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欢

我们已经走了很久了。

天气越来越冷,我轻轻跺了跺脚。

队伍还在向前行进,大部分人都失去了刚出发时的亢奋。

太冷了,我弯腰搓了搓露在外面的脚趾。家里湿热,我们大都还穿着短裤和草鞋。


我姓黄,在家里排行老三,因为年纪小,他们都叫我三娃。

只有清如一个人叫我三哥。

清如是和我一个连的战友,比我还小两岁。

他父亲在他们当地算是个挺有名气的乡绅,清如这个娘们儿兮兮的名字就是他父亲取的。

他家里条件不错,打小就在新式学堂上学。


清如年纪很小,看起来稚嫩懵懂。

我清楚地记得,有一天夜里,因为没有足够的帐篷,部队在山谷里扎营,我们都睡在外面。

山里的夜晚不会太安静,时不时从远处的林子里传来野兽的吼叫。清如哆哆嗦嗦地往我这边靠,嘴里还死不承认他怕黑。

我很好奇一个家底丰厚的乡绅怎么会送小儿子去打仗。特别是这个小儿子还是个文文弱弱的书生。

一天夜里休整,我忍不住问了他。

“我爸把我打了个半死。”如我所料,清如刚给他老汉儿说要去参军时,他家里人极力反对,特别是他妈,成天守着他哭。

“后来没办法,我半夜跑出来的。”

“那你爸妈没发现?”

“我在路上遇到我爸了,他在那儿等我,还把他的枪给我了。”清如指了指背上的枪。

那是把汉阳造,一次只能打一发子弹,射程近性能差。我原来在山上的时候见过,我们那儿管事的都不用这种枪。

不过已经很不错了,好多人都只有一把大刀。

“我爸知道留不住我,瞒着我妈来送我,”清如吸了吸鼻子,“他嘴上不说,其实我知道,他舍不得我,那天夜里把我送到了车站才又回去。”

清如说完就背过身去不再说话了,那一天他的话都很少。


参军之前,我在我们当地最大的一个哥老会给舵把子打杂跑腿。我们舵把子胡云开,是我这辈子除了刘将军最佩服的人。我原来在山上当棒老二,是舵把子把我带下山,教我读书认字。

我家有四兄弟,还有一个老父亲,他们都靠我赚钱过活。

后来小日本打到华北,舵把子大手一挥,整个哥老会上上下下老老少少全都参军了。我们被分在不同的部队,那以后,我再也没有见过他,我不知道他活下来没有。


我们在一天夜里赶到山西。

天气愈加严寒,我只能把单衣领子立起用一根布条绑上。北方的风像刀子一样刮在我们身上,大部分人的腿上,脸上都被冻出了一片一片的冻疮,红肿骇人,有些已经溃烂。

上面的物资迟迟没有发放下来。

清如细皮嫩肉的显然是冻得不行了,嘴唇发紫,缩在角落里不停地哆嗦。

“哥,上面到底是啥子意思啊?”

我正在擦拭手上的刀,摇了摇头。

“我听做饭的老张说我们可能又要走了,人家不要咱们”,清如有些懊恼。

“随便去哪儿,都是杀鬼子,只要不让老子回去。”我借着微弱的光看了看刀刃,也有些不怼。

我们是第一批出川的,刘将军站在高台上亲自为我们壮行,如果现在回去,那就太丢人了。

“哥,你冷吗?”

清如凑过来。

我往一旁让了让,冷风顺着我的衣领灌进来。

“老子不冷!”话还没说完,“啊……嚏。”

我揉了揉鼻子,抬头看到清如捂嘴在笑,随手捡了块石头砸过去。


死人,全是死人。

那段日子我已经没有太深的印象了,我只记得有数不清的死人,满目的红,打扫战场时我几乎没有地方下脚。

我们到达徐州后北边局势吃紧,又被派往山东。

“三哥,你看到四连的狗娃没有,太惨了,太惨了。”

狗娃是我在哥老会的兄弟,他被鬼子的刺刀活活挑死,肠子流了一地。

我们坐在一起,没有人说话,老张咕噜咕噜地抽着水烟。

我擦拭着刀,手上包扎好的伤口早已裂开,血顺着指缝流到刀刃上,又被我擦干净。

日本人的装备很是精良,我们毫无招架之力。


那之后的很多年,我都会被同一个噩梦惊醒。梦里的我杀红了眼,举着一把血红色的大刀,踩着残缺不全的尸体和泡软了的土地向前冲锋。我的脸被血染红了,衣服也被血染红了,头上的天是红色的,脚下的地也是红色的。我举着钝口的大刀往前冲,满脑子想的都是杀人杀人,面目狰狞,像一个疯子。每一次我都会被吓醒,我知道,那不是梦。


“我们这样子到底有没得意义啊?”

清如在我旁边坐下,低着头。我知道,他哭了。

“想锤子意义,人家都跑到你老汉儿脑壳上窝尿了,你想当个只会想意义的耙货?”

“不能!”

“肯定是不可以!我们是男……”

清如没有等我说完。

“那要是我死了,我算不算英雄啊?”

我沉默了。

战场上有太多太多的死人,大多只是被随意掩埋,连一块墓碑都没得。

“三哥,你说我们今天做的这些以后会不会有人记得?”

我被问得有些烦躁。

“净想些没得用的,睡觉!”

我拉了拉领口,抱着枪在战壕里躺下。

清如躺在我身侧。

“三哥,我想吃碗汤圆。”

他说得很小声,我本想装作没听到,闭眼睡了。

“回家就有的吃了。”

我调整了一下姿势,望向西南方的天空。


清如死了。

就在他给我说想吃汤圆的第二天,死在敌人的机枪下。我们向高地冲锋,他跑得最快,冲在最前面,手里端着他爸给的枪。

战役结束后的那天夜里,卫生员找到我,把一个布包交到我手上。那是清如的,里面包着一双崭新的布鞋。清如说过,这是胜利后阅兵那天穿的。

布包上还有没有干涸的血迹,他在快咽气的时候,把鞋掏了出来。卫生员说,清如让他们交给他三哥。

我没敢去看他最后一面。

我把我全身上下所有值钱的东西都给了那个卫生员,让他给清如寻个好地方。

清如死了,没有人再叫我三哥。

那天之后,我三天三夜没有合眼。

经历了太多太多的生离死别,我以为我早已经足够铁石心肠。


后来,战争胜利了。那一年,我二十五岁。

我和同乡一起回家,没有想象中的敲锣打鼓,战争让全国人都心力交瘁。

我家四兄弟,只回来了我一个。

老汉儿死了,死在一年前,我记得我那会儿还在河北,战势最紧张的时候。

我瘸了一条腿,没有姑娘愿意嫁给我,村里给我分了一块地,后来又办了低保。我觉得这样很好,真的很好了,平静安稳。

我太累了。


那已经是很多年前的事了。

我几乎要忘了清如的样子,当年的事情我也记不太清了。

那些年的经历不算是什么美好的记忆,我也很少再和村里的小孩提这些不堪回首的往事。没有人再来听我们的故事,他们越来越不相信我口中的尸体堆积如山,他们对我所说的被红色的血泡软了的土地也愈加怀疑。

清如,这几年,我经常梦到你走的那天傍晚,那天血红色的天,血红色的土地。

我在屋后的山坡上立了一座坟,里面埋着一双崭新的布鞋。每年清明我都会去看看,带上一碗汤圆。

我还记得,有一个文静瘦弱的小娃子,他叫我三哥。

他说他想吃碗汤圆。


“三哥,你说我们今天做的这些以后会不会有人记得?”


清如,会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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