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张大夫走了,听说老爷子走时特别平静,一点罪没受。大家伙儿都感叹:老张大夫一辈子清清爽爽,走时痛痛快快,真是有福气啊!
办丧事的时候,特意请来敲锣打鼓唱丧的,遍请亲朋好友。连着三天,大办流水席。九十高龄,寿终正寝,谁不羡慕?有福啊,有福。两个儿子穿梭在酒桌间,微笑寒暄,觥筹交错,好不得意。
倒是六十多岁的女儿,眼眶红红的,不停地流眼泪。别人去安慰她:老爷子这是喜丧。应该庆祝,别想不开啦。
女儿强笑着点点头。她看到了一幕,但这辈子也不会说出口。说了怕冲了老爸丧礼上的喜气,怕伤了两个哥哥的面子,怕冲了老爹的“福气”。
寒冬腊月的一天,她去见老爷子。老爷子被打发到老二大房子外单搭的阳台间。老二说:“这里采光好,省得缺钙。”窗缝里漏进的风声,呼呼作响,在场的每个人也都听得分明。看着老妹子用眼睛望着窗户缝,老二脸顿时红了,但什么也没说。
老爷子只穿着一套衬衣薄裤。女儿心疼地说:“爸,这大冬天的,您穿的太少了。”老爷子笑笑:“还行。”老二又插进来:“老头子身体硬朗着呢。”女儿用手焐着老张大夫的手,带着哭腔恳求道:“去我家住吧。”老爹的手冰凉,轻轻地回复:“不用了,这儿,挺好……”
张大夫年轻时是四里八乡出了名的中医先生。他不算妙手回春的杏林高手,也谈不上悬壶济世的侠义心肠。但张大夫有张大夫的行医处世的一套方法。
对于疑难杂症,张大夫讳莫如深,总是建议速去寻觅高人。对于小病小灾,张大夫是有求必应,药到病除。
张大夫还有经商的才能。他把常见病需要的中药按分量配好。淡黄色的麻纸包包扎整齐,在自己的小诊所里码放得整整齐齐。
有头疼脑热的,望闻问切一番,直接取药。更有熟门熟路的,常见小病,找到张大夫买药就完事大吉。
周边村落,没有大医院,寻医问药不方便。村人手头不宽裕,看病是件大事。去趟医院,路费、工费、药费,加在一起,也不便宜。得了小病,来张大夫的小诊所,方便又药美价廉。口口相传,张大夫的小诊所成了众人的最优选择。
行医六十余年,张大夫也功成身退了。两儿一女,老大分得了老爹的房子,老二承继了老张大夫的衣钵。老二有老二的路子,他总觉得自己开诊所太受累,不如进医院自在。医专毕业后,早就分配到了县医院放射科。
老张大夫的病人们可没有断流,还是循着名声来到老张大夫家。老二的医术不及他爹,挣钱的本事可是更高一筹。干脆就专以卖小药为副业。有着老爹的金字招牌,有医院的科班资质,还有几张百试百灵的药方。家里也是来人不断。老二的日子比其他两个子女好了许多。
老张大夫积蓄不少,深谙养生之道。老伴过世多年,老头子年届九十仍然精神矍铄。村里人都很敬重老张大夫,平日里碰面聊天,还是大夫长大夫短。
老张大夫表面是满面春风。心里却有说不出的苦。
生平两大错:第一就是靠儿不靠女。老张大夫纵是有知识有见识,还是跳不出“养儿防老”的坑。但人年纪大了,人情冷暖越看越明白了。女儿孝顺,儿子不孝顺。但因为面子,还是得住儿子家。
第二就是人还在,家已经分了。房子、钱、药方都给了儿子们,老二更是独占大头。女儿一分钱都没分到。老人当初本来是有心偏向儿子。现在才明白,儿子伺候老爹就是交易,可怜了女儿那份心。
老张大夫吃不了多少,也没有不良嗜好。住在老二家里,还是不受待见。
人老了,牙口不好,肠胃消化慢,儿媳妇照样是炒菜肉骨头端过来。老张大夫吃不了几筷子,儿媳妇不阴不阳地甩下一句“挑剔!”
嫌弃老人身上有味道,干脆把老头儿挪到了阳台。
碰到外人,别人都羡慕老爷子,孩子孝顺,生活无忧。老人也哼哼哈哈。鞋子舒不舒服,脚最明白。自己不舒服,可路是自己选的,还得走下去,还得风光地走下去。
自己体面了一辈子。老了,还得有个人样。
老张大夫渐渐不吃饭了,儿子儿媳也不管。女儿一次次来看,做了软乎的饭菜,老人也就象征性地吃两口。
老人也不穿厚衣服了。那么冷的天,就穿着衬衫在屋里蹭来蹭去。
老人听到儿子儿媳毫不避讳地商量着:装老衣服,坟地在哪选,找哪里的丧仪队。老人笑笑,嘿嘿,等我走呢。
终于,一个晴朗的早晨。老人如愿以偿地走了,如自己的愿,如儿子儿媳的愿。枕边放着一套厚厚的棉服,是前一天女儿赶着做出来的,还没来得及上身。
张老爷子没给儿子留下一言半语。但给女儿留了张字条:棉衣拿回去吧,留个念想。
葬礼结束后,女儿把棉衣翻开,想给老爷子烧了陪葬。摸到内口袋里鼓鼓囊囊的。翻开一看,是5000块钱。
还有一张字条:“老爹偏心眼,对不起你,自己吃亏。”
女儿拿着字条,哇哇大哭:“爹啊,我要的是你啊,不是钱啊!”
5000块钱厚厚实实的,崭新的、粉亮粉亮的纸票子。放在那套黯淡的黑色棉衣裤边,显得格外扎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