侧耳听风

1

睡醒的时候,我下定了决心,要再一次回去、再一次爬上那座山、再一次用我这无时无刻不让人感觉到恼火和焦虑的耳朵再一次听听那里的风声。

现在,当我再一次踏上了这条山路的时候,我突然间发现我正身处的这座山、这条山路与遥远记忆中的那座儿时的这座山、这条山路比起来要小得多,有这种感觉的理由应该不只是简单的我长大了,仔细思索之后,我得出了一个不知道是否正确但是即使不对也一定多多少少有对的成分的答案,我认为与许久之前的遥远记忆相比,我现在只是单纯地走在这条路上,而那时,我们却是在实心实意地享受着这条路,正在无忧无虑地度过一段日子。

那一天也和现在一样,也是一个正午,虽然太阳高高在上,光芒照耀着大地,可温度却完全不高,没有任何不舒适感,盛夏已经完全无踪,秋日正在降临。

一阵风吹过,天上落下的树叶在我眼前掉落到地上,这就是秋的力量。这秋的力量总给我一种熟悉又陌生的感觉,这大概是一种略微紧张刺激的冒险感,每年的这个季节,它都会在我身上降临几次,这个现象的原因我还是比较肯定的:我们这个年纪的人一定都经历过系统的九年义务教育,而后升入高中,再然后升入大学,这所有阶段的学府都是在每年的初秋开学,对于新入学的学生而言,来到了一个全新的地方,认识了全新的同学,开启一段新的人生无疑都会有我所说的冒险感,而这冒险感总是伴随着秋天,我想这就是秋的力量吧,这种能被秋的力量所煽动的冒险感早就已经刻进了我们的骨子里。

也就是这个再一次踏上这条山路并且同时感受到秋的力量的这个时候,我的身体里也一下子产生了一股极其强大的能量,这种能量在我的身体里寻找着一种发泄的方式,它让我心跳加速、呼吸急促。我左顾右看,看看山脚下的村庄,排排红屋有序地坐落在那里,村子的最东边是十几年前建好的小学,姐姐告诉我现在已经渐渐不能招起学生了,与刚刚兴建好的那时候相比实在是显得破败,姐姐和他曾经也在那里读过书。更东边就是漫无边际的田野,爷爷曾经拥有那些田野中的几亩田地,爷爷总是带着我们到田野里,爷爷汗流浃背地工作,我们漫山遍野地跑着,同时陪着我们的还有随处可见的蛙类和昆虫。

我再抬头看看山顶,已经可以看见凉亭的顶端,阳光照射着它漫反射到周围,与树木应和显得那光辉十分温柔。距离山顶还有一段路,我们还得继续向前走,我想着,于是我又一次迈出了脚步,慢慢地,那种可以发泄身体里能量的特殊方式随着我一步一步迈向山顶而浮现在我的心里,这是理由之一,也是最重要的理由。

在19年的冬天,我去一个城市看医生,姐姐恰巧也在那个城市学习,她有一个课程正在研读。一天之内做了两趟高铁,半夜的那一趟还是坐票,累的要命。

“想不到我们居然同时在一个陌生的城市。”她发消息给我,我告诉她我傍晚坐高铁回青岛。

“那我们中午见一面吧,一起吃一个中午饭。”

见到姐姐的时候,我发现相较于上一次见面,她根本就没有任何变化。我们进了一家港式餐厅,点了许多菜,那外表焦脆内里松软还可以蘸着冰淇淋吃的烤面包让人印象深刻。

吃饭的时候姐姐总是接到单位里的电话,好像让她做什么工作。她在当地的一个机关单位工作,我则在青岛的一个大型企业上班,所以,对于体制内的事我们俩都有一定的理解。

“你是请假来学习!”我说,随后我又重新组织语言:“算了,姑且不论是学习还是休息吧,就算是休息也不应该打扰你,还不停的在给你布置工作。”我替她抱怨着。

“没什么办法,我请假出来学习的这个行为本身就让极大的一部分人感觉到不舒服,所以他们大概也会尽量让我不舒服吧,当然,这只是我自己想的,事情的根本原因还是有工作要做,但是既然有工作要做那就让我这个多少让他们有点不舒服的人做不是更好吗?这大概就是他们的想法吧。”姐姐却好像完全不在乎似的说着。

我点点头,对姐姐所说的话略有理解。

“你想,我请假外出学习,自然就会有人暂时顶替我的岗位,顶替我岗位的人突然多出了许多工作他会舒服吗?自然会向别人抱怨什么。”姐姐又说。

“绝对没这么简单。”

“那是当然的了,我刚刚所说的只是一个名而已,师出有名的名,深一点的思考是请假很正常,每个人都会请假,可是在所有人都请假休息但却有一个人请假归来之后思想上、学术上得到了提升,并且在之后的岗位竞争中得到了相对靠前的顺位,那么大家会高兴吗?”

“当然不会。”

“这就对了。还有更加深刻一点的思考,所有人都会说努力学习,为了公司、单位作出贡献云云,但是我却觉得他们嘴上说的和心里说的完全不同啊,我觉得他们大概率好像不想让我得到提升,当然,这也分人,像我这种不受他们喜欢的人他们就不想让我得到提升,他们只想让某一部分的人得到提升。”

“哪一部分呢?”

“对他们的权利的认可度高的人。他们希望这些人可以在他们所建立的制度下欣欣向荣。然而,一旦出现一些稍有独立精神的人,他们就会十分不适,大部分体制内的工作大概都是这样吧,他们脸色铁青的瞪着稍有独立精神的你,用他们特有的力量让你慢慢地忘掉你自己是谁,在你迷迷糊糊的时候,突然让你选择杀死自己还是杀死朋友,你当然不会选择杀死朋友,可是当你转身的时候,你的朋友或许已经被他们杀死、或许已经选择了杀死朋友,后者当然是极大多数,这个时候你还会保持自我吗?”

这些谈话真实得让我感觉到失落,但美味的冰淇凌还是让我的心情得到了平复,饭后,是姐姐付的钱,姐姐是我除了父母之外,唯一一个对我而言一起吃饭的时候完全不需要有任何付钱意图的人。

吃饭时,我的脑袋里闪过了一个想法,我知道这个想法已经永远都不可能实现了,可是我的脑袋还是像不想放开突然到手的金砖似的不停地想着这个画面,不停地想着若是我的想法成真的种种细节,假如现在他也在的话,假如现在一起在一个陌生城市吃饭的人不只有我和姐姐,还有他的话到底该有多好,这是理由之二,这景象在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可以说一直到现在,也还是总出现在我脑袋里。

我认为,每到了半夜的时候,在身边的一切都完全沉寂之后,因为一个或者几个可怕的、内心中的虚幻景象或念头而辗转反侧难以入眠的人都是懦弱的人——起码从某种形式上而言,这些人一面不停地在心里安慰着自己,一面更加不由自主地堕入思想中的那个无边的黑暗漩涡,到了那个时候,他们或许会认为自己会永远待在不论怎么呼喊都无人应答的海底,他们或许会认为自己永远不会再次见到阳光。而我,就是极其懦弱的人,我明显地感觉到我的心在扑通扑通乱跳,每一次呼吸,心跳都会加剧,脑袋里的小鬼无情地吞噬了所有正面的情绪,我那无时无刻不让人感觉到恼火和焦虑的右耳朵永远住着一只蝉,这只蝉一直在“嗡嗡”鸣叫。

从晚上十点关灯上床后开始辗转反侧,不一会儿我听到了隔壁落地钟的十一声响动,又过了一会儿传来了十二声响动,在不一会儿,一声的响动也传来了。我心里一直怕着、懦弱着,骂着自己,为什么我要经历这一切。在以前我根本就不是一个连完成简单的“睡着”这一行为都要看运气的人。于是,越这么想,绝望的深渊就更加无边。

睡不着,我打开了台灯,坐起了身子,让汗慢慢地消失,大不了不睡了呗,谁怕谁啊。我想要是能随时随地地哭出来就好了,哭是一种极好的解压方式。深呼吸之后,我走出门外,用杯子接了一杯水,从冰箱里拿出了食用冰,放入水中,然后再从抽屉里拿出稿纸,拿出笔,给笔灌满墨水,喝一口冰水,镇定精神,紧接着伏在桌上,奋笔疾书,写什么不清楚,就是一定要不停地写点什么,这是理由之三。

综上,由于上面三个理由,我决定写一个故事,虽说这只是一个故事,但却是一个十分真实的故事,这故事里的一切都曾经真正发生在我的身上。让我无法忘记。

现在是2020年11月,工作了十一个月之后请下了年假,我每年都有五天的年假,加上前后的两个周末,总共可以连续休息九天,而明天就是年假的第一天,我现在在公司旁边的西式快餐厅里写下这些话,是用稿纸写的,我准备写完之后再输入进电脑里。故事的名字叫做“侧耳听风”。我准备明天就返回许久未回的老家看看,这算是一种旅行吧。我一直深信,旅行是那种极少数的可以让自己内心的千愁万绪全都短暂消失的方式,它可以放空我的心思,让我进入完全放松,忘我的状态,而这,恰恰是我现在最最希望的事情,至于从明天开始的几天之后会发生什么事情,我现在完全不知道,也完全无法预测,许久没回去,一定变化很大。

我这孱弱的语言和懦弱的性格一定会让大家多少有些不适,总之,先道歉了。现在故事正式开始。

2

那时候我的个子还很矮,多多少少也有点还没有消下去的婴儿肥,脸圆圆的,小肚子也可以用圆鼓鼓来形容,当然,对于二十多岁的人而言这可不是一个好消息,但是对于几岁的小孩子而言,胖可是和可爱相挂钩的,所以我那时候是一个可爱的孩子。

每当寒假、暑假这种悠长的假期,爸爸妈妈总会把我送回乡村的爷爷奶奶家,毕竟那时候我还没有任何独立生存能力,爸爸妈妈工作也忙,没有那么多时间照看我,但我却完全不在乎爸爸妈妈有没有时间照看我这些事情,因为每当我坐上返回老家的长途汽车时我的心情都十分激动,这种状态从坐上车的时候开始快速膨胀,直到下车会一直持续好几个小时,我的心思就像一只燕子,完全不想要落地、不想要找一根树枝稍事休息,只想要快速地飞。这种激动甚至可以追溯回那几天之前的期末考试,平时成绩还可以,可是每到期末考试就很不好,语文考试的作文甚至都没有心情写下去,只想草草几笔了事,在考场上我看起来好像是在写作文,其实心思早已经飞回了田野、大集、山楂林和大山上了。

尽管那时候我还挺胖,但是四肢却是相当灵活,在各种各样的障碍物之间跳来跳去、随随便便爬个参天大树根本不在话下,跑步当然也不慢,运动天赋可以说是有的,但唯独一点,妈妈从来不让我游泳,更不让我下水,任谁都会说“在青岛长大的孩子以后若是告诉别人自己不会游泳那可真是大笑话了”,但即使如此我还是没有去系统的学习游泳,其实我也完全不在意,因为就我的乐趣而言,其他的事情所能提供的乐趣已经足够多了,谁还会在乎那一丁点乐趣呢?游泳只不过是我那些没有乡村可回的同学们的慰藉而已。

3

稍微啰嗦一下我的家庭,大概是六十年前,由于家里贫穷,根本吃不上饭,年轻的爷爷为了吃一口饭徒步从农村走到了青岛,他曾经告诉我他那时候整整走了三天三夜,他成为了那时候的临时铁路工人,后来由于他工作认真、吃苦耐劳(这好像是那个年代人特有的品格)成为了正式的员工。假期回家时太爷爷介绍了奶奶给爷爷认识,两人都住在一个村子里,其实从小就认识,自然而然就成为了夫妻,一年之后的1968年爸爸出生了,又过了一年姑姑出生了,同一年,奶奶的弟弟也就是舅爷也结婚了,两年后舅爷的儿子——我叫做表叔,也出生了。

时间过得飞快,爸爸十八岁的时候高考失利,没有大学上,我发现我家就没有高考不失利的,爷爷便决定让爸爸顶替自己——顶替也是那个年代独有的现象,爸爸可以让儿子接自己的班,现在看来当然很令人羡慕。

姑姑则顶替了奶奶在镇机关单位工作,爷爷奶奶忙活了半辈子后也可以赋闲在家,每月领着退休金同时靠着种地挣一点额外收入,日子也乐得自在。

后来,爸爸认识了青岛本地的妈妈,妈妈对我说她对爸爸的第一印象就是有点可爱又有点可怜还略微发出了一种实在的感觉(用现在的话讲大概就是有点萌?)最主要是长得比较帅气还能穿着帅气的制服,见第一面时基本就成了。

我的表叔也到了工作的年纪,自然也想来城市工作,他在全家的帮助下找好了工作就等着夏天过后来青岛上班。

那个夏天,爸爸第一次带妈妈回老家,若是双方父母都觉得没有问题,大概就可以谈婚论嫁了。

也就是那个炎热难耐的夏天,表叔去了水库游泳。我从来没见过我的表叔。

那一年,我姐姐出生了,一年多之后,我也出生了,同年,他——二表叔来到了舅爷家,他和我同岁。

说来有意思,我和我表叔一样大,我的表叔自然也是我姐姐的表叔,换句话说,我姐姐比她的表叔还大一岁。

4

下定决心回去的时候,我是准备开车回老家的,相比于小时候动辄四五个小时的长途汽车现在开车走跨海大桥只需要不用一个小时就能到达村子,实在是方便了很多,但是我总觉得事情好像有什么不对的地方,就像是一切都准备就绪,但是开始的那个旋钮总是不能打到“准备”的选项,直到几天之前,在路边等公交车的时候,迎面来了一辆上面空空的零散坐着几个人的长途汽车,就在那一瞬间,那个开始的旋钮一下子就自动打到了“准备”的位置,我的脑袋里“咯噔”一声,对了!全都对了,我想。

提前几天,我就买好了长途汽车票。到了坐车的那天我早早地带着行李来到了长途汽车的候车室,行李其实也没有什么,只是一个随身的挎包和一箱子年糕,但即使这样,也还是要经过严苛的安检,出示健康码后才得以进站,又等了一会儿才坐上长途车。

我已经这么多年没有坐过长途汽车了,可是长途汽车好像完全没有经受过时间的洗礼,没有丝毫变化,那油乎乎的窗帘、已经看不出原本是白色可现在是黑色的坐垫和靠椅、略微散发出来的不知道是霉味还是烟味的能激起人内心深处遥远记忆的味道、小电视上播放着的1999年春晚小品,这所有的一切都让我感觉到安心,只有这种时候,我才多少有点佩服我自己的睿智,居然能想到坐长途汽车回家这一如此怀旧的方法,我的嘴不知不觉间露出了笑容,幸好有口罩挡着,不然周围的人一定以为我有什么毛病。

穿过市境长长的足球大道便是烂鸡蛋味。

我的老家是潍坊地区某市某镇下的一个村庄,进入这个镇的时候首先经过的就是一个淀粉厂,那里一年四季都散发出一种刺激人脑袋的味道,又腥又臭,被称为烂鸡蛋味。从小如此,现在还是这样,小时候每次坐车经过这里,车上的所有乘客都会下意识的关上窗户,然而这次经过这里我居然下意识的打开了窗户,肆无忌惮地闻着这个味道,回过神来的时候,我发现周围的乘客都在用一种鄙夷的眼神看着我,我马上反应过来我做了什么荒唐事,于是我悻悻地关上了窗户,幸亏我带着口罩,周围的人看不见我的脸,当然更看不见我的脸红。

不过他们看我的眼神让我突然回过神来,放开的思绪一下子收紧了,瞬间,我的思绪回到了我自己身上,于是右耳的耳鸣声又袭来了,心跳一下子快了起来,原本像是个河流的身体一下子变成了许多条小溪,这些小溪被拧在了一起,难受感一下子跑遍了全身。

“呼~”

5

老家的电视能收到的频道要远高于青岛家里的电视,可能是地方台管理的比较宽松吧,我和表叔小时候最喜欢的就是看老家电视里播放的各种频道,大概是因为以前没有什么版权意识,所以那些频道可以播放的动画片、电视剧种类都特别多,各种各样的动画片总是让我们非常兴奋。

有时电视里还会出现一些卡通形象的图片,现在回想,那些形象不出意外的话全都是从某个地方盗用的吧,其中有一幅给我留下了极其深刻的印象,一个小猫还是小熊的坐在了一个树桩上,手里拿着一瓶饮料,迎面有风吹过,把他头上的毛发吹的肆意飞扬,同时旁边还有一行配字:啊,听风的感觉真好。听风的感觉到底是什么感觉?我那时很疑惑,下定了决心一定要专门找个时间仔细地听听风。

相比于动画片,我们更喜欢的其实是武侠电视剧,古龙先生和金庸先生全都十分喜爱,陆小凤是童年偶像。

月圆之夜,紫禁之巅;一剑西来,天外飞仙。

“知了”在我们的老家被称为“借流”,每到了夏天,所有的孩子都漫山遍野地寻找着知了,我们都知道,知了是一种十分方便的赚外快的方式,每一只知了可以用五毛钱的价格卖给村子里的小贩,小贩会卖给小饭店或小菜店——油炸知了是一种十分受人们喜爱的菜品,虽然我一直没有吃下它们的勇气。

既可以玩又可以赚钱,对于毫无约束的小孩子来说,实在是最好的去处,我们会找一根长长的树枝,奶奶活一点面,等面变得粘稠后把面粘在树枝的头端紧紧包裹着树枝,让面无法脱落,我们就可以开始行动了,只要发现躲藏在树上的知了,那么它绝不可能逃跑。

每当我拿到了已经准备好一切手续的树枝都会感觉拿到了一把神兵利器,开心地挥舞起来,表叔当然也一样,我们会比划几下,看看谁的剑法更高超,不用说,永远是我的剑法高超。

奶奶说黑色的衣服会让人觉得热,就让我们换上了白色和灰色的短袖。

不一会儿,舅爷就驾着牛车来奶奶家接我们俩上山。前面是一只老牛拖着一个拉草料的车,我们三个坐在草料车上缓慢地行走,前面的牛时不时的会拉出大便,我和表叔看了哈哈大笑。牛车实在是缓慢,速度要远比我们步行的速度慢很多,若是我和表叔走着,恐怕早已经到了山上,但我们并不下车行走,不是因为懒,而是因为坐在牛车、躺在草料上实在是有着足足的侠客氛围。

夏日的风从我们耳边吹过,天空的光芒刺眼,我眯起眼睛看着云彩,云彩正形成各种形状,我想起了之前几天我下定的决心,于是缓缓闭上眼睛,让身体放空,深深地呼吸,风的声音漫进了耳朵里,除了舒服没有别的任何感觉。

哇,这就是听风的感觉吗,怎么会这么舒服,我想。

“你在做什么?”表叔问我。

“听风。”

“我也来试试。”

然后他和我一起躺在草料上,牛车依然慢慢走着,舅爷时不时地用小鞭子轻轻敲打牛屁股,我们听着风。

虽然我很小,但也早已经明白了时间是以扭曲的形式存在的,时间时而长时而短,时而膨胀时而紧缩,尽管它们永远是一秒一秒地前进。举个简单的例子,同样是四十五分钟,数学课要远长于体育课。

可是就当我这么舒服地听着风的时候,我突然知道了真正的舒服是什么感觉,那就是时间永远为你服务,这个时候它不会缩紧,而是会为了你而膨胀。细细听风很长一段时间后,我眯起眼睛看了看自己的电子表,原来只过了不到一分钟吗。天呐,这种感觉怎么会这么放松,这么舒服。

6

夜,深夜,好深的夜。

山顶聚集了许多的剑客,他们聚集在这里的理由只有一个,为着逮捕山上的一种危害世人的虫子。

在这所有人当中有两个少年剑客尤其显眼,可以看出,在短短的半天之内,他们两个人遭遇了无数的大战,他们身上肮脏的服装原本应该是白色或灰色的。不过这些肮脏的服装却绝对遮掩不了他们两人眼神中散发出的光辉,有些人,只用眼睛就能告诉别人自己不是坏人。

剑客们决定,拥护铲除害虫最多的人为盟主。

“可笑,他们分明是为了得到这些罕见虫子后炼出丹药让内力得到提升而已,居然还光明正大地打着为民除害的大旗,真是令人感到羞耻。”白衣剑客对灰衣剑客说。

“相比于他们,我们还是做好自己吧。”灰衣剑客回答。

两人交谈间,巨虫已经出现,灰衣剑客闪身躲过了巨虫的振翅,轻松绕到了巨虫的身后,巨虫反应也快,转过身子重新攻击,连续的毒刺虽然无法切实对灰衣剑客造成实质性伤害,却也渐渐消磨了灰衣剑客的耐心。

灰衣剑客集中注意,用指法点中巨虫左肩,巨虫感到疼痛,转身便逃,灰衣剑客也好似受了伤害,想要追过去,轻功却无法施展,速度越来越慢,他只得使出全身力气,紧跟巨虫。

当巨虫停下时,灰衣剑客发觉事情不对,他已经追到了巨虫巢穴,早已被其他巨虫包围,退路早已断了,想要离开已是不可能,巨虫们做出了一副胜利者的姿态,想要对灰衣剑客发动最后一击,它们认为灰衣剑客已经认命。

灰衣剑客早已经明白了一些道理,有些人的死重于泰山有些人的死轻于鸿毛,所有人都会怕死,但只要真正明白一些道理——他曾经把热切的希望带给别人并且他明白生命的意义,那即使他只能活一天,也算是大赚特赚。

他会死吗?当然不会死,冷冽的微笑从他的嘴角露了出来。

刹那间,白衣剑客的快剑已经刺死了所有巨虫。

“你的剑法更高超了。”

“你假装不敌、假装受伤、放长线钓大鱼的本事更是让人佩服。”

“或许如此,可你若是晚出现一会儿,我就真的会受伤了。”

“机会只有一刹那,不能早,不能晚。”

“你信我,我信你。”

“哈哈哈哈。”两人同时发出大笑。

没过多久,灰衣剑客和白衣剑客的名声就传遍了整个江湖。

7

第6节是一次拙略的模仿。

8

我每天都会给妈妈打电话,妈妈总告诉我不要去水库游泳。

我们约在了姐姐家见面,我吃完饭就跑出了家门,到姐姐家的时候时间还早得很,就爬上了姐姐家的平屋顶上继续听风,时间过的还是那么慢,还是那么舒服。

然后我听到了姐姐从屋子里传来的喊声,我下了房,跑到了她的屋子里。

“我得和你说个秘密,谁都不能告诉。”

“嗯。”我记得那时候的我不是那种会刻意打听什么秘密的人,但是对于秘密的好奇还是有的。

“表叔不是舅爷亲生的。”

“哦?”虽然我小,但是却早已经明白了“亲生”二字是什么意思。

我本能的知道这件事情是绝对的秘密,谁都不能说。现在想起来,作为一个小孩子能够有这种觉悟应该是值得敬佩的。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姐姐那天会和我说这个,可能是家里的哪个大人觉得应该告诉我,但是不知道怎么开口,觉得同龄人开口比较好所以让姐姐说给我听也有可能只是单纯的姐姐想要告诉我这件事情,总之后来,直到现在我也没打听这件事情的原因。

这是一件大事但是这件事情却丝毫没有给我造成任何震撼,除了本能的知道这件事不能让表叔知道之外没有任何其他的丝毫情感,对于我来说,他就是我最好的朋友,跟所谓的“亲生”二字没有任何关系,该怎么玩还是怎么玩。

对于现在的我来讲,如果我知道自己不是父母亲生我可能都会震撼很久,更不用说对于一个孩子来说,于是我愈发的认为那时候我的幼稚,对于那样一件事情,我居然还只是想到了怎么和他玩才开心。当然,孩子都是幼稚的。我最庆幸的也是我那个时候的幼稚,正是因为那种幼稚我才没有让他在那时候从我身上察觉出任何的不对劲。

9

当天晚上我就做了一个奇怪的梦,梦见了我和表叔长大了,我们正在一座山上,那座山极其陡峭,只能用爬的方式向上前进,向上行走的十分困难,我好不容易找到了一个稍微能搭脚的地方,手抓住了头顶上从石头中侧生出来的树,终于得到了喘息的机会。

“加油。”我对着表叔说。我抬头看看山顶,山顶好像还有很久才能到,但是我丝毫没有放弃的念头,表叔更加没有。

“嗯,”他喘着气,终于也找到了能够稍微休息的角度,那时候他稍微领先我半个身位,他低头看着我,“谢谢你陪我过来。”嘴里露出了微笑。

长大的他大概一米七八,体型偏瘦。

“这么重要的事,我当然会陪你的,你信我,我信你啊。”

“嗯。”他默默地点头。

就在这个时候,不知道从哪里响起了名字叫做“The destruction of Laputa”的曲子,这首曲子的名字是我后来查到的,小时候根本不知道,只知道那就是电视里播放的盗版《天空之城》的曲子,那么一瞬间,我们俩好像活在了一个类似于《天空之城》的奇异世界中。

听着那首曲子,我慢慢紧张、兴奋,慢慢地手脚发抖,但是我知道,我不能放手,不能有丝毫的懈怠,稍有懈怠,就会掉下深渊。我们已经爬了很久,云彩已经在我们的身下,早已经看不见下面的土地是什么样子,掉下去必然是粉身碎骨。

不知道是激动还是害怕,我呼吸变得急促。

“快了,快了。”表叔喊着。

“嗯。”

“我马上就可以见到妈妈了。”表叔的语调变得激动,好像流下了泪水。

对了,表叔是神的孩子,我记起来了,他的妈妈是神仙,就住在这座世界上最高的、最险峻的山的山顶,我陪表叔来见她来了。

加油加油加油。我在心里默默地呐喊。然后我醒了。

10

我一直认为所有的孩子都和我一样,是那种经常陷于自己幻想的人,直到上大学的时候我的舍友才告诉我他们从来没有这样过,即使是有,也没有到像我这样偶尔在嘴里默默“劈劈啪啪”的程度。知道了这件事情后,我开始刻意地控制我这种幻想,我觉得这种幻想可以被称为是“堂·吉诃德式幻想”。

我喜欢寒假,但在老家寒假的娱乐方式实在是比较少,逛庙会、放鞭炮、拜年还有戏班子在村中央搭台子唱戏都令人兴奋,每年开始数九的那天爷爷就会拿出宣纸写下第一划。

“一九二九不出手,三九四九冰上走,五九六九河边看柳,七九河开,八九雁来,九九加一九,耕牛遍地走。”爷爷这么告诉我,他说每年的冬天只有八十一天,第九个九天结束之后万物就会复苏。所以每一个冬天,他都会拿出宣纸写下一行字,每天只写一划,一共有九个字,每个字都只有九划,写完这句话的那天就是冬天结束的那天。

“亭前垂柳珍重待春風”。从这个输入法看来“垂”字好像只有八划,但其实“垂”字正中间的那一条横是两划。

寒假这么令人印象深刻,我还是更喜欢暑假,因为那听风的感觉永远难忘。每当我重新坐上返回青岛的长途汽车时,表叔和姐姐都会骑着自行车跟在汽车后面一段时间,那是为了送我。

送我的同时,还会递给我一瓶矿泉水,他们都知道我的嘴比较叼,总是喝不惯老家里煮的开水,因为那水是从井里拉上来的,煮开后总是有一股榄味儿,我不怎么会描述这种味道。

矿泉水上写着定价1.5元,但单买的时候永远是1元,矿泉水瓶上印着“纯真年代”四个字。

看到他们骑自行车的样子,我就知道,假期结束了,夏天结束了 。

11

现在在工作中,有太多的同事不懂很多最基础的东西,有些人不知道十二生肖有什么,我很是疑惑,以为这只是单纯的个例,后来发现这类人的比例虽然不大,但也不是可以用“个例”来形容的。

有的同事还有过这种发言:“今天是小年了,算算还有几天过年。”

“小年永远是腊月二十三,永远距离春节七天。”我这么告诉他。

“哦?是吗?”他像是发现了从来没有听说过的异世界奇闻那样略带感谢的看着我。

“是的。”我默默回答。

我懂的东西他们都不怎么懂,他们懂的东西我都不怎么懂,这就是我感觉最奇怪的地方。

进公司的第一天,我就领略了好多让我不舒服的东西,他们大声说话却又没有任何实质性的内容、他们看似和善却又暗地藏刀、他们宣扬正义却又用自己的实际行动否定自己,或许是我的想法太过于激进,但是我总感觉自己会在这里慢慢陷入深渊。

当然,防止自己陷入深渊的办法有很多,后来我的姐姐告诉我那种方法叫做:杀死自己。这恰恰是我永远不会做的事情,那么怎么办?我不太清楚,但是我发现有好多朋友就像是被什么东西挟持了一样,转瞬之间,变了样子,他们就像是被手枪抵住了脖子,劫匪不让他们说话他们就不能说话,劫匪让他们说什么他们就说什么,偶尔劫匪走神的时候他们才有可能说出几句自己的话,但即使是这种时候,那种已经习惯了的对于劫匪的惧怕也让他们变得不敢说出半个对于劫匪不敬的字眼,我不知道他们说的累不累,不知道他们被挟持的累不累,反正挟持他们的劫匪是不累的,反正我看着他们被挟持是累的,听着他们说话是十分累的。

防止自己陷入深渊还有办法,那就是强大的内心,但是很遗憾,我的内心十分懦弱,相比于那些强大的人永远差一万的层次,所以我总是被那些强大的人看起来完全不像是问题的问题所困扰,慢慢地,反应过来的时候,我已经在深渊中无法自拔了。

慢慢地,我开始看着什么都不顺眼,只要是从他们身上发出来的东西,甚至是连被称作为“礼仪”的传统美德。我总有一种错觉,我认为他们正在运用他们的礼仪隐藏他们内心深处的虚假、黑暗、蝇营狗苟,只要是他们外在的、能表现出来的东西看起来美好就可以了。

不论内心对眼前的人多么厌恶还总是面带微笑,等等一切,这大概是我的问题,我太过于敏感,但是我还是为了区别于他们而开始刻意地装出没有礼仪,我总是开着心里尊敬的人的玩笑,总是装出一副爱答不理的样子,见了被称为是领导的人,我刻意地让他知道我在假装没看见他。这是一种极其自负的表现,但没办法,为了刻意区别于他们,我选择了这么做。

我发现我越来越讨厌我自己,这种典型的自负和无能真是让人难以忍受。

后来,我的自负感因为一件事情略微有了降低。在我们的单位里有着许多的保洁人员,还有每天安排送饭的工作员,他们大多都是年纪较大的人。

某一天,有一个保洁大叔单独对我说:“我们就觉着你以后肯定是当领导的料。”

“啊?”我感到十分惊奇。这是我从来没有想到也根本没有往那个方向思考的事情。

“我们都是年纪大了的人,所以看人准。”保洁大叔笑着说。

“这……”我无言回答。

“真的,你是唯一对我们有礼貌的人,唯一主动和我们打招呼的人,就冲这一点你就行。”

那个保洁大叔的话我一直记着,在此之前我一直认为的那种自负或许不能完全算作自负——当然,其中占有的成分也绝对不低。因为他们装出的礼仪从来没有用到保洁员和送饭员那里,他们只对于自己的上司和下属使用礼仪,对上司用礼仪可以得到重用,对下属用礼仪可以得到尊重。这大概就是他们的无意间露出的尾巴?当然了,不论是不是尾巴都对他们没有损失,只是让我稍稍振作精神而已。

我发现我渐渐地能听明白他们所说的话,所下的规定的背后的含义了,那些很深层次的含义,那些一石三鸟的有损于我们尊严的规定的含义,我都慢慢可以理解了,不知道我的理解是真的还是假的,但是若是真的的话,那真是足够让我感觉恶心。

我开始提出一些建议,这些建议是合理的并且是相对于那些恶心的一种疫苗,可以称为温和的抗议,但我的抗议不让他们感觉高兴,因为这略微损害到了他们的威严、尊严还有他们在别人面前的被认可度,他们微笑着拒绝我。

选择了“杀死别人”的那些人们当然也拒绝着我,这是一定的。可让人感觉到难受的是那些不选择“杀死自己”也不选择“杀死别人”的人或者还没开始选择的人都在内地里、在心里支持着我,但永远,他们不会做出表态,他们永远不想“杀死自己”不想“杀死别人”只想着“不被别人杀死”,换句话说,他们已经用无形的刀开始了“杀死别人”。

我变得更加孤独,好像只有自己一个人似的。

然后,不知道怎么了,我开始了焦虑、开始了恐惧,发作的时候浑身难受,呼吸困难,就感觉被什么拖进了黑暗里,怎么呼喊都没有用,我害怕未来,害怕夜晚,安稳睡觉都变成了运气决定的事情。

为了让自己能够更快地睡着,我每天下班都走回家,每天走路两个小时,只为了让自己感觉疲惫用以加速睡眠,可没用,该睡不着还是睡不着。尽管我知道天塌不了,第二天太阳还是会照常升起,可是我就是害怕夜晚,就是害怕未来。这个时候想想《武林外传》的片尾曲真是有着极大的共鸣。

12

终于,在睡着觉的时候,我突然感觉到自己的右耳朵里就好像砸了几个玻璃盘子似的,砰地一声,我直接惊醒,那尖锐的叫声嗡嗡作响,耳鸣来了。它永远响着,永远不停,我试图不注意它的存在,但总是失败。

其实我知道的,我知道耳鸣的原因是什么,我就是不想承认,不想承认是我心理的原因,我去做了各种检查,各项指标完全正常,但我就是认为我的耳朵发生了器质性的病变。不承认心理病而变相认为是器质病,这就是极大的心理病。

于是,我那懦弱的性格更加变本加厉,我好不了了,永远也好不了了,耳朵会永远响下去了。永远响下去会怎么样呢?我总是考虑这种东西,这种让懦弱的人永远无法得到答案的问题。

乱了,全都乱了。

我决定去看医生,去最权威的城市看心理医生,之后我发现,哪儿有什么最好的医生,再好的医生都是劝你吃药,我告诉他这是心理病,我想要打开我的心结,我不想吃什么药。

“现在有好药,可以让你的心情变好。”

“可我觉得这是心病,吃药不会有副作用吗?我想要靠交流解决这些问题可以吗?”

他的脸色变得不好,很明显我的话可能损害到了他的利益也有可能是尊严,他慢慢地略带微笑的摇摇头。之后,这位专家的几个跟岗徒弟就会跟我说出许多无意义的话,但这些话却对于那位专家的地位和尊严有着极其重要的提升。

这位专家的徒弟们尽显商务风范。

我不知道那个专家到底是不是专家,但是大概不是心理方面的专家。

那天从医院里出来,我感觉到压力甚至变得更大了,恰巧姐姐也在这座陌生的城市,我们见了面,和姐姐一起吃饭的时候,我突然想到了他。

13

听到妈妈告诉我他的消息的时候,我甚至没有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真实感降临到身上之后我还是没有什么感觉,就像许多年前我知道了他并非亲生的这一身份的时候。

真正的痛,总是在不知不觉间偷偷蚕食你的心。

接到这个消息之后,我没有什么信心再一次返回老家,我不想面对一些什么。爷爷奶奶已经在几年前相继去世,更加没有了回老家的理由,就这么的,拖了很久。

14

终于,我下了长途汽车,又步行了一个多小时,看见了村子,即使这么久没有回来我还是认得路该怎么走,村子的变化还算比较大,原本的贯通东西南北的两条十字主变成了沥青路,换句话说,牛已经不能随地大小便了。村公社和村大队完全对外开放,四周的围墙早已经砸了。两层的小楼也多了起来。

走到姑姑家,姑姑和姐姐高兴地把我接进了屋子。姑姑已经退休,姐姐那天刚好休息。

“怎么会拿着这么大的一个箱子?”姑姑赶忙搭手帮我。

“没什么东西,完全不重,就是一些年糕。”

“年糕?带年糕干什么?”姐姐问。

“给舅爷的,舅爷是不是喜欢吃年糕来着?”我说。

“这我不知道,妈你知道吗?”

“嗯,是啊。”姑姑若有所思地点头“你怎么知道的这事?”。

“嗯,我隐约记得的,嘿嘿。”我隐瞒事实,稍微笑笑。同时心里却真的笑了,心里笑是因为带年糕回来没有错。

姑姑做了很多好吃的。

“我一会儿去舅爷家,需要说什么吗?”我们围在炕上吃饭的时候我问。

“没什么需要刻意说的。”姑姑回答。

“姐,那你陪我一起去?”

“嗯。”姐点点头。

15

“你的心情有好点了吗?”在路上只有我们两个人的时候姐问我。

我很想说好多了,那是一种逞强,我觉得没必要对我姐逞强,于是我又说了实话。

“所以现在还是像前一段时间那样?”

我点点头。

“不是我说你,你之前总是“卡拉马佐夫”、“克里斯朵夫”的挂在嘴边,那些书都白读了吗?”

姐的话戳中了我的要害。

“姐,其实我也总想着让书带给我一些慰藉,可是越读这些书自己就越迷惑,可能有某个时刻,我好像突然明白了什么,但是过后,迷惑就会变得更加严重。原因大概还是因为书读的不够多吧,可是这个阶段实在是太难受了。”

“我十分想帮你,但是不知道怎么能够帮助到你,或许是因为我没陷入过这种情况,不过我觉得啊,人的一生总会有一段时间会陷进去的,若是能够走出来,就一定会变得强大,这个对吗?”

“这应该是对的,虽然别人看起来我这种状态或许很矫情,但是若是真的能走出来,别的那些会困惑许多倍的事情也会变得不值一提。”

“所以我才这么说,陷进去的越早等你走出来的时候你就会变得强大的越早。”

“但是我现在看不见希望,我认为没有未来,没有以后。”

“直接丧失了斗志吗?”

“丧失了斗志但还没丧失幻想。”

“那就有得救。”

“嗯……我们谈点别的吧。”

我们俩走着,穿过了几条小巷,乡村的动物都是不怕人的,只是不要跑到牛的正后方——当牛看不到你的时候,它就会本能地进入防御姿态,某些情况下它会用尾巴抽打你甚至直接用后腿踢你。

“舅爷他们家过的怎么样?”

“我觉得挺好啊。”

听到姐姐说舅爷过得挺好,我心情一下子下降到了很低的点,我认为那是姐姐为了安慰我而对我撒的谎,他总认为他们家过的不可能好,任谁经历那种事情都绝对不会过的挺好。就这样,我越发觉得不想踏进他的家门,那只会让一切走向一个更加不好的位置。

我继续扛着那一箱子年糕,感觉到手脚发抖,开始冒冷汗,心情越来越紧张。

走到舅爷家门口的时候,我下定了极大的决心,最后还是跟姐姐进了门。

16

“石岩来了啊,啥时候回来的?”舅爷看见我,笑着冲我走过来,最显眼的是他的头发,明显染过了,一头黑发的根部都是纯白色的,他今年也已经六十八岁了,但是身体看起来还是很瓷实。

“今天刚刚回来。”我装出笑容回答他。然后递给他我带着的年糕。

“你怎么会知道我喜欢吃年糕呢?”舅爷看见了年糕,咧开了嘴巴,笑着。

“以前好像有点印象来着。”我撒谎。

“哦,你们年轻人小脑子真好使,快快,进门吧。”

走进院子的时候,我看见了一辆纯白色的面包车,还挺新的,拐角处还有一台跑步机。

“舅爷,这跑步机谁用啊?”

“我用啊,你舅奶奶不愿意动弹,天天就忙着做纸绢花。”舅爷笑着回答。

“跑步机就放在院子里能行吗?”

“当然行,我现在每天都跑步呢,一天三公里。可比你们很多年轻人都厉害的多。”

“很厉害,我都跑不了这么多。”其实我能一口气跑下二十公里,参加过半马比赛,虽然拿不到好的名次,但是全程不掉队地跑下来绝没有问题,能跑二十公里就一定能跑四十公里,他们都这么说,我也这么觉得,但是我没试过。

“那都是天天练的,不是我说,你们年轻人更应该加强锻炼。”

“哈哈,是。”

那时候我没反应过来,过后回想,我这两声“哈哈”是发自内心的笑的,我好像发觉到了什么欣欣向荣的气氛。

舅奶奶坐在炕上,手里正挫着纸绢,她的手很巧,就在我的眼前把那些薄薄的碎纸片弄成了好看的花朵。

“我看着你瘦了不少啊,可得多吃饭。”舅奶奶对我说。

“确实瘦了很多,不过还挺好看的。”姐姐在一旁附和。

我环顾整间屋子,在童年的时候我曾经无数次来到这里,现在再回来也依旧有那时候的感觉,这间屋子没怎么变。在农村,每家每户的墙上都会挂着玻璃照片框,想看到那些照片十分方便,我走到照片框前看着他们家的老照片。

“石岩啊,知道那张照片上的人是谁吗?”舅爷指着一张照片。

“知道啊,是表叔。”是我从来没见过的表叔,小的时候,他也指着这张照片告诉过我“这是我哥,不过我没见过。”

舅爷笑着点点头,舅奶奶端出了茶水。

“等疫情过去,我开车带你舅奶奶去青岛找你玩啊。”

“舅爷,你以前就会开车吗?”

“谁说啊,我才学的,去年拿的驾照。”舅爷好像是有点炫耀的样子着说。“门口那个车也是才买的。”

后面的对话让我十分快乐,久违的那种快乐,出门的时候心里感到了从来没有过的放松。

17

离开舅爷家后,姐姐问我说还想去哪里,我说想上山看看,姐姐就陪着我一起。

“你感觉到了吗?”姐姐问我,她没问我感觉到了什么,但是我明白她问的到底是什么。

“嗯。”

“是不是和你想象中不太一样。”

“十分不一样。”

“我给你说点不太让人高兴的事情,他后来知道了自己的真实身份,你知道吗?”

“猜到了,但是不确定,又没法问。”

“他知道了。那时候村里的那些人总是背后叨叨这些事情,说着说着就说到了他的耳朵里,可以想像,他的压力所受的震撼一定很大,那是高中时候的事情,距离现在也快十年了。”

“嗯。”

“高中毕业后,他大学也没上,直接打工,认识了女朋友,也到了差不多可以买房的时间点,舅爷在前年打了一份长工,去了新疆种作物、收作物,去了八个月,回来赚够了首付的钱,回来之后,就发生了那件事情。”

“呼。”我长长地喘气。

“是不是感觉天塌了?”我没说话。

“在你还没出生,我还没记事情的时候,天就塌过了一次,这事你知道的,就是我们的大表叔。而这次,又塌了。”

“嗯。”我感到鼻子酸酸的。

“你要是能哭出来,最好哭一下,会释放很多压力。”我哭不出来。

“那么我接着说了,如果告诉二十岁的舅爷,他的一生会经历这种事情,你想象一下,他会怎么样?”

“难以想象。”

“你是不是很委屈,觉得很不公平啊?”

“嗯。”我这才哭了出来,我不是为了舅爷哭的,我是想到了我自己的那些微的、微不足道的委屈而哭了。

“但舅爷现在过的开心吗?”

我哭着,没有回话。

“起码现在是开心的吧,我刚刚问你感觉到了吗,你说感觉到了,对吧?”

我点点头。

“感觉到了什么东西呢?你来告诉我。”

我从口袋里拿出了纸巾擤鼻涕:“他的开心不是假的开心,是真的开心。”什么是假的开心我太熟悉了,我每天就总是做出一副什么都不在乎的样子,那其实就是装腔作势的假开心,舅爷和舅奶奶散发出的气息和我这完全不同。

“对。我有时候也在想,他们两个人现在的希望是什么呢?其实是没希望的吧。越想我越困扰,有时候也感觉到很难受,很替他们难受,之后又想到,如果我以后的人生也要经历这种事情会怎么样呢?我也会辗转反侧,彻夜难眠的,但是第二天醒来,就好了,因为我还有别的事情要忙,比如说工作,比如说恋爱。你和我的区别大概就是第二天醒来的时候,好不了?”

“嗯。”

“我问过他们这个问题,我的发问十分委婉,但是他们却十分坦然地回答了我,他们让我不要想未来,过好今天就行了。舅爷告诉我,如果在他二十岁的时候告诉了他以后的命运,他会承受不住,但是当自己真正经历了什么事情之后,却发现自己的承受能力是那么的强。我们只是在怕而已,怕我们怎样怎样,但是事实是,如果真的怎样了我们却会惊奇地发现那完完全全是自己能承受的范围,人的内心很脆弱,又十分坚强。”

“呼。”

“你这种状态持续了大概多久了?”

“大概两年多了。”

“如果两年之前告诉你,你要这样一直持续两年你会怎么样?”

我会难以忍受,我心想。

“如果我现在告诉你,你这种状态会接着持续两年你会怎么样?”

“不敢想象。”

“可是你已经过了两年了啊,你仔细想想,真有那么可怕吗?可怕的是你想象中的虚假未来还是现在当下呢?”

“换句话说,”姐姐接着说“未来无非是变好或者变坏,但你现在明白了,变坏的或许不会是事实,而是自己的心态,很有可能现在就是你最坏的时候,更何况,就算变坏了,我们也能承受每一天。再反过来说可能明天就会变好也说不准不是吗?如果变好了的话,那一切不就都好了吗?我的话你明白吗?这是稳赚不赔的买卖啊。”

我们已经登上了山顶,我发现我登上山顶所用的时间非常短,和记忆中完全不同。遥远记忆中的感觉回来了。

我集中精神,倾听着右耳朵的鸣响。

响吧,响吧,尽情响吧。突然间,我发现我接受了耳鸣的声音。

响吧,响吧,肆意响吧。能好就好,好不了也无所谓。

响吧,响吧,响吧。不要好了,我又有了一个奇怪的想法,还是别恢复了,你就一直响着吧,你的响声最起码证明了我这个个体的存在,响声一直给我提着醒,让我不要忘记一些东西,让我知道什么是重要的,什么是要做的,什么是要放弃的。放弃什么的意义就是坚守另外的什么。

响吧,响吧,呼。风吹过了我的耳朵,这就是风的声音,我又一次听见了。我感觉听风听了很久,但其实只过了几分钟。

18

我又一次见到了表叔,我们俩都长大了。我和他一起再次爬着那极其陡峭的山。

“我的妈妈就在上面,我一定要去见她。”他对我说,下定着决心。

“嗯,这次我们一定会成功。”好久没见到他了,没想到再见面的时候居然是在这种场景。

“The destruction of Laputa”又一次在耳边响起。

我一面向上爬着,一面会想起我们的无数过往。我们躺在牛车上的样子、我们漫山遍野抓知了的样子、他骑着自行车送我的样子。我怎么哭了,我没这么容易哭的。

“嘿,有什么好哭的。”他也哭着对我说,“好久没见面,一见面就这么激动”他一面说,一面向上爬。

“继续向上爬吧,快要成功了。”我说。

“嗯。”他回答。

我们终于到了山顶,她的妈妈并不在山顶,山顶什么人都没有,他的妈妈并不是什么神,我们的一切努力都白费了。

我们累的要命,坐在了石头上。我觉得很委屈,他却好像不委屈,笑着劝着我。

“没关系的,我们努力过了。”

“啊啊啊,啊啊啊啊。”我大喊大叫着。为什么啊,为什么他要经历这些事情,为什么他努力了这么多,却落得这么一个下场,为什么这么不公平啊,啊啊啊。

“冷静,冷静,你听我说。”他劝着我。“没事的,没事的,你可能不信,我没有你想象的那么悲惨,固然,有些东西是注定了,但是我也有过快乐的日子,我也有过欢乐的时光,我铭记那些美好,然后坦然接受一切。我已经很好了,知足了。活就快乐活,厄运来了就坦然接受,我算是贯彻了我自己的思想,所以,我不悲惨,我自己觉得我自己完全不悲惨。”

我抬头看着他。

“当然,我爸妈一定很难受,但是我还是非常放心他们,在经历过磨难之后,他们会更加快乐的活过最后的日子,这是一定的。我那时在最后的一刻,就只有这一个念头:他们会痛苦,最后会快乐。”

我止住了哭泣,已经明白了自己正身处什么地方。

“你现在正在遭受苦难,我懂的,而且心里的问题别人帮不了你,你只能自己解开,我虽然刚刚说了很多,但是我知道,真正对你有用的或许不多,就算有用,也只是暂时的,过后,那些黑暗还是会重新降临,但是你一定要记住,坚持正义、坚守希望、耐心等待。”

“正义、希望、等待。”我说。

“但是,最最重要的是什么,你知道么?”

“是什么?”

“是和解,不论是和制度还是自己,你要和解。”

“和解。”我说。

“回去一次吧,或许会对你有帮助,解开你心中关于我的心结,对于其他更大的结也是有帮助的。”

“嗯,我回去一次。”

“当然了,我还有一点私心,我记得很清楚,我爸爸妈妈喜欢吃年糕,懂我的意思吗?”

“嗯,明白了。”

“那就好。”他笑着,像是放下了心中的石头。

“放心,一切都会变好的,我向你保证。”他又说。

我点头。

“好的,那么我就走了,记住我的话哦。拉普达再见。”

我看着他,眼泪又一次流淌下来,他在空气中慢慢变化成沙尘,随风而逝。

人在梦中啊,总是变得异常感性,我的眼泪越流越多。

睡醒的时候,我下定了决心,要再一次回去、再一次爬上那座山、再一次用我这耳朵侧耳听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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