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叶然(青年作家)
童年之所以值得回忆,只是因为童年里有的一切,二十年后,已经面目全非。
院子里的枯枝干经过一个又一个冬天的悲情守望,终于在春暖花开的季节发了芽。那是生命自然生长的结果。低头专注于压井的祖母听到我说话,便停下来,走向我。我站在树干的旁边,她站在我旁边。
祖母盯着刚刚发芽的枝干发呆的表情是迷人的。上了年纪的人对待什么事情都是温柔的、感情细腻的,包括对一棵几乎没有生存希望却又偏偏发了芽的枯树。我说让它死了算了。便上了手,去揪一棵树上,唯一的树芽。祖母明显不高兴了,将身体挺的直直的,一把手将我的手拽回来。
她半开玩笑地说:“别不懂事儿,跟我小时候一个样儿。”她没有将我跟父亲的小时候比较。我与祖母长着同样的鼻梁,有着同样的脾性。不同的是,祖母的美,始终让我望尘莫及。
祖母的青春年华是振奋人心的,也是悲情的美。抗日战争时期,祖母一家便过上了四处逃难的日子。祖母讲故事的时间又开始了。打了半桶的水在水井旁呆着,祖母已经在院子里的板凳上坐好,看着坐在她对面的我了。
儿时,祖母走去哪里,我便跟去哪里。有她在的地方,就是安全感。
她讲的抗战背景与所有人知道的都一个模样。然而,她每一次讲述都是对她童年的一次回望和对属于她的历史的感怀。历史在人的感念与尊重里,变得魁梧和伟大。
她的严肃又在故事里重塑了。
她说,因为自己是小闺女,所以要将灶台里的烟灰抹在自己脸上,以防让日本人看到,被抓了去;她的家人将她藏在麦秸秆堆里,并且告诉她,如果没有他们来“取”她,任何时候,任何人来,都不要走出去。那时,以为电视里出现的如此画面是被人重新勾勒的,直到祖母悲情地将这“故事”慢慢地讲完。此时,没有任何人能够抵得上家父、兄长的呼唤声值得信任。
祖母说,祖父是最怕死的,可是上了年纪的人又有谁不怕死呢?越是接近死亡,越成了生命的“胆小鬼”。祖母是个感性的人,而这种生命本体的特质,又偏偏具有遗传特性。所以,我们便都是如此了。
纵使初春,还是天寒的,祖父也不忘骑车出去走一圈。回来时,祖母的故事已经结尾。祖母看到祖父回来,便知,做饭与吃饭的时间又到了。在祖母的一生中,有两件大事是不能不做的:田地劳作,做饭给祖父吃。感情要看老,祖母与祖父一生的感情便是在此了。
祖父见厨房上的烟囱没有动静,便开始督促了。没等他将话说完,我便迫不及待地告诉他一棵枯树的发芽“事件”。当一样事物失落到即将让人忘记它的存在,转而又见重生的希望,便像心心念念的礼物终于等来,拿到手的那刻,没有其他的,只有没有准备的欢喜——所谓的炽热的生命竟如此触手可及。
我常常向祖母说,祖父最是个“无所谓”的人,除了他自己,没有人可以住进他心里。令我惊讶的是,祖母拒绝了我对祖父的人格的定义。在嫌弃里彼此相守,已经成了他们的相处之道。
关于做饭的事,祖父不再催促,也并没有理会我说的发芽“事件”,他坐在自己的躺椅上。院子里,三人成组。我望着头上炽热的太阳,祖母望着眯上眼睛的我的祖父。然而,祖母终主动起身了:“给死老头子做饭去,不顺心就‘叫唤’。”
我只是望着祖母将直挺的身体搬进厨房。这世上有一种感情,总是奇怪的很,吵不散的感情始终属于物质困乏的过去。过去的童年是悲情的,纵使人老珠黄,吵闹的情感,也是美的、粘着的。
似乎,不是今日向往的自由塑造了美好的终老相守,是传统成就了它。在中原大地的一隅,有一对老人,终生未曾出走过,亦即将度过他们伟大的一生。
不知过了多久,院子里那棵发了芽的枯树终还是枝繁叶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