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得初读《红楼梦》时,看到龄官划“蔷”的桥段,心中顿时涌出一股细密的柔情。
情窦初开的年纪,很多人都有过这样的经历,心中惦念一个人,割不断放不下,又无处排遣,无奈之下,只能在白纸上一遍遍写他的名字,直到干净空白的纸变得密密麻麻,纠结的情丝才有了些许缓解。
对于爱情的痴迷,果然古今相通。诗里写:入我相思门,知我相思苦,长相思兮长相忆,短相思兮无穷极。因恋而念,随后便是一生无法断绝的烦忧。甜蜜只在刹那,愁绪却是久长。
因着那个划“蔷”的细节,我一下子就喜欢上了书中的那个小戏子。更何况,她又有几分像黛玉,相似的容貌,相似的性子,相似的心事,相似的病症,或许还有相似的结局。于是,内心的天平更加不自觉倾向于她。
龄官是一个极其特殊的配角人物,在书中戏份不多,但是每一次出场总能给人留下深刻的印象。
因元妃省亲,贾蔷从苏州采买了十二个小戏子,龄官是其中的佼佼者。她眉蹙春山,眼颦秋水,面薄腰纤,袅袅婷婷,大有林黛玉之态,戏又唱得极好。
元妃省亲时,贾蔷命龄官作《游园》、《惊梦》二出,龄官却认为此二出非本角之戏,如果唱了便违反了行规,执意不肯,她的本角是小旦,定要作《相约》、《相骂》。由此可见,龄官为人果敢倔强,很有职业操守和独立人格,毫无阿谀之态。
第三十回《宝钗借扇机带双敲 龄官划蔷痴及局外》中,宝玉走到蔷薇花架,听见了哽噎之声,只见一个女孩子蹲在花下,手里拿着根绾头的簪子在地下抠土,一面悄悄的流泪。宝玉开始以为她也在葬花,本想笑话她东施效颦,却见女孩虽然用金簪划地,竟是向土上画字。宝玉用眼随着簪子的起落,一直一画一点一勾的看了去,数一数,十八笔。自己又在手心里用指头按着她方才下笔的规矩写了,原来就是个蔷薇花的“蔷”字。
此处曹公留下了悬念,没点明女孩是谁,究竟为何划“蔷”。接下来三十六回《绣鸳鸯梦兆绛芸轩 识分定情悟梨香院》才揭开了谜底。
一日,宝玉因各处游的烦腻,便想起《牡丹亭》曲来,自己看了两遍,犹不惬怀,因闻得梨香院的十二个女孩子中有小旦龄官最是唱的好,因着意出角门来找时,别的小戏子见宝玉来了,都笑嘻嘻地让坐,唯有龄官不待见。宝玉素习与别的女孩子顽惯了的,只当龄官也同别人一样,因进前来身旁坐下,又陪笑央她唱“袅晴丝”一套。不想龄官见他坐下,忙抬身起来躲避,正色说道:“嗓子哑了。前儿娘娘传进我们去,我还没有唱呢。”言外之意,贵妃请我都不唱,你算老几!孤高清冷、不媚权贵的个性体现得更加明显。
宝玉见她坐正了,再一细看,这龄官不就是那日蔷薇花下划“蔷”的女孩子吗!
过了一会儿,贾蔷来找龄官,手里又提着个雀儿笼子,上面紥着个小戏台,并一个雀儿。原来贾蔷心疼龄官整天闷闷不乐,买只小雀儿哄她开心,谁料龄官说道:“你们家把好好的人弄了来,关在这牢坑里学这个劳什子还不算,你这会子又弄个雀儿来,也偏生干这个。你分明是弄了他来打趣形容我们,还问我好不好。”贾蔷听了,不觉慌起来,连忙自责:“今儿我那里的香脂油蒙了心!费一二两银子买他来,原说解闷,就没有想到这上头。罢,罢,放了生,免免你的灾病。”说着,果然将雀儿放了,把笼子也拆了。
龄官继续责备:“那雀儿虽不如人,他也有个老雀儿在窝里,你拿了他来弄这个劳什子也忍得!今儿我咳嗽出两口血来,太太叫大夫来瞧,不说替我细问问,你且弄这个来取笑。偏生我这没人管没人理的,又偏病。”说着又哭起来。贾蔷赶紧解释,他是关心龄官的,昨晚才问过大夫,说着要再去请他。龄官又叫:“站住,这会子大毒日头地下,你赌气子去请了来我也不瞧。”贾蔷刚走几步又站住了,言听计从。
宝玉见了这般景况,不觉痴了,这才领会了女孩划“蔷”深意。——原来龄官深爱贾蔷,所以才会独自流泪,一遍一遍划着他的名,直到落雨湿衣都浑然不察;所以才会骂语之中夹揉关爱,担心他在毒日头下晒坏了身子。贾蔷当然也是爱龄官的,不然凭他主子的身份地位怎会对家养小戏子言听计从,怎能容她呼来喝去、随意责骂。
这里,曹公不过只言片语便描摹出了一种小儿女之间的酸甜情态,隐约点明了贾蔷与龄官的关系。龄官娇嗔怒骂,贾蔷却赔笑服软,这一闹一哄的画面,分明就是宝黛故事的翻版。不知一旁痴傻的宝玉看到这一对痴男怨女,是否就像站在镜子前,窥见了自己和黛玉日常相处的场景。
后来,宝玉若有所思地离开,贾蔷和龄官心念彼此,彻底忽略了他。回到怡红院,他发了一通感慨:“昨夜说你们的眼泪单葬我,这就错了。我竟不能全得了。从此后只是各人各得眼泪罢了。”自此深悟人生情缘,各有分定。小戏子以当局者的痴恋,点醒了置身局外的宝玉,过去他一贯自我地以为,所有的女孩子都是爱他的,每个女子的眼泪都是为他而流的。其实“弱水三千,只取一瓢”,真正的爱情是专一而排他的。这段插曲,使宝玉的爱情观有了很大的转变,此后他对黛玉的感情更加专注、深入。
黛玉葬花,龄官划“蔷”,一个愁绪满怀,一个黯然神伤,都在春日的明媚里,抒发自己内心无形的阴霾。在黛玉的眼里,荣华鼎盛的贾府里“风刀霜剑严相逼”;在龄官的心中,富庶奢靡的贾府不过是“牢坑”。繁华如梦,尾声注定是凄凉。对于女一号林黛玉,曹公倾注了大量的心血,并安排了相似的晴雯和龄官以侧面来映衬她。可以说,没有龄官,黛玉的形象也就不完整了。
伤心日暮烟霞起,无限春愁生翠眉。黛玉与龄官,截然不同的出身,却有着相似的感情境遇,最终有情人难成眷属。
贾蔷毕竟是宁府的正派玄孙,自幼无父无母,被贾珍视如己出,悉心关爱,从来衣食无忧。而龄官不过一介被人卖来卖去的优伶,这个职业在古代社会与娼妓地位相当,所以才有“娼优”一词,赵姨娘曾经充满鄙夷地称她们为“娼妇粉头之流”。贾蔷与龄官,一贵一贱,悬殊太甚,结合的阻力实在太大。聪慧如她,怎会不明白这些道理,那日蔷薇花下的女孩,独守着心事,伴着香甜而忧伤的芬芳,用簪子在泥土里划刻出了一笔又一笔难抑的感伤。她哭,却只是无声的饮泣,那是一种百般愁苦独自尝的痛楚。
若不相见,怎会相恋,人间最苦的莫过于情深而缘浅。
若说没奇缘,今生偏又遇着他。若说有奇缘,如何心事都虚化。黛玉如是,龄官亦如是。她们都成了爱情世界里的明眼人。
龄官在三十六回之后再没出现,《红楼梦》没有明写她的结局,只是说太妃薨了,各府的戏班子全都解散,贾府的戏子们愿意出去就出去,不然就分配给各主子作了丫头,而留下的人中没有龄官。有人说,从龄官评说雀儿的那段就可看出,她内心多么渴望自由,何况明知与贾蔷不会有结果,傲娇如她自然会选择主动离开。况且她哭诉“那雀儿虽不如人,也有个老雀儿在窝里”,话语之中凝结着对家人的想念,如此看来她最终该是回到了父母身边。若真是如此,我真替她接下来的处境担忧,当初既然被卖身做了戏子,即便出了贾府,回了老窝,也保不定会被贫寒难度的家人再卖一次。毕竟,梦想和现实,往往背道而驰。
龄官回家,这是一种理想主义的结局。可是从现实考虑,我觉得她夭折的可能性更大。
昆曲细分为二十个家门,行当繁多,梨香院里只有十二个女孩子,一人担一种类,犹嫌不齐全,所以几乎不可能同时存在两个小旦。书中写,小旦菂官死后,补了蕊官,若此时龄官还在,根本无需着急补上。当初进来是十二个女孩子,解散时仍是十二个。如此可见,龄官很可能在蕊官加入之前便已死去。之前写过龄官咳嗽出两口血来,又说她大有黛玉之态,这些似乎都暗示了她最终患痨病而终的结局。
曹公看似对她的死亡避而不谈,实则用含蓄而冷酷的笔法,告诉我们龄官死了,死得悄无声息,不留痕迹。她如此美丽又如此卑微,或许她昙花般的生命,也不过是一场哀婉缠绵的戏,除了站在台上饰演他人的片刻之外,又何尝体味过人世的温情暖意。即便才艺双绝又如何,即便孤傲自重又怎样,总扭转不过宿命强硬的戕杀。
林黛玉曾经感概:“人有聚就有散,聚时欢喜,到散时岂不清冷?既清冷则伤感,所以不如倒是不聚的好。比如那花开时令人爱慕,谢时则增惆怅,所以倒是不开的好。”辛弃疾说,惜春长怕花开早,何况落红无数。幼安惜春,愿花开晚,黛玉惜春更加彻底,愿花干脆不要开,没有开始,就没有结束。从来惜花如惜人,再想龄官这般凄凉的处境,倒不如不要来世间走一遭才好。
剧终人散,龄官的生命悄然落幕。当清透的双眸永远闭上的刹那,惟愿她得到了那个人的眼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