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我叫喊，

谁将在天使的序列中听到我？

即使他们之中有一位把我拥到胸前，

我也将在他那更强大的存在的力量中消失。

因为美不是什么

而是我们刚好可以承受的恐怖的开始，而我们之所以这样赞许它

是因为它安详地，不屑于毁灭我们。

——里尔克，哀歌

无名者坐在高加索山的悬崖之上，头戴一具黑铁与岩石的冠冕。悬崖下，巨大的人马骨骼被漫长的岁月冲刷，已经褪净了肉身，莹白如玉，鲜花和青藤环绕着这亡人的残骸，而无名者知道，亡人的灵魂已经升上天穹，成为宙斯亲手点亮的星座。这条命运之路的最后，只剩下了他一个人。

无名者曾走过无数个世纪，经历过欢乐，悲苦和绝望的平静。在萨拉米斯海域，他目睹了火焰吞噬波斯人的战船，人们如何带着火焰跳入海中，后来他将这些讲给了昔罗多德；在凡尔登，他目睹了火焰推动着滚烫的金属，撕开战士的肉与骨，而这一次他无人可倾诉，最伟大的诗人们已经化为尘土。

他的流浪永远与战场相关，一个又一个战场，目睹本该带来温暖的火焰是如何烧毁凡人的血肉，而那火焰，本是他带来人间。

就这样，他在永恒的时光中观看，直到毫无希望，直到平静接受，然后他才明白，宙斯的囚禁从未真正结束，于是他回到自己从前的牢笼，回到故事开始的地方。

无名者坐了下来，等待着他的听众，接下来许多年过去。有无数诗人曾经接近高加索山的边缘，却都无功而返。直到某一天，当无名者抬眼望向那条狭窄的小径，当年赫拉克勒斯亲手开辟的故道时，见到一个瘦弱的身影蹒跚而上。那人抬起双眼，仰望着高大的无名者。他叫出了无名者等待许久的名字。“你好，先觉者普罗米修斯。”那个名叫雪莱的年轻人向他躹躬为礼。

于是，无名者开口讲述，他的声音如同远雷，将那些在无尽时空中早已被遗忘的故事唤醒，已逝去的众神重新耀耀生辉。

【雷电之王宙斯】

宙斯，众神之王，生长于盾牌与短剑铸成的摇篮之中，他的武器以雷电铸成，当他在奥林匹斯圣山上发怒之时，天地都会降下隆隆万雷，鞭打着广阔大地和人类的城市。每一年，人类的众位国王都会为他融铸不计其数的金银，焚烧紫色的长袍，将镶金铺银的乌木床榻放入火中，表达对他的敬意。

然而，没人知道，当他在克里特岛第一次睁开双眼时，所见的世界。

克洛诺斯还存在时的世界。

那时的世界远超人类想像，光明还处于混沌之中，碎裂的大地在混沌中漂浮不定，克里特岛也只是一块较大的碎片，如果你站在岛的前端极目远眺，视野中将不断变换着上下颠倒的陆块和闪耀的能量，而唯一万劫无移之物位于天心尽处，那是克洛诺斯的白色宫殿。从很久以前宙斯就知道，一旦宫殿的正门大开，那只会意味着克洛诺斯发现了自己，他会驾着黑铁战车一路踏过混沌，来到克里特岛，用他的黄金长刀斩下自己的头颅。那就是宙斯所生活的世界。

想一想吧，如果你生命的最初年头，就是凝视着那样的景像，你会成为什么样的人？

宙斯成为了战士。他别无选择。

当他离开了克里特岛，便流浪在混沌之洋的各块土地裂片上，躲避着克洛诺斯派出的追兵。也是在那时，普罗米修斯第一次见到了他。他还记得，这个身材高大的少年站在一艘小舟的船头，小舟上精金织成的风帆鼓满了混沌之力，航行在混沌之中，其疾如箭。前方则是一头六臂蛇怪，蜿蜒长躯紧紧缠住一座破碎的山脉，六只手臂上挥舞的黑铁长刀竖起来比宙斯还要高。普罗米修斯把巨大的身躯隐藏在混沌的云雾之后，看起来就像一道通天彻地的阴影。他饶有兴趣地看着这场战斗。

小舟锐利的船身劈开混沌，少年宙斯双手伸向两侧闪烁雷电的能量乱流，十指深深抓入雷暴之中，急速之下，双臂剧震，每根手指都已崩裂出血，丝丝如火般的赤红，被绞入了能量乱流之中。他伸出手来，每只手上都有一团雷电在环绕飞舞，又因为浸透了指血，而透出红光隐隐。随着双手一合，雷电在手中猛然暴涨，宙斯双手向外急拉，暴乱的雷电初次现出了长枪的形态。那是一枝纯由蓝白色能量构成的长枪，一丝隐隐的赤血如龙如蛇，自少年握枪的右手一路蜿蜒下行，最终汇入隐现白光的枪首长锋，急速掠过的暴风划过枪尖，带起连鸣不断的雷音。普罗米修斯第一次见到有人这么使用混沌的能量，将它转化成世间最为暴乱和活跃的元素。很多年后这样的雷枪也会钉中普罗米修斯自己的肩骨，焚烧他的血肉精魂，但这时泰坦巨神却并不知晓。

少年宙斯向着前方的巨大怪物咆哮，随之右手后拉，脚下钉入小舟的船首木板，整个身躯拉成一张绷紧的长弓，而雷枪在手，锋刃流光。小舟越去越急，蛇怪嚎叫一声，将身下缠住的破碎山脉掷向小舟，巨岩炮弹般接连飞来，少年猛然蹿起，贴着巨岩擦过，带起一道尘土，跃向蛇怪的上方。同时宙斯的吼声爆响，雷枪已经脱手飞射，一道流光划破长空，在蛇怪的头颅内爆裂。

普罗米修斯伸出手，接起行将坠落的宙斯，正如他之后无数年中将做的那样。他望着手掌中这个弱小的少年神族，在那一瞬间，先觉者可以使用自己的天赋，去看透未来。他会和宙斯一起前往那白色宫殿，挑战十二泰坦古神的王者克洛诺斯，他会用熔岩和山脉重构自己的身体，用这身体挡住克洛诺斯的攻击，然后，宙斯会从自己的背后出现，踩着自己跃入空中，向克洛诺斯射出致命的一击。随后，他会撕开克洛诺斯的肚腹，解放被吞食的其他神族，重新塑造这个世界。之后的命运则模糊不定，让他无法看清。此时普罗米修斯还不知道，这正是他的天赋为了保护心智而展开的遮蔽。

【播火者普罗米修斯】

在这个故事开始的时候，克洛诺斯已经被葬入了塔尔塔罗斯深渊。普罗米修斯辞别了宙斯，让这位新的众神之王独自享受荣耀，而他自己则拖着熔岩与巨石构成的庞大身躯，在新生的大地上游荡。曾几何时，一些有趣的小生灵开始追随他的脚步，或许只是为了靠他的熔岩取暖，但这些生灵却让他大感兴趣，虽然弱小，却充满智慧，懂得合作捕猎、互相帮助，于是就默许着他们的跟随。

很快，小生灵们就在他身边繁衍成了一个大部落，有时候其中一些小生灵会离开，在大地上建立自己的部落，于是不久之后，普罗米修斯发现大地上已经遍布了这样的生灵，他决定称他们为人类，教导他们关于世界的一切……他们会成长为什么样子呢？普罗米修斯很是好奇。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呢？宙斯也向着人类投下了关注的目光，但和普罗米修斯不同，他更享受人类的崇拜和畏惧，而不是教导他们智慧。不止一次，普罗米修斯见到宙斯从天而降，闪耀的雷电长枪将一个人类部落轰成焦地，只为了一场延误的祭献。普罗米修斯一直隐忍着，毕竟新的众神之王拥有他自己的权力。然而，当一个又一个人类的王国毁于宙斯的怒火雷霆时，他终于无法沉默了。

普罗米修斯登上了奥林匹斯的山道，每一步都有赤红的熔岩从他身躯之上流下，饱含愤怒，炽热无比，在圣山上烧出一道道焦痕，黑烟笼罩了宙斯的宫殿。在宫殿的顶层，一道雷光轰然落下，击打在普罗米修斯前方的台阶，当尘雾散尽，普罗米修斯又一次见到了那位曾并肩作战的神祇，比从前更加强壮，更加高大，神匠锻造的金色铠甲如同阳光闪耀。

“很久不见了，老友。”宙斯平举双手，手中空无一物。他迈步向前，一步一步踏在虚空之上，当走到普罗米修斯面前时，他已经可以直视泰坦巨神的双眼。众神之王从不会仰视任何人，这是他独有的特权。“看看吧，老友，这是我们创造的世界。其他人也许帮了点忙，但是我们，我们一手缔造了这一切。”宙斯的手指指向山下。

普罗米修斯沉默地看着他步步逼近，跟随着他的手指向前望去。他见到苍翠的森林、辽阔的草原和咆哮的海洋。那曾是他和宙斯联手工作的成果，他们在混沌中寻找漂浮的陆块，将它们合并在一处，在虚空中造出可以落脚的大地。他还记得，宙斯用雷电打磨这些残片，而他则用熔岩将它们熔接在一处。

这里确实应该是属于他们的世界。

“这世界就该是我们的东西，我们为它流过血，付出过牺牲，我们甚至为了它而对抗克洛诺斯！”宙斯直视着他的眼睛。他想起，当初如何与克洛诺斯在混沌中拼杀，当所有的神祇都已败倒时，只有宙斯还在顽强地战斗，雷电在他和克洛诺斯的周围不断轰击而下，当他用一双炽热的巨臂扼住克洛诺斯的咽喉时，一支雷枪从空中疾刺而下，闪耀的枪芒背后，是宙斯无所畏惧的双眼。正是他给予了初代神王致命的一击，解救了这个世界。

而现在，宙斯缓缓说道。“看看那些小东西，你称为人类的渺小生物，他们做过什么？有什么资格掠夺我们的世界，享用我们的牲畜和食物，截断我们的河流来建造自己的磨坊？”宙斯的声音越来越大，“这是我们争来的世界，这世上的一切就该奉我们为主！人类也不例外，让他们用血食、矿产和信仰来敬拜我们吧，他们的恐惧和崇拜将成为神族永恒的食粮。”

普罗米修斯惊愕地看着宙斯，好像透过他的眼睛看到了另一个人。“别忘了，众神之王，当我们面对克洛斯时，我们也同样渺小不堪，但我们依然胜利了。人类虽然渺小，但他们也有他们的力量，他们可以学习，可以建造，我想总有一天，他们会和神祇并立在这个世界之上吧。如果折磨他们，恐吓他们就是你的目的……”

“并非如此！”宙斯说道“人类永不会伟大，爬虫就该有爬虫的样子，就让他们在泥泞里打滚吧。明天，我会派人灭去他们所有的火种，我倒要看看，没有了火焰，他们要如何踏出文明的第一步。”宙斯停了一下，眼中闪过一道精光，“而你，老友，就为了这些爬虫殉葬吧。”两道雷枪从他平举的双手中骤然出现，交叉向着普罗米修斯射来，可惜普罗米修斯太了解他的这位老友，提前作了防备。雷枪撞在抬起的巨拳之上，化为光亮的碎片。熔岩巨拳砸向空中的宙斯，却被他轻松闪过。随后，天空中的一道阳光化成箭矢，重重射进普罗米修斯的肩胛，一道流火急闪而至，太阳神阿波罗驶着黄金战车从普罗米修斯的面前划过，长剑割开了岩体表面，泰坦的鲜血喷涌而出。战车随后飞掠而起，回到天际远处，那里已经有数万枝金色长枪在云层中闪烁，那是效忠宙斯的神军。

从头到尾，这就是宙斯的陷阱，为了围杀最后一个原初泰坦。

神军列成整齐的方阵，向着普罗米修斯发起冲锋。泰坦巨神愤怒地咆哮起来，他的身躯开始吸收奥林匹亚山的岩石和地脉。岩石相互融合、铰接，使普罗米修斯变得更加巨大，他的身躯直入云际，两条巨臂掀起狂风，如同狂舞的山峰。一波又一波的神军就撞在这山峰之上，和他们的精致盔甲一起粉碎，但神军仍然不断发起冲锋，用手中的长枪一点一点消耗普罗米修斯的力量。

然后，天际之处雷光一闪，一道雷枪轰然而至，击碎了普罗米修斯的右臂。总是这样，最后的致命一击永远是由宙斯发出。普罗米修斯如山脉崩塌，他耗竭的力量已无法维持这副巨躯，右臂的伤口更是血如泉涌，那是泰坦古神之血，炽如熔岩，赤如夕阳。身边的神军被这血液洒中，纷纷嚎叫着化作火柱。普罗米修斯自己也在搜集着这熔岩之血，它们在他的左手上形成一团巨大的熔岩球，宙斯屏住呼吸，准备迎接这位古神的最后一击。

普罗米修斯的左臂挥动，一阵呼啸风声随着熔岩火球飞向高空，从神军的阵形中穿入，却与宙斯擦肩而过。火球升上高空，轰然炸裂，化作千万颗流星，坠向下方的大地。看着宙斯脸上的愕然表情，普罗米修斯纵声大笑。“看吧，这就是我给人类的赠礼，这些神血会永远燃烧，他们将获得永世不尽的火种。“

”而他们会用得自于你的火种自相残杀，再毁灭这个世界。“宙斯自空中降下，落在普罗米修斯破烂的残躯前，”你毁了我们所有的造物。“

”也许他们会做很多错事，但别忘了，即使是神，也并非永远正确。他们总会找到正确的道路，而不是走向毁灭。”普罗米修斯回答。

“那么，就让我们来看看，究竟谁是正确的吧。”这是宙斯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随后他转身而去，再也没有回来。

而普罗米修斯，则被锁在高加索山的悬崖之上，独自忍受了数百年的折磨和囚禁。直到赫拉克勒斯来到山巅，而他的朋友人马卡戎自愿替他被囚禁折磨，普罗米修斯才获得自由。

那之后，他用黑铁和高加索山的岩石打造了一顶冠冕，开始在世间游荡，见证了人类的堀起。他们如何从一个火种开始，造成青铜铠甲、钢铁长矛，敬奉神明的祭坛渐渐荒芜，众神因为失去了力量而逐个沉眠。渐渐地，人类占有了全世界，而神族的踪迹则再难遇见。而这，就是故事的结尾。

故事讲述完了，又或者永远无法讲述完成，但无名者已渐渐沉默，他的命定之刻也已到来，最后的众神即将沉眠，世界将完全属于人类自己。然而名叫雪莱的年轻人却仍有一个问题。“伟大的先觉者”他皱着眉头问道，“众神皆已消逝，你向我讲述之物，又有何用处？”

“因为故事需要被讲述，因为我需要一个倾听者。”无名者强抑着沉沉睡意，说道，“因为你会将这故事写成诗篇，因为许多许多年之后，会有一些人们，成为新时代的祭司，用另一种语言将我们重新唤醒，让众神重临凡间。那是一种很奇怪的语言，只能用来表示”是“与”否“，却可以创造万物……”无名者的话语渐渐低了下去，他终于完全沉眠了。

雪莱沿着来路向山下走去，还未到山脚时，他心中已经打好了一出诗剧的草稿，但他永远也想不明白，无名者所指的那仪式，那语言，究竟是何物。只有“是”与“否”的语言，要如何歌唱才能重新召唤远古的神明。

他就这样沉思着远离无名者，却不知道诗中的“是”与“否”，在古老的国度也可写作“阴”与“阳”，在数学中也可以写作“壹”与“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