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上学的事情被耽搁了下来,荒闲在家里。四周刷满白漆的房间无人光顾,它坐南面北,冬季从阴翳的云层中透出来的冰冷的光线冷漠地照在白色的墙壁上,白色的家具冷冷清清地瑟缩在房间的角落里。不过我倒并不介意这份孤独,但是对这冬季的阴冷却觉得格外难以忍受。即使和父母在一起我也觉得孤独,虽然我并不在意,不过这种感觉还是能够感受到的;即使坐在燃烧着干柴的火盆旁,我也觉得阴冷从背后直冒上来,这我可忍受不了。很难见到父亲和母亲坐在一块,说些闲话。他们唯一碰面的场合,就是晚餐的时候,我坐在他们中间;他们唯一的话题就是,我该不该出远门读书,可我却从来没有发言权。不温又不火的讨论,冗长而无味的争吵。不过这总算得上是一种平常日子的滋味。
我所说的是一种平常过日子的滋味,就是在平常里头的一个日子,没有什么事情要着急的,也没什么专门要指望的事情,觉得也不是怎么高兴,也并不不高兴,大半儿还是觉着自己人还挺舒服的,可是又觉着有一点儿没落似的。时候儿多半儿在一个不冷不热的一个下半天,并且是晴天,很少在上半天,从来不在晚上。
就是这样过着的平常的日子,终于,一个漫长贫寒的冬天就这样过去了。
那天,我一个人在家,将桌上的晚饭像例行公事一般完成,还剩下一块啃成圆缺形状的奶酪和盘底漏出来的苹果酱还留在桌上。透过正堂的窗子,远远的我便能看到远处山脚下的几簇花完全盛开着,我猜是杜鹃吧,因为我喜欢白杜鹃。或者也可能是山梅花或映山红,因为你知道的,她们总是在初春顶早的时候就急急地开出来了。春草也从褐色的土地上微微探出了青色的头来,遥遥看去,一片青色连云。
我从窝了一冬的家里走出来,就径直往那几簇白花过去,细细一看,还真是一丛生的白杜鹃。我静静地看着这些杜鹃花,不知道该说什么话来欢迎她们来到这个新世界。偶一回过头去,倒是发现站在这个散长着白杨树的小岗上,可以一眼看遍这个小小的低伏着的湖湾。
这一处山湾特别猛烈地起伏着,像是围了一圈的小山丘,又像是祖父放得过于平缓的老摇椅,极往北去倒是匍匐着一座又一座不高也不低的丘陵,密密麻麻地结着林,不过隔着这些草丘倒是看不见这些密匝匝的林子了,冬天树叶都落了土,只能看见像刺猬或豪猪背刺一样的枯树枝插向灰霾霾的天空。哼,这些草丘,冬季挡不了一丝一缝的风,倒是可以时时刻刻挡住你前望的视野。我又记不清了,这话是父亲说的,还是我说的,不过母亲肯定是不会说这种话的。起伏的草丘断断续续处有几处小林子,走在这些低丘间砾石铺就的小路上,没几步就进了一片小林子,可没走几十步,又出了这片小林子。各家的柴房屋舍、各户的羊圈牛栏倒是修筑地并不那么规矩,像夜空星晨,各自点点地撒在湖湾草丘的不同地方。不过也没人想把这些农户牧民们像棋盘格子一样方方正正、规规矩矩地排列起来,反正没必要,站在高一点的草丘上,房舍草丘、羊群乳牛,一切都尽在眼里了。小聚落的老摇椅摇啊摇,摇啊摇,不知摇断了多少的夏夜星河,夕照晚霞。
在我们住的房子旁边的草丘背后是一片湖。在夏季,塘沿的树丛灌木枝叶匝密,能挡住炎日太阳的窥察,偷偷藏下一排排的荫凉,散放畜养的一群群牛便躲在这里,醒了吃草喝水,累了躺下就能睡。有时一场春雨过后,从小林的草叶间浅浅流出的雨水像清泉水一样,缓缓地流入这片小塘,在那时,你总能看见那些一湾湾浅银色的潺潺流水,它有时会在阳光照耀下变成耀眼的光涟,有时又会变成吐着泡沫的蓝色波浪,一排一排地骨碌滚下山来。通常在夏日晴朗未雨的黄昏,西南方的地平线还艰难地驼着老迈的夕阳,草原深处的牧牛人们,从远处骑一匹粗健着黑马,赶着牛群回来,打着拍子、唱着古谣,
“天堂之路有多远
九十英里,长官
黄昏之前我能到那儿吗
是的,还可以回来”
在渐渐休憩安静下来的薄暮夜色中,“唷㑩㑩”的逗引声和清亮的甩鞭声在原野上可以传得很远很远。有时,你又可以瞧见三两家的小男孩子呼啦啦地一声从家里蹿出,边跑边把上衣汗衫的拉扣扯掉,冲到湖边,整个的就扑了上去,拥抱这片温柔的湖水。看他一个猛子扎下去,再看见他时已经是在十米开外。渐渐地人多起来,四周的农户也往湖边聚拢来,晚到一点的男孩子恨不能将两脚轱辘成俩轮,风火轮一般,向湖心扑过去,一群男孩儿打闹成一团;有些女孩子也由他们的祖父阿婆带了来,乖乖巧巧地蹲在岸边,将五色系带的凉鞋脱下双脚,浸在湖水里,用手掺水,水花从手臂上四溅开来。记得,头顶上是聚拢在空中的云层,晚霞绚烂如烈火的;脚下,同样的烈火汇拢在水里,一个个光晶晶的人就像是飘浮在云层之间,两脚一点儿不着地。那时,我就站在旁边的草丘上,看着他们闹,也看着他们笑。
不过这时却还在初春的天气,我尚穿着对襟小薄袄,走在三月的春风,还真是有点受不住这些春寒的料峭。虽说天色已经不早,我却还没有一点想回 去的意思,这也就是过平常日子的心境。不走惯常走的砾石小路,我踩着青草刚露的头,打算沿着湖边去转转。我刚踏过草丘,湖边的树丛底下突然传出一阵声响以及“扑通”一声的入水声,我的心一惊,奇怪这大冷的天,谁敢这么不怕冷。我蹑手蹑脚地穿过草坪,此刻蚕伏在我脚下的路真够长的,像是走了一个世纪那么久。树底下果然放着一堆衣服,没有其他生命的痕迹,万籁俱寂。我悄悄地藏在树后,等着偷偷看一眼那个入水者。凫水声音从湖那边传来,一个身影开始游向我,动作迅疾而闲雅。原来我早就被发现啦!
一直等她游到湖边,站在齐腰深的水里,露出上半身,她开口说道:“嘿!别躲了,我早就看见你了”。
我向地上狠狠唾了一口,从树背后转身走出来,这时才真正看清了这水人,后来,我越加相信,她就是水一般的人。薄纱制成的泳帽将头发缚住,白色贴身的连身衣在水里显得更加的匀称贴身,轻质白纱布皱贴在她的腰上,连水里不断闪烁又破碎的倒影都能鉴出她舒曼的曲线;腰肢细长而曼妙,站起来时,身上带出来的水变成了细细的纹浪,贴在她嫩白的皮肤上,一道一道地往下流;头发上的水也顺着红润的面颊往下淌,不由自主地,流进了她白净的胸脯里。
有那么一刻,我觉得自己只是一个用在文末表示惊叹的符号、一团虚无空气,游荡在一个我不存在的时空缝隙里,没有丝毫行动的念头和动力,就那么静静地看着,一切都仿佛那么自然,一切又都不寻常。
她也就任我看着,嘴上挂着不明所以的微笑,自在地站在齐腰深的水里;目光闪闪,饶有兴味地将我打量着,
“下来吧。为什么不下来呢?”,她终于又向我开口说话了,语气平常,在我听起来确是柔肠宛转。
“不……不,这太冷了。”
话一出口,我觉得自己有点犯傻。她用清澈的眼睛盯了我一会儿,忽然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那好吧。不过,我叫贝拉。你要记住哦。”
我呆立在了原地,看着她的眼睛。可是就只是那么一双清亮的双眼,就仿佛千丝万缕,突然把我缠在了里面,无法自拔。
我突然有些慌了。她转过身去,鱼儿一样扎进了水了,灵活地摆动着身姿,游远了。当她再次浮出水面时,已经有二十米来远了,越来越远,越来越小。我真慌了,突然害怕她就这么游走,游到我不知道的远方,再也不回来了。第一次,我感觉到有些东西是我不能失去的,甚至是在想象中失去;第一次,我脱下衣服,慢慢地顺着草苇,滑进了湖水里。
毫无疑问,那一刹那,我的心像塔楼上千百年未曾被敲过的大钟一样,突然被敲动了,回声震耳,久久在我的身体里激荡。当她在湖心停住,西方的残阳将半个天空都烧的蓝里透红,手臂轻轻地扬起,晶莹地水花顺着手臂哗啦啦地滚落;逆着夕阳,我清清楚楚地看见了,那是一个姑娘,那 是 一个颀长、健康、在阳光下向我射出异彩的姑娘。几乎是油然而生的,那种又甜又醉又心悲突然间从心田里破土而出,在这个春来的日子里。。那一刻,我知道,新的生活已经开始,尽管没有人宣布过她的开始。
自那以后,每天都多一份醒来,睁开眼的理由。每天傍晚当我走上山坡,看见蓝玻璃般的河水静静地汇入蓝玻璃般的湖水中,点缀湖边的几株初春新绿的苇草,在远远地大地上召唤,一个颀长的身影正在金光粼粼的湖心展臂打水。啊,又是一天……
美丽的初春,日子就在每天都新鲜的期待中慢慢地流逝,从鸡啼报晓到夜帏四合,不知巡礼了多少的周天,而我们竟然都没留意。直到又一个爽朗的黄昏天再次将整个生命彻底地唤醒。西方暮色已经降临,天色凝敛,天边一抹绛色的晚霞,正吃力地顶负着那渐渐下沉的苍穹。我们爬出水面回到岸边,坐在草地上相互对视。天已薄暮,落日穿过树枝,照在她的脸上,周围或远或近的亮斑在树叶或地面晃来晃去,好像蜂鸟飞行,抖落羽毛。一阵微风拂动树叶,林下习习清风,软绵绵地打在后背湿漉漉的皮肤上。两人都经不住打了个冷噤,然后开始咯咯发笑。我们彼此间已经缺少话语,但我们又在相互猜测着,好像,我们都愿意就这样长长久久地下去,将心底的这株珍奇的、无形的嫩芽培育、长大。
“好了,天色暗了,我们该回去了”,一个低柔圆润的声音传来,那么甜又那么圆润,扰得人心神不安。我侧过头去,发现她正低着头,摆弄着手里的一棵青草。迎着绛紫流焕的晚霞,她的、低垂着的、微微闪动的黑睫毛和红润的一侧脸颊,就是在刹那之间,我觉得自己突然不敢再直视她了。双手撑地,猛地站起来,那时只觉得对她又一股前所未有的恨意,有一股仿佛源自天地之初的恨意正在心头氤氲、激涨、澎湃恣肆。我使命地攥着拳头,牙根死死地咬住,低着头瞪着她;而她却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哼着小调,调抚那棵柔嫩的青草。终于,我再也忍不住了,从紧闭的唇齿间爆出一阵猛烈地气流,断声喝道:
“喂,你在干什么,给我站起来!”
她好像突然被人从后面插了一刀进去,全身猛地一阵,恍然的看着我,慌不知所措。
“没听见吗?我叫你站起来!”一字一重顿,就像能凭声音的分量就把她把使劲提起来一样。
痴痴地,她缓缓地站了起来。树下的风拂拂吹来,湖边的晚风更劲了。脱下放在树后的衣服被风刮到我们的脚下,她的衣服和我的衣服,在晚风中翻飞,交织。她就那么站着,还是那样的颀长、修丽;就那么站着,圆睁着两眼,双唇轻轻地的张开;她就那么站着,无辜得让人心疼,眼里盈盈着水珠,颤颤索索,好像花萼含了雨水一样。那一瞬,泪水顿时充溢了我的双眼。所有的憎恶、仇恨,像阳光刺破雾霭,风吹吹,就烟消云散了。
就这样,我看着她;她也不躲闪,看着我。暮色越来越沉,天穹下,广厚的大地温润无语,金星正从东方悄悄的升起。露气开始往上爬,沁凉了整个后背,安静、沉默、寂静、无语。黑暗渐渐袭拢,将我们生生拉开,像是划开了一道界限,隔着黑暗、隔着混沌,我的视线渐渐失去了她、模糊了她,只有她的心跳声和她浮在我脸上的呼吸,告诉她还在,没离开。
“让我知道,你可以抱抱我吗?我冷”,终于,我带着哭腔,近乎是向她哀求。
黑暗中,没有一丝迟疑,她的手臂环住了我的脖子,张开嘴巴狠狠地咬住我的肩膀,当我以后再回忆起她死死咬住我的那一刻时,我从未怀疑过她是真的想要咬下一块肉来;肩头突然有了湿润的感觉,那是她一颗一颗的泪珠大滴大滴地落在我的肩头。那是第一次,我感觉到,眼泪,是温热的。她伸出手来捂住我的嘴,然后轻柔地摸着我的脸,最后她把手指插进我的头发,把它弄乱,又抚平。她久久地、长长地亲吻着我,吻得那么潮湿、温暖。时间在那一刻也被凝固,整个身心被光明所穿透,如在黑风四起的暗夜里突闻上帝的亲临,“啊,是的。我的主,我的上帝,我就在这里,向您跪拜”。
星辰倒映在湖心,发出幽幽地蓝光,湖水正轻轻地荡漾,黑暗中,她那双眼睛凝望着我,眸子深处那么晶莹。四周万籁消寂,黑幕四合,但我分明能够听见一支壮美的音乐已经响起了最初的和声,我胸中的涛声和鼓点激越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