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年初一的鞭炮似乎比三十晚上的还要多,一大早趁着朦朦的雾气,村子里的男人们都早早起床,各姓氏的本家相聚一起,小辈份儿的孩子们依次向长辈们磕头拜年,之后带好准备好的纸钱、贡品、鞭炮去各家族的祖坟上去上坟。
伴随着城市氛围的加重,上坟就变成了最有年味的年俗。
鞭炮声在空旷的地里腾空,在空中炸响,燃烧的纸钱像是一群黑色的蝴蝶在火光中飞舞……一个新的农历年又开始了。
爷爷、大伯、叔叔几个长辈谈论着地里的庄稼,说着正月里哪天开始上工,也都开始在为新年的操劳谋划了,同门的长辈中唯独没有父亲,依然没有父亲。我心里也默默计算着,今天是父亲第三个没有一起上坟的大年初一,距离父亲患病也两年多,心里期望着这个时间越长越好。
尽管,年前的时候他已经卧床不起,滴水不进。
1--
大年初一的早晨,村里的鞭炮在五点多准时响起来了,我早早的起床,煮了昨天下午提前包好的饺子,准备好上坟用的鞭炮、贡品、烧纸、酒、烟。
今年之前,去年的大年初一早上这一切都是父亲来做的,他煮上饺子后喊我们起床:快点起床啦,一会儿集合(上坟去)又晚了。父亲是个急性子,安排事情总喜欢提前催,提前准备。我和弟弟每次也都是答应着,然后在被窝里再赖五分钟,才慢腾腾的起床,每次也招来父亲不停的催促和唠叨。
今年父亲躺在床上,早早的醒了,他心里惦记着事情,还不忘嘱咐我们:你俩吃完饭收拾好,赶紧过去。春节之前,他的病情加重了,胃癌转移到了结肠。身体不能下地了,却还在惦记着家里、外面的各种事情,也放不下他饲养的那一群小动物们,小羊、小狗、小鸭子。
我们小一辈的上坟回来,又到各家里挨个磕头拜年。今天的天气比较暖和,父亲今天也很高兴,早早的在屋子里等着我们,看着我们一起跪在地上喊着过年好。他答应着,笑着,穿着黑色的棉袄,坐在沙发里,显得那么瘦,那么弱。
2--
正月初五,气温不像前两天那么舒服,一下子凉了起来。值得高兴的是,父亲养的一只奶羊生了两只小羊羔,但是早产八天。其中一只小羊羔更虚弱还不能站起身,闭着眼睛,身体颤颤的发抖。父亲的心情稍微好了一点,问着小羊羔的情况,嘱咐着弄点干草把小羊羔的窝垫一下,否则今天晚上刮风会把他们冻死。
小羊羔太小,自己不会主动找奶吃。我和母亲把羊奶挤在一个奶瓶里挨个喂它们,凉了就用热水温一下。到了晚上,果然开始刮风了,我俩把小羊羔放在纸箱子里,垫上厚厚的干草,盖上了一床旧褥子放到厨房里。母亲耐心的照顾着这两个小生命,像是照顾小孩子一样。
第二天一早,我去看那两个小家伙,明显的比昨天硬朗了许多,其中一只已经学会自己吃奶了,活蹦乱跳的撒欢儿。后来我才知道,半夜里是母亲起来了几次照顾小羊羔吃奶才保住两个小生命。父亲一晚上担心着这两个小家伙,听说硬朗起来了也很高兴,不停的说着那就好,那就好。那几只羊是父亲的心血,花生蔓、玉米杆,过冬的材料准备了几大包,可惜他不能亲自看到小羊羔的诞生。
我对父亲说,这几天是个好日子,新添了两只小羊羔,而且那么冷的天都缓过来了。你的病也会慢慢的好起来的。
他还是淡淡的笑,也不说话,穿着黑色的棉袄,蜷坐在沙发里。
3--
父亲的心情很好,貌似并没有受到一位因胰腺癌去世的大伯的影响,只是每天将近六个小时的输液他有点吃不消,不停的换姿势,一不小心又跑针了。消瘦的胳膊只有一层皮,看不到血管在哪里。
从父亲发现得病,我一直陪着父亲住院治疗。我了解他现在的心情,他的心情肯定很焦急,将近两个月了没有一点好转,而且还越来越重。近门大伯的去世无异于当头一棒,他心里肯定知道了自己的病情,只是不说。这个固执、保守、不善言辞的男人,永远不会在别人面前喊疼说累,即使是他最亲密的人。到最后,就变成了他知道,我知道他知道了。
癌细胞的扩散引起身体不适,身体的疼痛也终于爆发,正月初七,父亲说开始打吗啡吧。我知道一旦开始,意味着什么样的结局。
他,肯定也知道。
小羊羔长得很快,两天后已经可以自己吃奶了。两只小崽子吃奶的时候都跪下前腿,果然是“羊有跪乳之恩,鸦有反哺之义”。
再看看床上的父亲,我有点心酸。
4--
今天突然下起雨了,还夹着点小雪,天气更冷了,父亲的身体更虚弱,有几次输液坚持不下来只能暂时停止。那几瓶液体,是他最后赖以生存的能量。
吗啡的剂量也有原来每天一支,长到每天两支,三支。每次打针,我都需要捏起他胳膊上的肌肉,一毫升的针剂扎下去,我感到好像扎在自己心里,感觉到漫长和心痛。原本粗壮的胳膊,现在像是一个晒蔫了的长茄子,只有一层皮。
晚上的时候,父亲又难受的翻身,他说帮我揉揉肚子吧。我双手按着他的肚子一点点往下揉,明显的感觉到硬、肿胀,我不敢用力担心会一不小心弄痛、弄破了。用手指按了一会,我的手就开始发酸。也许是父亲感觉到我的力度变小了,就让我休息一会。
我问父亲现在的感觉怎么样,他说有点得劲儿。对于一个固执的汉子,“得劲儿”这个词基本和问女人吃什么东西,回答“随便”是一个概念。
也许似乎天气冷的原因,院子里的小羊羔一晚上都在“咩咩”的叫,父亲也因为疼痛,不停的翻身,一夜没有入睡。
5--
再次回家,院子里羊圈已经拆除了,听叔叔说,父亲也是实在没有办法的情况下,点头同意卖掉了那几只羊。
空旷的院子里突然变得异常空旷和安静,静的有点害怕,连小孩子跑步的声音现在听起来都异常的响。有亲戚、邻居晚上过来,也是在屋子里陪着他有一搭没一搭的瞎聊。晚上打了吗啡之后,缓解他了疼痛,也麻痹了他的神经,几次出现幻觉。我和弟弟每次都拉着他的手,守在左右,感觉每一时刻都是最后一分钟,却又害怕那一时刻。
那天晚上,父亲一直不肯睡觉,突然坐起来两只手摆着吃饭的姿势,嘴里念叨着要吃鸡蛋糕,要吃烧饼。我赶紧做了一个鸡蛋糕端过来,他却又一口也不能吃,身体重重的摔在床上。
漫长的黑夜。
6--
那一天的下午,还没有出正月。父亲走了,走得很安详,胳膊上还有没有输完的液体,也许那里没有疾病和疼痛。
我们把他安葬在他辛苦一辈子的土地里,漫天的黑蝴蝶在飞舞,久久不能散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