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心目中的红楼梦(八)龄官与芳官
秋风辞道;兰有秀兮菊有芳,怀佳人兮不能忘。人是否很有意思,总喜欢把古时的一种流行的审美,一种美妙的方式,一种痴迷的形态发挥到了一种无以复加的尽头。有时也有人会把上述的流行的审美,痴迷的形态,美妙的方式,也便加以去折返往复,向相反的全然不同的方向走去。但这种来回折返不是一种简单的,机械的,重复的来回折返。而是一种看似是重复,复旧、复古的来回折返,其实是一种截然不同的形式。实际上,在这一些来回折返上,都是一种进入我们自己所处的时代的要求,时代的成分和时代的成果的最大的倾注。但在这一种倾注和变换的过程中,也让我们获得了一种精神和理论上的新的视角,新的需求、新的渴望、新的追求和新的创造。人是否也很有意思,有时喜欢把自己自我封闭,喜欢把自己自我设防,封闭成一道围墙,设防成一座堡垒,躲在里面便有了一种安全,一种安宁、一种稳妥和一种自享。可现实不是这样的,人不能孤独,不能自闭,不能压抑和不能失败。所以又特别希望别人都能够进来,看见自己心中的一些他人所不知又十分珍贵的东西和所不知的秘密。我以为,人在这个时候是特别的美丽,特别的善良、特别的动情、也特别的软弱。因为在这时的心扉是悄悄地自我敞开的,心灵是默默地自我袒露的。是一种毫无顾忌地向你敞开,也是一种无忧无虑地向你袒露。
有人说,芳官的心气很高,为什么她的心气就会是很高呢?可能是她的才貌俱全,享受着贾府的文艺工作者的一等一的物质生活的待遇,尤其是得到了怡红公主宝玉的庇护和青睐,便使她对未来有了更多不切实际的优越和幻想。她和她的同伴龄官一样,都是把自己的未来与多情,俊俏、体贴的怡红公主联系在了一起。当然怡红公主也为这种可能提供了可能,使她和她们在那个被人奴役和等级深严的时代里,在那个被人压迫和残酷榨取的深院府邸里,才为别人提供了嫁衣的可能,梦想的可能、痴迷的可能。也就是说,人生本来可以有更多的美丽与善良,真情与自由、青春与才华。当然了,有了希望才有了失望,有了梦想才有了痛心。有了失望与痛心,才有了芳官在劫难逃时,便拉上了藕官铁一心一起去出家,最后被骗子老尼带走,从此便落下了不知所终的下场。
我们都知道,一群十二三岁的,小小年纪的,十二个女优伶是被贾府特意从苏州买来作为家庭娱乐之用的戏子。她们的社会地位是被大家看作是三四等的奴才而已,也是被封建上等社会看作是娼妇粉头之流而已。可她们自己呢?却暂时享受着一段大观园里的女儿国的生活,还受到了《西厢记》和《牡丹亭》里的这一类戏曲的进步思潮的启发和感染,来要求作为一个人的自尊和情感的自由,以至于她们与自己的处境和待遇形成了一种很难以调和的矛盾和境地。在这些女优伶里,龄官和芳官这两人的性格各不相同,龄官的性格曲折,忧郁,向内深入,有些像黛玉。而芳官的性格坦直明爽,向外发挥,有些像晴雯。由于她们两人的个性差异,亦刚亦柔,是一种非常干净的女孩子气。特别是芳官喜欢把自己打扮成一个男孩子的模样,所以有人就形容她是,面如满月犹白眼,似秋水还清。所以她和宝玉坐在一起,倒像是双生的兄弟俩。在六十三回里的寿怡红群芳开夜宴,这样的热闹的场合,是最对她的胃口。她喝酒划拳,吆五喝六,指手画脚,醉后倒下就睡,一派天真浪漫,心无城府,率性大胆的小女子。
我们也都知道,曹雪芹对龄官也是同样倾注着很大的感情。在第三十四的回目“宝钗借扇机带双敲,龄官划蔷痴及局外”中,那龄官所划的那个“蔷”是谁呢?到了第三十六回里,终于水落石出了。原来她所爱的是她的管事贾蔷,是通过宝玉的眼睛看出来的。想想也是,贾蔷在龄官面前的低声下气,伏低做小,软弱无力,无一不从,贾蔷算是遇到了同类了。他当然知道所有这一切意味着什么,所以他“不觉痴了”,这才领会了划“蔷”的深意。因为贾蔷一心都在龄官身上,结果如痴如吊的宝玉,回到了怡红院还在禁不住地感叹着他们。我们在读红楼梦时,无不被宝黛的爱情所深深地吸引和感染,但如果忽视了宝黛之外的痴情儿女的爱情故事,不也是失之大矣吗?想想也是,“人生情缘,各有分定”的这句箴言,包含着多少人间情缘的辛酸血泪。这大概亦可看作是千古奇书的红楼梦和它的曹雪芹的终极情解吧。
有道是,浪打浮萍,飞花逐水的不定的命运,才是她们不得不担的缘孽。就像是一首词曲里所唱到的那样;女儿愁,将来终身指靠谁?女儿愁,妈妈打骂何时休!女儿善,情郎不舍还家里。女儿乐,住了箫管弄弦素……无论是龄官芳官,还是其她的人,她们的悲剧都莫不如此。因为在她们生存的那个年代里,生存的那个空间里,几乎都会是被沦落风尘的,被流离失所的,被背井离乡的一条唯一的出路。
红楼十二官,是红学界对她们的戏称,她们是梨香院里十二个唱戏的女孩子。她们日日浸润于“花落水流红,闲愁万种”和“你在幽闺自怜”的戏台上大放异彩,脱颖而出。而在戏台下却如花美眷,似水流年地过着和我们今天的所谓的文艺工作者,是有着质的天壤之别,结局也是完全不一样的生活。
今天的文艺工作者是幸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