品|神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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消融的积雪与黑暗的泥土和在一起,泥泞黢黑的路,盘绕着胡同,铅灰色的天空朝着小路压下来,阴沉沉的。四周一片混沌,肖勇看不清自己到底在哪里,他茫然地走着。突然,甘慧的面容从混沌中显露,肖勇看见甘慧的笑意从眉梢跃到发丝,一时情动,他的笑容从心底荡漾开来,他开口想说些什么。一阵粗暴的喊声,像一枚破空而来的石头,砸进了平静的池塘,甘慧眨眼消失,肖勇心里又气又不甘心,他想把甘慧重新拉回来,却陷入无边无际的黑暗,他知道自己做梦了。他试着睁眼,逃出黑暗。他想起把蒙头的被子掀开,手臂却纹丝不动。他将全身气力聚焦眼睑,躺着愣了几秒,才彻底清醒。黑暗透过窗户笼罩屋内,他竟然迷迷糊糊睡了一个下午,还梦见甘慧对她笑。肖勇从床上爬起来,甩甩头。

零星的鞭炮声从屋外传来,今天是大年三十。他下午睡的时候,母亲正要和面。现在到了晚饭时间,母亲正在大声喊父亲生火烧水下饺子。父亲的耳朵越来越聋,平时在他耳边说话全凭吼。母亲还没从厨房出来,她的喊声,隔了三堵墙,不知道父亲是否听见,倒把肖勇吵醒了。肖勇坐在床沿,愣了会儿神,走出屋门,到院子西墙根抱柴火,走进厨房。包完饺子的母亲,把解下的围裙抓在手里,拍打着手臂裤腿上的面粉。看到儿子抱柴火进来,母亲一边骂父亲聋子,一边夺过儿子手里的柴火,让他歇着,别弄脏了衣服,肖勇笑母亲的偏爱。父亲走进厨房,坐在灶门口点火,母亲不解气,要朝父亲踢一脚,肖勇拦下母亲,怕她脚下没轻重,真把父亲踢翻了。

肖勇走进屋里刷手机等着吃饭。母亲着急忙慌走进屋,告诉肖勇饺子已经下锅里,叮嘱他煮好了吃饭。肖勇看母亲,她在屋子正中间的柜子里翻找东西,肖勇问母亲她不吃饭?母亲拿出来一簇香,一沓黄纸,没有停下手里的动作,她跟肖勇说,趁着现在天还没完全黑,她要跟马大娘去村外庙里拜神。村外三四个庙,母亲现在出去不知道啥时候回来,肖勇想拦下母亲,话到嘴边,又觉无力,只跟母亲说天黑小心。

肖勇和父亲吃过饺子,打开电视看春节联欢晚会,父亲盯着电视画面看得很认真。肖勇烦躁,看不进心,看一下钟表,晚上8点半,母亲还没回来。肖勇走出屋门透透气,鞭炮声越来越热闹,此起彼伏地响起来,肖勇站在院子里,闻着清冷空气里弥散着的鞭炮味道,他觉得今年的年有些漫长。他想抽支烟,上下口袋摸了摸,带回来的一盒烟已经抽完。甘慧不喜欢烟味,肖勇烟瘾也不大,平时一盒烟断断续续能抽俩月,今年过年回来家不过才两天,已经抽完了一盒。肖勇听到大门响动,母亲回来了。一进院门,她就让父亲去给她下饺子,又让肖勇从屋里给她拿出来棉拖鞋。她说天太黑了,去的路上,她一脚踩进了泥坑里,她从坑里往外拔脚,鞋子还在泥里粘着,单脚没站稳,脚又踩进了泥水里。也就是说母亲穿着一只湿透的棉鞋,大年三十晚上顾不上吃饭,沿着村庄外跑了近三个小时。肖勇气母亲不干正事,把棉拖鞋“啪嗒”扔在了她面前。

母亲换好鞋,吃了半碗饺子,把碗递给父亲,让他去把锅碗洗了。她看看肖勇,一开始问儿子晚饭吃了多少饺子,好不好吃。肖勇有一搭没一搭回答着母亲的话,拉拉杂杂全是些废话。母亲将话题扯到了晚上她去庙里拜神的事儿上。她若无其事地跟肖勇说,村外三个庙,她烧了三炷香,问的都是儿子今年的光景。停顿了一下,她说肖勇今年会有些不顺利,不过后来会好,但还是叮嘱儿子今年可得当心些。肖勇说母亲跑庙拜神图个乐呵也罢了,别拿这些鬼神迷信往他身上套,他可不会信。母亲用自己的“眼见为实”向儿子证明她的话是有依据的,她说她烧的三炷香点着,冒的烟不是青云直上,而是四处飘。烧的黄纸,纸灰儿也不是浮起来,而是沉甸甸得朝下落。母亲由此断定,肖勇心重,肯定有什么心事不想让人知道。肖勇打趣母亲,神跟你说的还挺多。母亲不接儿子话茬,告诉儿子这些不顺利都是暂时的,只要有破法,都能过去。肖勇问母亲,她可知道她拜的是什么神,母亲答不上来,只说她平日去庙里拜得勤,神都认识她,她问什么,神都明白,会给她明示。母亲又拿出一块缠着红线的黄色布块递给肖勇,说这是她从土地公那里求来的符,让他带身上,转运。肖勇犹豫着没接,坚持说年轻人不信这个,母亲硬塞进儿子羽绒服的口袋里,告诫他神的保佑得接着,再三叮咛贴身收好了。

肖勇回省城上班的前一天,母亲把家里过年囤的肉又全部做了一遍,生怕儿子出了家门吃不上饭。碗底剩一口饭,肖勇从盘子里夹起一块羊脊骨,啃到最后一口,他听到咯嘣一声,一股血腥味从口腔溢出来,肖勇疼得憋回一泡眼泪。他强忍着疼放下碗,跟母亲说,他的牙好像崩坏了,得去镇上的诊所看看。母亲心疼地瞅了瞅儿子,肖勇直觉奇怪,为何他从母亲担忧的话音里听出一丝兴奋。母亲跟肖勇说,镇上诊所看牙不行,可以先去开点止疼药,忍一忍,明天就回家了,他还是回去找甘慧拾掇吧。肖勇开车去镇上一趟,只带回三包药,他进屋里倒水喝药,却看见母亲双手捧着燃香,插进屋中间的香炉里,又退后,双手合十,跪下站起,嘴里念念有词,拜了三遍才停下。肖勇从小到大,对母亲遇见什么事都要拜一拜的做法,已经司空见怪。母亲却走过来,神秘地跟儿子说,神显灵了。肖勇听得莫名其妙。

崩坏的那颗牙实在太疼,肖勇返程没有回家,直接开车去甘慧的口腔诊所。肖勇心里有些小激动,他和甘慧已经快两个月没有见面。甘慧说她需要一点空间和距离,肖勇的性格自尊沉稳,又带着些懦弱的内敛。他可能是感受能力弱,别人说什么,他觉得跟自己无关,既然做不了别人的主,不如听之任之。与肖勇相处久了就会发现,他像一团棉花,又像一块没有棱角的圆石,对任何人都没有攻击性,所有人都能跟他处得来。但这种性子,有人觉得大智若愚,圆滑世故,有的人则觉得窝囊没主见。肖勇很想知道甘慧怎么看自己,可惜她那个冷清疏离的脾气,在肖勇面前惜字如金。他们结婚快两年,肖勇觉得他跟甘慧就像待在两个山坳里,中间隔着一座山峰,甘慧不想往上爬。肖勇想往上爬,也努力试着往上爬,可甘慧的安于现状,有时候成为他无形的障碍,让他杵在原地,手足无措。

肖勇是爱甘慧的,相亲第一眼就喜欢她,她举手投足间,谈吐的气质满足了他整个青春期对女生的所有想象。但他在甘慧面前,内心是卑微而忐忑的,甘慧是在城里长大的乖乖女,他是农村出生的土小子。他能跟甘慧相亲,还得益于自己的岳父,肖勇毕业分配到研究所工作,他的岳父是他的前辈,他喜欢小伙子搞科研的踏实和认真,就毛遂自荐把自己的独女推到了肖勇面前。肖勇跟甘慧结婚,他自己是满意的,可婚后生活却让他一度怀疑,甘慧到底是为什么结婚。在她父母面前,甘慧对肖勇热络亲切,可在她父母看不到的地方,肖勇感觉不到甘慧的温度。甘慧好像知道肖勇的疑问,每当肖勇的话到嘴边,甘慧总能不失时机地让他把疑问咽回去。就这一点上,肖勇佩服甘慧洞察人心的敏锐。他幻想过,甘慧若能为自己敞开心扉,她定然是一朵善解人意的解语花。肖勇慢热,心智稳定坚韧,他从没想过跟甘慧分开,这就像科研攻关,只要不放弃,他相信自己定能找到答案。可惜他的老岳父一年前突发脑溢血去世,好像平衡被打破,陷入悲痛的甘慧和岳母自此走不出来。老岳母身体堪忧,直言腿疼,可访遍名医,查不出病症根源。整日陪着母亲奔波在医院的甘慧,也变得心灰意懒,她跟肖勇坦言,她要去陪伴母亲住一段时间,她自己心情很差,不想影响到他。肖勇问甘慧,他能帮她做些什么,甘慧说自己能解决,只需要肖勇给她点时间和空间。肖勇因为甘慧这句话,心里一惊,他困惑自己什么时候也成了甘慧的困扰。他没有能言善道的天分,也没有体察人心的敏锐觉知,自从甘慧说过这话,肖勇就走进了迷茫中,以他对生活和情感的有限认知,除了听从甘慧的安排,他不知道还能做些什么。他只会给甘慧打电话发信息,甘慧每次的回答言简意赅,挺好的,让他不用担心。过年前,甘慧主动跟他打电话,说今年就不陪他回老家过年了,她得在家陪伴母亲。肖勇没让甘慧为难,告诉她,他会把事情安排好,他的父母也会理解的。

甘慧的口腔诊所快到了,肖勇长吁一口气,他又想甘慧会不会认为他来这一趟是刻意为之。若只是看牙,从他们家到甘慧的诊所并不方便,从城市的东南边跨到西北角,要跨两个区。但肖勇心里有种隐不可知的高兴,不管怎么说,他牙坏了,甘慧是牙医,找她的理由理直气壮。肖勇也想到最坏的结果,以甘慧的性子,她也会拒绝给他看牙,那他就说找了好几家诊所,人家大过年都不开门,来她这里只是想碰一下运气。甘慧肯定不会相信的,肖勇为自己的蹩脚理由感到心虚,可反悔已经来不及,他的车已经开到诊所门口了。

肖勇捂着半张脸走进诊所,他没想到,大过年来诊所看牙的人不少。诊所就甘慧一个人,两个护士估计回家过年还没回来,甘慧身兼医生和护士,忙得顾不上抬头。挨到肖勇了,甘慧把上一个人的医嘱递过去,叮嘱怎么吃药,注意事项。肖勇坐下来,甘慧抬头,面上看不出一丝惊讶,好像她在这里就是为了等他。肖勇盯着甘慧的目光尴尬地闪了一下,他说自己在家啃骨头,把牙崩了,疼得很。甘慧起身,让肖勇仰头张嘴,她伸长脖子,查看症状。肖勇张大嘴的同时,也睁大了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甘慧。甘慧说他那颗牙裂成了两半,得拔掉重新种颗新牙,完全修补好估计得十来个月。她问肖勇今天拔吗?肖勇说可以的话现在就拔。甘慧把准备要种的新牙介绍递给肖勇,让他确定一下拔掉以后种哪种?最便宜的3000元,牙齿使用寿命三十年,中等价位5000元,牙齿使用寿命四五十年,最贵的一万多块钱,使用期限可以六十年。相比牙齿的价格,肖勇更在意牙齿的使用寿命,他觉得从甘慧嘴里说出来的时间数字,不是他牙齿的期限,而是他与甘慧这辈子还能不能有三十年、五十年的可能。他在心底默默计算,他今年三十岁,若还有三十年,挺好,可他又希望五十年,那时候自己都八十岁了,该知足了。六十年靠上,有点奢望了,肖勇不喜欢做那些脱离实际遥不可及的事情。左右衡量之后,他果断地选了5000块的,他跟甘慧说,五十年的就行,也不知道能不能活到那时候。甘慧看了肖勇一眼,目光倏忽转向别处。甘慧让肖勇到旁边等一等,她看完剩下的两个人就给他拔牙。

最后一个病人离开诊所,门外街道上的路灯亮了,昏黄的暖光在夜色里点缀成一条弯曲的线,甘勇心头升起奇异的浪漫与暖意。他看看身旁的甘慧,沉静温柔,她让肖勇躺下来,给他拔牙。肖勇被她的气息感染,像一个不能做主的提线木偶,他想跟她说话,随便一句什么话。情急之下,他问甘慧过年为何不休息,诊所这么早开门。甘慧说在家里待着没什么事儿,今天是开门第一天,没想到有这么多人。奇怪的巧合,甘勇情难自禁,忽然对甘慧说:

“我很想你,想让你回家。”

“好。”

肖勇咧嘴笑,牙疼让他的笑骤停。他拥抱甘慧,甘慧没有排斥。巨大的狂喜席卷着肖勇,甘慧说她要打麻药了,要是有什么不舒服,及时说。肖勇说没关系,她怎么拔都行,甘慧说肖勇是自己从医以来,遇到的第一个最相信她的病人。肖勇想告诉甘慧,他什么都相信她,可惜甘慧没让他的话说出口。

晚上9点,两人在诊所忙完。想起还没吃晚饭,沿路找了一家24小时营业的连锁小店,一人一碗清汤寡水的面条。甘慧给肖勇说先对付一下,明天去她母亲家吃好吃的。肖勇偷压下内心的愉悦,他担心了一个过年甘慧对他们婚姻的态度,他从未做过最坏的打算,可他阻止不了甘慧的决定。他一度认为他们走在悬崖上,掉下山,还是走上坦途,全在甘慧怎么带路。命中注定他遇见甘慧,只能逆来顺受。甘慧的话,让他如释重负。肖勇脱口而出,这是他吃过最好吃的面条,甘慧笑笑不说话。

回到家,肖勇脱下外套,挂上衣架的时候,他想起了内兜里母亲硬塞的那道符,他隔着衣服的夹层摸了摸。手机响起来,打断了他,是母亲的电话。肖勇刚喊了一声妈,那头就问他慧慧回家了吧?肖勇看一眼正走向客厅的妻子背影,嗯了一声。母亲接下来的话,又让肖勇摸不着头脑。只听她呀一声,跟肖勇说那就剩亲家母一个人在家了,记得让甘慧给她母亲打个电话。话音一转,又说他们也不用担心,亲家母的心病神知道,能破。肖勇本想劝母亲消停些,别再整那些乱七八糟的事儿,但又不能说太明显,若让甘慧听见,又要不高兴。肖勇岳父去世前三个月,母亲从老家坐火车赶来,说家里有灾,趁着他和甘慧上班的空当,她在家里烧香烧纸,磕头跪拜求神保佑。谁知她烧纸太厉害,把白瓷砖的地面留下一大块黄渍,甘慧了解情况后,平时很少生气的她,有点怒不可遏,她认定婆婆是封建迷信,惑乱人心。看到这种情景,母亲当即让肖勇送她去火车站,一路上,她都在惋惜长叹,直言皆是命。如今,岳父已经离世,岳母就是甘慧心里最在乎的人,万一岳母因为母亲,再牵扯出点什么事儿,肖勇不敢想后果。但他现在又不能明目张胆地劝母亲,只能敷衍着挂断电话,等甘慧不在旁边了,他再好好跟母亲说。

第二天肖勇和甘慧去岳母家吃晚饭,一进家门,岳母气色出奇好,还烧了一桌子菜,甘慧显得惊讶,她上下打量着母亲,像不认识似的。岳母一个劲儿给肖勇夹菜,甚至还让劝他喝两杯,回家的时候让甘慧开车。肖勇赶忙推辞道,晚上让甘慧留下来给她做伴儿,他自己打车回去。没想到岳母一反常态,竟然让他们都回去,甚至有点儿催促。肖勇和甘慧互望一眼,岳母似乎意识到自己态度的不妥,立马转口道,她晚上8点半要看直播,不用人陪,反倒是他们年轻人,整个过年都不在一起,该好好过过二人世界。两人离开时,肖勇能看到甘慧依旧满腹狐疑,但为了照顾母亲的脆弱的心情,她又不能硬问。肖勇闪过昨晚母亲说的心病的念头,他觉得不可能,不过才一天时间,怎么也不会这样快。

肖勇那颗碎裂的牙拔掉后,左上颚留下一个黑黢黢的大洞,平时说话吃饭不影响,只是不能笑,一笑就会将那个大洞露出半个,乍一看,有些诡异。为了照顾形象,肖勇总会提醒着自己。但他又总是忘记那个空洞,因为每一天都值得笑,甘慧已经彻底搬回家来住,岳母的状态也变得越来越好,他对甘慧担忧紧绷的心也日渐松弛下来,所有事情似乎都在朝着美好的预期发展。有时候,他也会冷不丁想起母亲给他的符,他不确定是不是真的灵验,但从冬装换上春装,他总是不忘将那个符放进贴身的衣兜里。

变故的风吹来,肖勇记得是清明节放假前一天。那天大风,气温骤降,盛放没多久的樱花和海棠花瓣被狂风吹落,沿着路牙石卷出一条粉红的长龙。甘慧电话响起,肖勇刚吃过午饭,正顺着小路,惋惜着花瓣的零落往研究室走。甘慧很少在上班时间给他打电话,除非大事。肖勇接起电话,他能听出甘慧语气里的担忧和焦急,她没头没脑地问了一句:

“西莲在哪儿?”

肖勇被甘慧问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但很快冷静下来。他得先稳定甘慧的情绪,他问她发生了什么事儿。甘慧哭了,肖勇问甘慧她现在在哪里?甘慧说她在她母亲家,她母亲留了纸条,离家出走了,只说去西莲找她父亲,电话也打不通。肖勇让甘慧不要着急,他现在马上请假回去。

肖勇开车回去的路上,直觉让他给自己的母亲打了个电话,关机。又给岳母打电话,依旧没有回音。肖勇在想西莲到底是个什么,他记忆里没有印象,似乎又好像听母亲提起。也就这两年的事,应该是个地名,他不清楚在哪里,也不知道那里有什么,母亲说的时候他从未在意。但现在,他得调动微弱记忆里母亲的只言片语,串联起来,以便到时候跟甘慧说得明白些。若他猜得不错,那应该是他老家附近的一座山,山上应该有庙,路途遥远,去一次不容易,母亲是否去过,他也不确定。他只是疑惑,小学没毕业的母亲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竟然让他的岳母,这个一辈子只信唯物主义的知识分子,跟着她走,肖勇感觉有些匪夷所思。

肖勇一进门,六神无主的甘慧抓紧了他胳膊,眼眶红红的,肖勇不敢直视。他底气不足地告诉甘慧,西莲是他老家的一座山,他听母亲提起过,他没去过。肖勇直觉双臂陡然一松,甘慧猩红的眸子,带着愤恨和懊恼,盯着他,说的话一字一顿传进他的耳内。

“肖勇,我妈要是有什么事儿,我不会放过你。”

一会儿情人,一会儿敌人,这种瞬间的转变,让肖勇无奈。他耐着性子同甘慧说,不管放过不放过,都是后话,等找到她母亲,确定老人没事了再来说这后话。他让甘慧收拾东西,现在就出发去找人。肖勇从导航上搜“西莲”,从他老家开始,显示出一条曲折盘旋的路线,好像是大山深处更深的地方,他想着先回老家,路上再打电话找老家人打听确切的路线,会找到的。

肖勇开着车,带着甘慧回老家,一路上不管肖勇如何宽慰,甘慧不跟他说话。他们半夜回到老家,父亲从村里找来去过西莲的人,给肖勇粗略说了一下路线。肖勇大声喊着问父亲,可知道他母亲怎么去西莲的。父亲哦了一声,说她母亲路熟,有的是办法,只要想去,就能找到车。肖勇又问父亲,这次母亲和谁一起的?父亲说她一个人出的门,说要去个三五天,没说跟谁。肖勇对甘慧说,他母亲这是早就做好了安排,不过甘慧也不用担心,知道岳母跟他母亲在一起,虽说路上条件可能差点,但彼此也有照应,不会有事儿的。甘慧依旧悬心,愤恨地咕哝着“骗子”。肖勇推着甘慧去休息,明天早上再赶路。

第二天一大早,下起濛濛细雨,肖勇和甘慧在进山之前,道路通畅,车速也不慢。等到进了山,山间氤氲的湿气遮挡视野,肖勇路况不熟,山间小路行驶,他得加倍小心。车跟着导航走到了尽头,是一条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断头路,西莲还没有影儿。他和甘慧茫然地互看一眼,肖勇说得找人问问路,甘慧面露讥笑将头转向一边。肖勇下车,估摸着走了两里地,才看见一个几户人家的村落,他顾不上越下越大的雨,也没在意脚下的泥泞,找老乡问清楚去西莲的山路,再回到车停的地方,几乎浑身湿透。甘慧埋怨他不知道带把伞吗,肖勇说怕她着急,情急之下就忘了。甘慧让他把湿衣服换了,肖勇说出门匆忙,他没准备。甘慧骂他一句“傻子,活该。”肖勇憨憨一笑,跟甘慧说去西莲的路,就是他们车子正前方草丛里的羊肠小道,得靠双脚走上去,有十来里地,全是山路。甘慧听完,担忧地问肖勇,她母亲腿疼,走这样的路,路上会不会有事儿。肖勇肯定地告诉甘慧,他问过了,去西莲只有这一条路,他们在后面跟着,真有什么事儿,他们也能碰上,肖勇故作轻松跟甘慧说,一切有他呢,就算背,他也能把老人安安全全扛下山。肖勇看到甘慧又将头转向一边,心里气恼自己说话笨拙。

等雨小了些,肖勇和甘慧从车里出来,徒步上山。刚下过雨,山路湿滑,越往前走,路越陡直。春天回暖,山间草木萌生,冬季干枯的藤蔓又萌发新绿,将狭窄的小径遮蔽。前头开路的肖勇遇到藤蔓,会拉拽起一块,让甘慧先过,他在后面护着。甘慧没有走过这样陡峭的山路,气喘吁吁,直不起腰,险点的地方还得手脚并用往上爬。肖勇对这样的路并不陌生,但自从大学毕业,就再也没有走过,他感觉自己的体力已经大不如前,他此刻的状态并不比甘慧好到那里。肖勇累得头昏脑胀,有那么一瞬间,他甚至忘记了自己来的目的,他的眼里只看得见甘慧,他担心她摔倒。他走在前面,朝后向甘慧伸了无数次手,已经累得面颊泛红的甘慧并不拒绝,而是心甘情愿地把手递给他。肖勇累,但满足,第一次他真切地感受到甘慧对他的信任和心甘情愿,他没能控制住自己的笑意,甘慧诧异地看着他,一怔愣,脚下打滑。肖勇被向下的力拽着,重心不稳,倒下的一刹那,他想到他后面是甘慧,他不能砸到她身上,但又不能松开她的手,他怕她滑下去摔伤了。肖勇摔倒了,侧卧,右手死死地抓着甘慧,左手臂伸展,下滑的瞬间,左手在石块和藤蔓间胡乱移动,侥幸抓着点什么,可惜什么也没抓住。他和甘慧应该下滑没多远,停住了,肖勇先问甘慧有没有摔着,确定她安全后,他手臂撑着坐起,才感觉到左手掌心传来的刺痛。甘慧爬起来看到肖勇泥血混着的手掌,苦于不能清理包扎,掉下了眼泪。肖勇忍着疼说不要紧,顺手从路边的草木上拽了把叶子,装作不经意地擦着。甘慧哭着问肖勇为什么对她这么好。肖勇低着头说没有为什么,就是想对她好。甘慧扑进了他怀里,哭出了声。肖勇张着两只手臂说他身上都是泥。甘慧抬起头满不在乎,抓过肖勇的左手,用自己外套里的夹层给他擦着。

后半截的山路并不顺畅,但肖勇和甘慧两人心里反而轻松。踏上最后一步,迈向山顶,是一片宽阔的平地,不远处是一座五间房的庙宇,正中间一块横匾,红底金字,上书“老爷顶”三字。肖勇和甘慧相视一笑,尽管满身泥水,狼狈不堪,可心里却有种征服艰险的喜悦。甘慧扶着一棵粗壮的柏树,坐到一个石墩上喘气,她问肖勇。

“你说我妈妈能爬上来吗?太令人难以置信,她天天叫嚷着腿疼的人也能上来?”

肖勇环顾一周山顶,虽说山路上没遇见人,但山顶庙宇前的大香炉里香火鼎盛,进出庙宇大门的人不算少。他让甘慧先歇着,他去找找两位老人。半小时左右,甘慧看到迎面走来的母亲,激动地喊着“妈妈”,起身跑到跟前,拉着她看了一圈。她责怪母亲不跟她什么也不说,就私自跑来这么偏远的地方。肖勇母亲很热心地跑到儿媳妇跟前解释。

“慧慧呀,亲家母没毛病,就是想老伴儿了。这神呐,给我托梦,说亲家公在西莲坐班呢,被困在水帘洞里,害亲家母腿疼,来这里拜拜,大家都心安,这回去病就好了。”

肖勇拽过母亲,说他和甘慧走一路都没喝口水,让母亲带他去寻点水喝。肖勇母亲不想离开,架不住儿子硬拉,跟着儿子边走边嘟囔。

春寒料峭,山上夜里低温寒冷。肖勇和甘慧栖身的地方是肖勇母亲帮忙寻找的偏殿小隔间,有床铺的小房间住满了上岁数的老人,他们只能坐在四面墙壁的空房间内,点一堆火取暖过夜。两个年轻人隔着火堆坐在石块上,火光映红了脸庞。山里的夜万籁俱寂,让人不敢高声说话。肖勇用木棍扒拉着火,跟甘慧低语:

“你别跟我妈一般见识,不是她封建迷信,而是在她的认知里,她不过是借鬼神找个依托,归根结底,她不过是希望我这个做儿子的过得好,盼着我干什么都能平安顺遂。”

甘慧将头埋在膝盖上,接着肖勇话语的尾音道:

“你知道我妈妈今天跟我说了什么吗?她说她不是相信婆婆的鬼神,只是为求心安。她心高气傲一辈子,看不上寡言笨拙,什么事儿都围着她转的爸爸。她自己都忘记了她爱着爸爸,她就那样嫌弃着,习惯着,依恋着,直到我爸爸的突然离世,才点醒了她,可惜一切都来不及。她能被婆婆说服,跟她来这里,是因为她真的担心爸爸在那个世界过不好,她来的路上,忘记了腿疼,她只想着快点赶来,解救爸爸。”

“这世上哪有什么鬼神,不过是心魔,不曾拥有的渴望拥有,得到的又怕失去,失去的因愧疚而求心安。由爱生忧,由爱生怖。”

甘慧起身,走到肖勇身边,蹲下,肖勇愕然。甘慧拉过肖勇受伤的左手,轻轻抚摸,温柔开口:

“妈妈跟我说,要我珍惜你,不要像她一样,错过了才后悔。”

为了掩饰内心的慌张,肖勇起身帮甘慧把她坐的石块搬过来,他说甘慧挺好的,他很满意。甘慧似乎没听见肖勇说话。

“在你之前,我曾经爱过一个人,人群中闪闪发亮的那种,我以为我们会天长地久,可他为了前程,消失了,我不甘心。跟你结婚,不过是向自己自卑又脆弱的内心妥协。我承认一开始我会不由自主地拿你跟他比,可你笨拙的真诚又让我愧疚,是爸爸的坚持让我一点一点接纳你,可爸爸走了,我不知道该怎样面对你。来的路上,我摔倒了,你死死拉着我,我想起了你曾经跟我说的话,我曾问你有多爱我,你跟我说,如果眼下发生了地震,你宁愿拿自己的命换我活着。你拽着我手的那一瞬间,我确定你曾经说的话是真的。”

肖勇傻笑,拥抱甘慧,跟他说他们两人,夫妇一体,既然结了婚他就没想过要分开。甘慧窝在肖勇怀里,笑话他不自信,种颗牙都不敢让时间长一点,不过没关系,她已经做了决定,会把诊所里使用期限最长的那颗牙给他种上。肖勇闷声的憨笑化作响亮的大笑,他说他母亲说得对,神显灵了,他明天一早也要去正殿里磕个头。甘慧说她陪他去,她也要求神保佑。肖勇问保佑什么呢?甘慧说,保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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