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瓦常忆旧时雨——谨记庚子春节

春鸟啾啾,四野温柔,母亲伏案持刀滋滋作响,将一截稚子食指般鲜嫩的生姜削成薄片,再切作细丝,剁成丁末,与葱花掺放在一个碗内,这便是她一直以来做饭的准备工作,接下来的起锅烧油和烧煮炖炒便从容不迫。离家这天的午饭我并未搭手,更乐意像儿时一样,端坐在桌子边缘,托着下巴,看着她在灶台跟前操持铲勺、收放油烟、点化汤羹,让她静静地将牵挂和期许连同饭菜一齐满满地装进我的胃里,在旅途中渗入肌理,流向血脉。

倏忽,奶奶去世已经八年,丧事办完的那天,天朗气清,万物祥和,姑姑仍然止不住哭哭啼啼,临走前自言自语:以前路修得不好,渡口还没架桥,每次回娘家,太阳老高就要急着返了,现在桥也架了,路也修好了,有什么用,娘没了。父亲听到此话,也背过去低头呜咽起来,这是我第一次见他哭,愣在那里,原来他不只是我神通广大的父亲,也是个脆弱的儿子。岁月静好的傍晚时分,姑姑站在桥那头的电线杆旁边,奶奶站在桥这头的墙角跟,一个招手,一个回头,回去吧?回去吧!我和父母也要在河这边目送她消失在电线的尽头,像是一个抖动变弱的音符,沉寂在夜色里。

直到我离家上学,桥上的故事同样在上演,只不过主角换成了我和母亲。她常常穿着围裙,抻直脖子,遥遥地迎着我放学回来,将我引到热气腾腾的饭桌上,又常常穿着围裙,抬高胳膊,目光灼灼地送我走,我回头倒不是因为不舍,只是好奇她还在不在桥头,叫她回去吧!

如今,旧日简陋的桥不在了,换成了宽阔带栏杆的混凝土桥,汽车可以直接开到家门口,我便没有机会再做回头的事了,以前,桥是一个符号,是一个举行送别仪式的高台,现在只是酒肉穿肠过一样的过场和道具。

生活总是教我们大胆往前走,莫回头,在时间这条单行线上专心致志,我却常常回头,捡拾遗落在那里的珍宝,即便曾经弃若敝履。家里的院子以前有一棵硕大盖顶的梧桐,它的躯干如同一根二十来岁的阳具一样豪气冲天,叫人惊羡它的伟力和健壮,我曾自不量力地踢它蹬它抽它,又在它笼罩的树影之下读书睡觉,偶尔一片开小差的树叶掉在肚子上,让我痒得咯咯笑,甚至还有一只绵软的大青虫啪地落到脸上,它被我吓得蜷缩成大大泡泡糖,我被它吓得从桌子上翻滚在地,母亲睡眼惺忪跑出来,以为发生什么要紧的事。在我读初中的某一年,大树被阉割了,只剩下一个用来放脸盆的树桩,后来树桩慢慢腐烂,脸盆里的水正好顺着缝隙灌进去,它便腐蚀得更快,不知何时彻底夷为平地,那些根脉也被蚯蚓万箭穿心,归于沃土。

大树的意向一直在我脑海中挥之不去,直到今年国庆期间,在贵阳的某个茶园的后院找到了似曾相识的场景,彼时彼景只属于我和我的记忆,屋里的老妪缓缓的步子像极了我的奶奶,瞬刻热泪盈眶,记忆在桥这头,我在桥那头,三步一回头,步步催人老。

大树遗址往东不远处,种植了两棵银杏树,一公一母,算是了却了我对树的愿景。公树是父亲随意从母树的根部折取的一个岔枝插在地里成活的。如今,公树比母树还要高大挺拔,不仅先得到阳光雨露,还更霸道地吸取地里的养分。这是母亲告诉我的,她说公树附近种的豆子明显比母树附近稀。去年八月份回家,我仍对此事耿耿于怀,找来锯子,呼哧呼哧,割了几段公树身上看着不顺眼的大枝,灭灭它不知天高地厚的威风。这次春节回去,明显态度好转了,与母树搭界的位置没再岔五岔六地毛手毛脚。

母子树并不稀奇,很多坟地上会自然生出这样的怪事。邻居家的一处坟地上便有这样的母子柏树,阴雨天,远远地看,像是一个母亲牵着孩童的手,伫立在墓碑跟前,那墓碑被雨打湿之后,倒像渡口因常年河水浸泡而发黑的船头,载着亡魂穿梭阴阳之间,每年除夕之前,亲人们会在此处焚烧纸钱,火旺旺的,照亮一条怀着思绪的路。

其他长辈的纸钱都烧过了,我风尘仆仆赶到家里,放下行李便直奔二舅的墓前,他不是什么烈士,却和烈士们埋在一起,令人欣慰,在我心里,他便是真的烈士,烈酒的烈。无论走到哪里,在新疆喝伊利老窖,在北京喝牛栏山,我常常学着他喝酒的姿态,潜一下脖子先嘬一口,尝尝咸淡,再亮出肚皮大胆地喝。遗憾的是,他活着的时候,我只以晚辈的身份和他喝过酒,未曾在醉眼沉沉中和他坐在一起,再像儿时那样捏捏他粗壮的胳膊,听他说从池塘里叉上来一条鱼,鱼鳞有碗口那么大的异事。母亲给我准备了一瓶酒,我打开后放在他的墓前,希望酒香替我钻进他的墓里,渗进他的骨灰,慰藉他的灵魂,看他开怀大笑,一反清醒时的沉默。“冥间银行”里的纸钱早已堆积成山,火烧得喷嘴撩舌的,缕缕烟灰扶摇直上九万里,要是这些稻麦秸秆真的可以化成货币,二舅肯定已在畅饮,笑谈之中,他能告诉我更多故事,关于有情有义,关于他两肋插刀的兄弟,以及放在心窝的女人。偶尔,我也会学他抽烟,在深夜,但只学了皮毛,从不过肺,但要像个老手一样故意多咬进一小截,让眼皮更近地感受到烟的温度和辣度,让往事更深地感受到无情的沧桑。

一年又一年,记不清从哪年开始,年夜饭由我掌勺,一年的最后一顿饭,母亲试试做一个吃瓜观众,虽然她并未完全隔案观火,总是对我指手画脚。大部分食材,零零碎碎的,她早已按照我在电话里说的准备好了,整整齐齐地放在一个大盆里。简单地吃完除夕午饭后,我便与她一边聊天一边备菜。按照土家淮扬菜的做法,葱姜蒜是最主要的香料,父母并不能适应太过浓重的辛香和麻辣。为了解锁更多味觉,只好在调味上打上五折,酸汤肥牛并不太酸,蒜香猪肚并不太蒜,双椒爆炒肥肠并不太椒,香辣鳜鱼只好先清蒸了再淋上汤底。菜未做完,外头已经轰隆隆,嘭!啪!万家炮鸣是年夜饭最好的佐餐佳品,爆竹声中一岁除,一顿饭,一经年,我劝父亲更尽一杯酒,父亲笑我酒量与岁月俱增,其实并不是我酒量有何增减,是父亲觉得多酒伤身,并不愿意多喝,并不希望我多喝。他不再是以前邻里之间笑谈的“王不醉”了,那些关于酒的故事已经花自飘零,和那一辈人的心气一同黯淡下去了。老书桌底下压着他的青春影像,还有几张我的,因为临窗,好几处被雨水打湿糊涂,母亲不知何时将它们一一小心翼翼地取下,找照相馆包了塑封,让岁月不再继续残破。

家里的楼是在我记事之前盖的,父母说建筑材料都是他们亲自用船泊来的,他们顶着星星睡了一整个月,那时的我还对星空没有兴趣,大概还在接受自然不自觉的滋养和启迪。去年修缮房屋,他们无不感慨,年轻那会儿觉得长城都能盖,现在不能行了,要是再不操心此事,怕是再难有心力了。我恍然觉得自己还很年轻,连着两日,光着膀子,像个变态杀人魔王一样,举着电镐,将坚硬的混凝土击得粉碎,一时间力拔山兮汗如雨下,腰间肥肉吓得直打颤,不知何去何从。按照习俗,除夕夜,家里凡是能亮的灯泡都得亮着,具体道理不得而知,大概是万家灯火才能配得上今宵的珍重。阳台左右墙壁上各有两盏小灯,风吹日晒多年,未曾损坏,我习惯于酒足饭饱后,在它微光的加持下,登高远眺烟火的升起,四维此暗彼明,久久不能凉歇,蓬勃的乡村久久不能安息,幸好,细水浮花归别涧,断云含雨入孤村的日子还很远。

大年初一,我裹着薄衣,行走于阡陌,它们之于乡村,就像血管经络之于身体。阡陌和小桥承受了乡人的纷杂和喜乐,承受了茶余饭后的小道消息,承受了红白喜事的苦笑,承受了匆忙的货郎、漫步的农人、等待的女人以及每村必有的一个疯子和他们的生活。这里永远不会沉默,剧场永不落幕。

我的心一直归属故乡,身体却很诚实地背叛了它。南方的湿冷最为难耐,空调仿佛只能吹口热乎气,浑身依旧凉的难捱,引起肠胃不适。父母见我疼得额头冒汗,心疼不已,连夜陪我去医院就诊,父亲拿着各种单子急得跟发爱国传单的五四青年似的,母亲不停地为我拿捏虎口,念叨着自己并未做什么缺德的事情来,怎么让她的儿子过年遭罪。两个冰箱里塞得满满当当,我却无福消受,她有点懊恼地嘀咕:这北京怎么还把你的身子搞糠了?我苦笑说:韭菜在塑料大棚里呆惯了,突然拿出来能不耷拉?她又说:开春就好了,花也开了,下些小雨,快活的很,回来看油菜花呀。

立春的日子的确不远,待到万物复苏时,过往才能真正成为序章,前一页才能真正服服帖帖地翻过去。那样温暖的日子,草木欣欣然固然可爱,最怀念的却是阴雨,卷起清爽的凉意,舒服地趴在书桌上,等待一只淋了雨的麻雀在窗台歇脚。它的小脑袋湿漉漉的,小脚丫精瘦得跟还未生发的枯枝一样,与我对视后,忽地弹射,飞到青色的屋脊上,那里油亮亮的却并不打滑,那里并不高耸却视野开阔,刚好看到万物吮吸雨露的憨态,刚好看到它们还是似曾相识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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