,二人回到乾王府。府中人列队相迎,王爷大喜,亲自接见在大堂。孙公先生也列坐于侧,满脸堆笑。
二位风尘仆仆,远行千里,甚是不易呀。王爷赞道。
办事也非常不错啊,孙公先生补充。
朝中大人可好?
……
二人各赐纹银五两,好生歇息吧。叙谈许久,王爷要起身了。
然那购钟人越狱潜逃,二位还需尽心竭力,侦缉凶犯;早日水落石出啊。孙公先生又道。
二人心里一惊,此案更加扑朔迷离。办结之时,难免都要高升一级。
出得府来,两人觅得一处酒馆,点了几个平时都不舍得的好菜,举杯畅饮。
唉,秦岗言道,你说这购钟之人押于大牢,你可曾亲眼见过?
并未见过啊!
那又潜逃了……
是啊,潜逃,潜逃了,王三德已有几分醉意,口齿不清。
啊,潜逃了,那如何追、追得啊?他仿佛又明白了一点,便问秦岗。
秦岗灌下一壶酒,管,管他呢,大明不亡,追钟不止……
饮至半夜,结过酒钱,二人出得门来,四处一片漆黑。但行几步,秦岗突然感觉背后似乎有什么声响。正要去问,一把尖刀已透过胸膛。
一旁传来王三德倒地的声音,他哆嗦着问,不是水浒才有黑店,为为什么有人捅我胸膛?
那是,那是因为水浒没有写到大明。秦岗说完,便没有了气息。
翌日,乾王府外张贴告示:乾王府示,去岁以来,有贼人诓骗将军,贼以脏银购钟,隐匿其来路。我府命秦、王二差侦缉此案。现秦、王二差不知所踪,本案结。
后三日,朝廷又传来书函:乾王府为解国难,殚精竭虑;乾王精忠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