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子黄时雨——遇险境,何去何从

将军府座落在汴京繁华地段,踏过祥云石阶,推开朱漆门楼,雕镂画栋,亭台楼宇尽收眼底。


这是一处三进三出的大宅院,管家福伯带我穿过游廊,在一处坐北朝南的暖阁前站住,恭敬道:“小公子将军吩咐您住在这里,有什么事就直接唤老奴便是。”


我拢起长袖推门而入,沉香流转,浮光掠动,白练光影穿过稀疏的窗纸温暖一室清冷。檀木几上摆着戈刀笔挂,油润的狼毫笔更如钉子般有序悬挂,说不出的整洁。身侧的屏风绘制着陈国辽阔的疆域,边角处的笔锋已经毛糙不清,我伸长脑袋凑过去,识出那是与匈奴的境域线,瘦骨笔锋在黄绢帛上勾勒的叠嶂山峦依稀可见。这是谁?竟然将地图作屏风,更是一天天将莹润的帛锦摸出岁月的伤痕?


绕过烟黄屏风,雕花木床上盖着一条紫缎云锦被,丝线稠密紧致暗纹浮影摇曳。一转身看见莲花镜中的蓬发少年,削瘦的脸,深陷的眼,一件大袍罩在他的身上,看不见体骨,瘦弱的身子似一阵风就能将他吹倒。我看着镜子的自己,唇角扯出一缕苦涩的笑,唉!这里不知我能呆多久?


不一会,将军府的小厮个个穿着灰布短褂,端着洗漱用品鱼贯而入。瞬间,我宽敞的屋子被他们堵得满满当当。瞧着他们一个个卑躬屈膝的样子,我忍不住讪讪地笑,不知该怎么办才好,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有这么多人要侍侯我。


“小公子,我们侍奉您沐浴更衣吧。”一道清亮的声音在寂寥的殿中响起,声音异常突兀,惊扰了他脚下如沐的光影。


我吓了一跳,瞅着站在最前排的那个碧眼少年,嘴角止不住的往上抽,他一双美玉般的眼波中竟倒映出我慌张的身影。这是怎么啦,不就洗了澡吗,我什么场合没见过,想当初为了口吃食,我和多少人打过架,我怕过谁,今儿心虚啥?


我掸了掸衣袖,走到他身边,冷声道:“你们都下去吧,本少爷自己来。”那少年淡淡地看了我一眼,眸光有讶异之声,对上我黑沉旳眸子低声道:“是”。便带着众人纷纷退了下去,走时还不忘关紧门窗。


雾气氤氲着花香缕缕从桶中溢出,我迅速脱衣急急没入水里,冷硬的肌肤一触到温热的汤水,经络便瞬间打通,骨酥肢软。一年多的疲倦排山倒海袭来,倚着桶沿我竟打起盹来,直到那个碧眼少年来唤,才匆匆裹衣卧榻而眠。


将军府着实无聊,两个多月来我在府中除了吃就是睡,刚入府的惊喜早已不复存在。身体早已恢复大半,气色也红润不少。棱花镜中的少年,不似刚来时那样邋遢,紫衣白衫,眉眼青秀,我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抚着莹润的双颊,喜色染上眉头。


刚入府时,我日日担心,夜夜难眠,就怕将军唤我去问话。说也奇怪,随着日子的流逝,一切归于平静,我那颗悬着的心也慢慢定了下来。


一日,我拦住碧眼少年问道:“冬琅,将军对我有救命之恩,我本该当面道谢,为何总不见他人?”那少年微微抬头,齐肩棕发挽在脑后,浓密的眼睫下有一双碧眼深似幽潭,看不出半点情绪。他见我盯着他,也不惧回望着我浅浅道:“小公子好生养着,营中事忙,将军回府自会找你。”“这么说,将军一直不在府中!”我抑制不住心中的喜悦,激动地抓住他的腕。他讶然,脸色通红,瞪着眼掰开我的手,我不好意思地尴尬一笑,扭头就跑。


自那日起,我天天从角门溜出府外打听父亲的消息,可惜这么多天过去竟一点消息都没有。


今日又白忙一场,眼瞅着温吞的霞光又一次洒在身上,心中有一种说不出的怅然若失。


兽脊檐角挂着灯笼,青石板路仍有人走动,我无聊地踢着脚下的石子,东一个,西一个“滑碌碌”都被我踢进了犄角角旮旯。


突然拐角处传来一声尖叫,吓得我猛然抬头,不偏不倚正对上一双狭长的桃花眼。我心中一紧,这块石头我踢得太过用劲,正好打在他的身上。他恶狠狠地瞪着我,咬牙切齿的模样似想将我碎尸万段。


一步一步他朝我走来,我才看清他穿着一件湖蓝色布袍,岫玉束腰将他的小腹勒得微微上翘。他靠近我,狠厉的眼底多了几分戏弄的笑:“哎哟哟,这是谁家的小哥,长得这么俏?”


他唇边挂着轻蔑的笑,肥胖的手指轻佻的抬起我的下颚,故意将气息喷在我的脸上,熏得我一阵干呕,愤愤摆头,脱离他的制约。他也不恼,紧紧地盯着我的侧脸,许久他才笃定道:“我们在哪里见过吧!”


我呼吸一窒,心跳如鼓,被他这么质问,心里不禁发虚几分,强压住心中恐惧软声陪笑道:“怎么会,您是富贵人家的大爷,我只是个小厮,这哪儿跟哪儿啊?”还好出来时我偷偷换上了下人的衣衫,不然麻烦就大了!


“嗯,不过也是。”他歪着脑袋扯出一抹鄙夷的笑。他这么一说,我没来由的一慌,我似乎是在哪里见过他,这声音怎么这么熟悉,难道……


他似乎想起来什么,紧紧地盯着我的脸。我故意扭曲面容,将姣好的五官变得面目全非,手心却紧张得洇湿一片。


突然,他的眉眼染上嗜血的暴怒,齿缝间挤出了几个字:“你这个小偷!”


完了,我千般遮掩万般讨好,还是被他识破。我咬紧下唇,瞅着越聚越多的行人,心中思量该如何脱身。瞧着他一身横肉,我是打不过他的,不如乘机逃跑。我正欲转身逃走,他竟反应得如此敏捷,大手一伸,死死地抓住我的衣领。鱼死网破在此一举,我扭头狠狠地朝他虎口咬去。他“哎呦”一声将我重重地拋在地上,温热的血从鼻息流出,正一点点朝我的唇边蔓延,我忍住全身的酸痛,仍想努力爬起。


破空之声划过耳际,腰间又传来锥心的痛。我还没站稳,他又给了我一脚,我残破的身体摇摇欲坠。恍惚间,一道人影晃过,冰凉的指被一双大手握住,倾斜的肩也被人环住,我跌入了一个温暖的怀抱。迷离的光影里,瞧见他在霞光拂影下,逆光而立,墨发飘然,玉面冷硬,正拥着我,一时怔忪,我竟忘记身上的酸痛。他见是我,先是一愣,接着又恢复原先的清冷,不动声色地将手收回。我一阵尴尬,忙站稳身子低声道:“将军”,他理也不理我,扭头望向那人,冷冽的气息不怒自威:“你为何打他?”


那人见他一身锦衣,又出手不凡便知他并非常人,声音便软了下来:“这小兔崽子,那日在汴京城郊偷了我的银钱……”他的声音越说越轻,最后归于平静,我微微侧目,见将军锐利的目光正朝我扫来,竟似严冬冰霜般令人不寒而栗,我顾不得掌心的血水正汩汩地滴落在身边的地上,将头赶紧又缩了缩,狼狈不堪。


“这是五十两银子,够不够?”将军拽下腰间荷包重重地丟在地上。


那人弯腰拾起,顾不上荷包上的腌臜,伸手掏出沉甸甸的银子,露出了贪婪的笑。我一阵心疼,一股子闷气在胸腔翻涌,我只拿了他十两银子,还被他打了一顿,而他却从将军哪里拿走了五十两银,这太不划算。


我正欲向前理论,将军倏的将我扯住。脚步似鬼魅般晃到那人身前,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反手一掌,将他重重击倒在地。


周围人纷纷惊呆,不知谁先拍手叫好,接着才传来欢呼一片。有人私下议论道:“身手这么好,是谁呀?”


“你还不知道,他就是平北将军慕容雪。”


“什么?”


“他不是十几年前通敌砍头啦?”


“嘘嘘,别乱说……”声音越来越小,慢慢淹没于人声鼎沸的叫嚣中。


那人摔得很重,他惊恐地望着我们,慌里慌张地拾起散落在地上的银子,后退好几步,才胆拔腿逃走。


暮色惭沉,人影散尽。慕容雪仍一动不动地伫立在那里,轩昂的身影似孤松般在深夜里静默,周围的一切被他冷凝,我只敢远远地望着他,不敢近他半步。


良久,他重重叹了口气,冷峻的侧脸变得柔和,仍对我不理不睬径直朝街口走去,瞧着他一身黑衣融入清冷的月色里,我便不知该何去何从,只能呆呆地望着他离去的背影,眼前雾气蒙蒙。


丈余之外,他低沉悦耳地声音在巷口响起“还不快走!”我心中一喜,抹去眼角的泪,一腐一拐地跟着他朝将军府方向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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