种子

那我就坐在这里,谢谢。

好的,没问题,我会慢慢说的。

水要热的,不需要加冰,一点冰都不要,我已经够冷了。

屋子里的光线太强了,能不能把灯关掉一盏,让暗一些。

谢谢,谢谢。

是的,我是第一次来这种地方,之前从来没有咨询过相关方面的问题。

不不,不要对我进行催眠,我记忆力很好的,能记得特别久远的事情,会把事情的经过讲得很清楚的。

哪有什么潜意识,你不要说笑了,那都是一些不为人知的秘密罢了。自己做下的事,犯下的错,造过的孽像梦魇,一遍又一遍在脑子和心中徘徊,在不经意间慢慢渗透你的生活,形影不离。

额,对,名字很重要。

他叫罗一峰。山峰。伟岸又单薄。现在就像一层纱,一层雾,弥漫在我的周围。

我平时一直有这种感觉。对,不太能吃得下饭。

可以。

八岁,当时我躲在院子里的门后面,我记得是他的脚先穿过弄堂的。

当然记得。他是由腿带动着脚,生动地有力量地来了。那样的轻盈速捷,一只脚在栅栏上方那防御性的木头矛刺上画了一根抛物线,落地无声,让腿与腿拉成一张满弓。我至今还能看见那个八岁的女孩怎样掀着上唇,在晚餐前的昏暗中,观望庞大黑色剪影的逼近。我一直埋着头,欣赏他的脚,欣赏了好久好久。他穿着一双黑色的皮鞋,上面沾了一点泥土,灰灰的,有点黏的泥土。我正想用手里的小棍子帮他把泥点子拨掉,他却一把把我抱了起来,搂在怀里,鼻息凑在我的脖颈上。门外是余下的暮下白书,热度和湿度薄薄的。

妈妈从过屋的厨房里出来了,满脸欢笑着说,罗先生来了。一边说,一边邀请他到后院的客厅里坐着。他一直抱着我,我以为那是我们的第一次亲密接触。

外面的摩托声“突突”得响着,很嘹亮,伴着雨,我想他鞋上的泥点子应该就是从那里来的。

妈妈对我说,见了罗叔叔,怎么不说话。埋怨的语气。

妈妈对罗叔叔说,这孩子还小,一点礼貌都没有,不要见怪。

罗叔叔没有不高兴,没事儿,没事儿,这孩子倔倔的挺可爱的。他继续用他的鼻子,一下又一下地蹭我的脖颈,眼睛微闭着,额头上的几缕发丝摇摇晃晃。房间陡然亮了起来,透过他的发丝,在我的脸上形成片片光斑,有些眩晕,靠在他的肩上,竟困了起来。

当时什么都没有想,是的。

每次跟别人讲这件事的时候,他们都轻蔑地笑笑,说这就是一个小姑娘的意淫。我躺在他的肩上,很舒服,很困。

然后,罗叔叔看了我。

你有没有这种时候——偶尔地,你和一个生灵,一只小野猫,或一只小狗,也可能是一头牛,甚至一只失足坠落到你脚边的松鼠突然间目光碰在一起?内心的某种锋芒对上了,你和它同时轻微颤栗?一阵莫名的恐怖,同时又是莫名的感动?你几乎证实了灵魂和灵魂在此一刻的邂逅;超越类属的彼此关照在那不期然的邂逅中达到了平等的彻悟和懂得?

你看你知道我在说什么。

我想罗叔叔在他看我的一刹那,就是这种无可名状的经验。你们相互嘲笑、相互奚落、却又相互鼓励,惺惺相惜。在无数的塑胶微黄色蜡像前,你觉得只有他是活生生的,是生动的。就那么一刻,我觉得有些什么降临了。

他的失落,是只留给我看的。每个人看他都是满怀期待,希望他能快点好起来,给他吃好多好多药。中药,还有西药。他经常笑,在家人面前笑,在所有人面前笑。他笑起来特别年轻,不笑也年轻。跳跃的皱纹一笑就没了影子,像个小朋友,像和他儿子一般大。嘴里有颗虎牙,爸爸说他是小时候在街上打闹,一不小心摔倒磕在石头上了。没人见过他生气,他只会挠挠头,无奈地笑笑。

仅仅是一瞥,八岁的我看出了他二十八岁的失落。无边的失落。那失落,像是一汪清水上荡漾的波纹,一片绿叶边凸凸凹凹的角齿。家人说,你快好起来吧,他笑。朋友说,你现在身体没事了吧,他笑。我妈妈问他,家里饭好吃吧,他笑得更开心了。可那失落,只有我一个人看到了。

对,我刚有说到,爸爸他们两个从小就是玩伴,关系特别好。

我爸爸当然去了,他是第一时间被叫去的。五六个人一起把他抬出来的。他的儿子在上学,没有回来。后来告诉他儿子,说是心肌梗塞,没有讲实话。

我当然看到了,瞧瞧凑上前去看的。他的脸黑紫黑紫得臃肿着,充了气的皮球似的,脸上的五官模模糊糊,像一张字迹未干的报纸,被人揉碎了一样。只有永远闭上的眼睛是清楚的。他悄无声息,毫无保留地给别人看他的失落,发梢的、眉间的、嘴唇上的、耳朵上的,全身上下的失落。他的失落如开了闸的洪水一般,汹涌而来,湮没了整间卧室。那些失落雪花一样地飘散在众人的脸上,他们便哭了起来。

我没有,我从小就知道。我像他的命运一般,很早就知道。

不用了,我自己可以倒。谢谢。

那我接着讲。

八十年代,是一个十分疯狂的年代,就连空气里都弥漫着躁乱的种子,所有的年轻人都向往着城市,朝城市里面挤,热血沸腾的。他们大包小包领着行李,颠簸在汽车上,从整片整片的麦田来到尘土飞扬的楼房下,义无反顾地变成个每台机器的螺丝钉,每个零件的螺丝帽。他们混在生产流水线之中,像是在地里挥洒着汗水一样,在厂房中穿梭。

朝九晚五是那个时代的新名词。一代又一代劳苦的人民春耕秋收的日子发生着翻天覆地的变化,他们费尽心机地离开了生育他们千年的黄土地,想要从父辈祖辈的镰刀斧头下逃离。穿上工装的他们,觉得自己是时代的领军人物。

那时,爸爸他们还很年轻,小时候一起玩,长大了就在一个厂里工作。

不不,妈妈在另外一个厂子里。

我是外婆养大的,他们没时间照顾我,到了八岁该上小学的时候才把我接回家。所以,我一直以为那是我们的第一次见面。

对,应该是专门来看我的,家住得很近,挺方便的,他经常来我家吃饭。

不是一直会有第一次见面的那种感觉,可是那感觉就像种子一样,生根发芽,一直挥之不去。每次他咳嗽、皱皱眉头,我都会跟着颤抖。他时常会来我家,我妈妈的书柜里放了好些书。没有经常拿出来晒太阳,纸很脆,要小心翻。那些书是我舅舅给的,舅舅年轻的时候想当一个诗人,现在是一名敬业的公交车司机。

搬家之后,我家阳台上有一把很大的躺椅,他来我家,一坐就是一下午,也不客气,好像那椅子专门给他买的似得。

我应该就是在一个又一个午后的时光里爱上他的。

你们不懂。

不是那种茶米油盐酱醋茶的爱。

你会想念他,不由自主的靠近他,即使在很远的地方。因为他会发光啊。

每个他在我家阳台的躺椅里坐着的午后,我看着周边的盆栽簇拥着他,有种奇妙的隐喻感。盆栽是我妈妈种下的,她特别喜欢花。各种各样的,海棠、茉莉、牡丹、月季等等。妈妈早上起来和下班回来的第一件事,就是给花儿们浇水。她不怎么施肥,只把炒菜留下的鸡蛋壳,倒扣在花盆里,就当是养料了。

他一般不脱鞋,一条腿翘在另一条腿上面,很舒服的躺着。用书把刺眼的阳光遮挡,一页一页的小心翻看。经常看完,他还会给我讲一遍,我关于国内国外名著的很多理解,都是从他那里来的。他说,基督山伯爵有机警的脑袋和仲裁者的风范,笑面人很丑可是很可怜也很善良,托尔斯泰笔下的人物总是替他讲话,曹操不像《三国演义》里面讲得那么坏,贾宝玉和林黛玉是对苦命鸳鸯,历史不是回忆也没有对错,这个世界并不是非黑即白非我即彼。他会讲很多很多,讲得很开心,二十八岁的他在那么多的午后经常笑,不管八岁的我能不能听得懂。

有时候,看着看着,这书就盖在他的脸上了。睡着的他,更安静了。

你去接电话吧。没关系没关系,我可以多等一会儿,反正也没什么事情可做。

时间到了吗?那好。

嗯嗯,好的。我会注意的。

那我们下周再会。

你好,又见面了。

嗯嗯,好的,非常感谢。

是吗?可能说出来之后,就会好很多。

后来啊,发生了太多的事情。

我开始谈恋爱了,同龄人之间的。

十八岁吧,那个时候他隐藏在眉梢间的失落越来越多了。

有告诉。他问我那人叫什么,是什么工作的,家住在哪里,我是不是真的爱他。

我说,他叫宋俊,在民政局工作,家就是我们本地的,我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爱,但我和他呆不长久倒是真的。

没有,我没有和我爸妈讲。

因为他说他可以照顾我的父母。

对,我答应他就是因为这个。

我们就在一起了两个星期。

有的。

半推半就吧。

他说的分手。

大概是因为没有红,以为我之前和很多人睡过。

我也不清楚。

嗯,这个常识我也是后来才知道的。

有的,分手之后两三年他都还在找我,说我不懂得原谅。

不恨啊,恨他做什么。

我最恨罗叔叔。

八岁之后的大人们很忙。

罗叔叔忙不起来,因为他是个病人,可以经常陪我。

你知道的,职工下岗潮。一夜之间,城里的厂子都倒闭了,大家才念着种地的好。一亩三分地,还有个吃的,现在连活下去都成了一件麻烦事。

我爸爸拉着他合伙做生意,他只要出点分子钱就行了。

他的妻子给人家做手工线活,维持家用。

他们从种粮食的,变成了卖粮食的。算着多少买进,要多少卖出,还要比着市价,略有涨幅,一不小心就赔了钱。

那个时候,他还是经常到我家里。

有一次吧,他说要带我出去走走。还没等我答应,他就自顾自地把门打开了,我跟在后面。一路上,他把手伸出来让我牵着,他的手掌很潮湿,我们都没怎么说话。走的很慢,他气喘吁吁的,医生说他心脏不太好,比其他人的少了一点,我看不出什么区别,又比着别人看出了大大的区别。他领我去了河堤,河堤旁有大片绿油油的草地。他躺在上面。

那时,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感觉又被唤起来了。时间不再是一根长长的细线,而变成了广阔无垠的空间,怀抱变成了这空间上永恒的支点。就像一次远行,你跋山涉水,来到了一个你不熟悉的地方,来到了一个别人早就呆腻,而你觉得无比新鲜的地方。鸟兽虫鱼,都是你喜爱的样子,想捞水中的影子,可它却躲躲闪闪。在此时此刻的空间上,你的头脑无法运转,像失重,又像超重,只想在此时此刻沉沦。他用心跳轻轻敲打我的门,一下,两下,越来越快。他说,丫头。

他想和我拉开距离。不叫我姑娘,叫我丫头。

他说,丫头啊,我们回去吧,这里冷飕飕的。

我被他牵着回去。

晚上我做了一个梦,梦到了自己的父亲。那吻很咸,咸得蛰嘴。

他们在我家进进出出,说是赔了钱,要拿去抵债。看着空荡荡的房子,我慌乱地跑到阳台上去,躺椅还在,我竟开心得笑出了声。他们拿怪异的眼睛瞅我,好像我病了一样。

他开始骑着摩托车在街上拉客,每天赚一顿家里三口人的饭钱。每到夏天的时候,胳膊都被晒成了两种颜色,他说好累,但是没人听到。他的妻子维持不下去,没跟他商量就把结婚时候的冰箱给卖了,卖了十几块钱,换了两天的饭钱。为此他们大吵了一架,东西摔得七零八碎的。他们家现在还没有冰箱,说是用不上,天气凉的时候东西都能放得住,天气热的时候每天少买一点菜就好。他非常恼火,为什么我这么辛苦却连个冰箱都没有,为什么我流了这么多汗连个好日子都过不上,为什么我不能干重活累活,让我去工地啊,让我去盖房子啊,让我成为这个破城的一块儿砖一片儿瓦啊,为什么让你们跟着我受苦受累,为什么我们不能用冰箱。说着说着,他竟哭了起来,那冰箱,成了他永远的心结。那是大家第一次看见他发那么大的脾气。

与宋俊分手之后,我又谈了几个男朋友,时间都不长,没告诉他。

最后一次见到他,是在他们朋友的宴会上,半年前。他年轻的可怕,还是和他儿子看着差不多大,岁月好像不在他脸上经过似的。

没有讲话,就问了声叔叔好。他也冲我点头微笑,像二十八岁,故意装作没有察觉到我的失落。

城管啊,不让骑着摩托车拉客了,说是影响市容。

他被逮到过到多次,罚了不少钱,能顶他们一家人半个月的饭钱。

他大概是觉得自己就是个累赘吧,就这么自杀了。

“我病了一辈子,是我没用,对不起你们。”

他留下的最后一句话。

我问爸爸,为什么他总看起来那么年轻,你却满头白发。

爸爸说,因为他心脏不好,不能干重活,不辛苦啊。我的头发都是被逼出来的。

爸爸,为什么他就这么走了呢,太不负责任了。

就是因为太负责任,才走的啊。留着又没什么用处。

爸爸,那我什么时候第一次见到他的啊?

你刚出生没多久,他就喜欢得你不得了,抱着你非要给你讲故事。

爸爸,那他讲的是个什么故事啊?

没怎么听太懂,嘟嘟囔囔地说了一些张爱玲的事情。

我想,他在那时就已经种下了种子。

对不起,最后一次失约了,余下的款稍过几天我会打到你卡上的。谢谢你,听完我这段时间的胡言乱语,现在感觉好多了,也没想着要去自杀。我和我那个年龄差有二十岁的男朋友分手了,他愤怒地撕碎我的《人寰》的样子,我现在还记忆犹新。他也有妻儿。等我结婚的时候,一定要去罗叔叔的坟上看看,告诉他我还安好,让他放心。现在就不去了吧,不去打扰他,他心脏不好。

时间又变成会流动的细线,像空气,抓不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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