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个年代,这座小城里除了一家新华书店,还没有如今雨后春笋般的各种书店或书吧。但是在街头巷尾,常常会有以出租书籍为形式的租书店。
店里有各种书籍,但最多的还是武侠小说和言情小说。彼时的我嗜书如命,虽然所看的都是那些被老师家长所不屑的闲书。我最初对于古龙、金庸、温瑞安还有梁羽生的认识,便几乎全都来自于这些租书店。当然,偶尔走眼,也会借到吉龙、全庸、温湍安和梁羽主的书,读起来味道怪异,就像看起来品相不错的一盆米饭,吃进嘴里才知道是馊的。
非常偶尔的情况下,我也会借一些三毛、席娟或岑凯伦的书,只是并无兴趣完完整整地看完,因为我只是为了抄袭一些甜蜜蜜的句子塞到情书里,然后像撒网一样寄给姑娘们——当然,不能是同一个学校的姑娘。
从店里租书,一般是交十块钱押金,每天支付一毛钱,这个价格我有点模糊了,也可能是二十块押金,五毛钱一天,但也无关紧要了,总之虽然身为学生,印象里似乎也没有什么捉襟见肘的感觉,想来应该还是可以凭借菲薄的零花钱承受这个代价的。
在我从学校回家的路上,某个街角就有那么一家租书店,店名是“德勤书店”。
店门口有一棵高大粗壮的悬铃木,每到秋天时,棕黄色的树叶落满了路面,踩上去“悉悉索索”作响,像走在一幅油画里,一颗颗暗淡浅绿的悬铃就挂在枝头,在萧瑟的秋风里悠然地晃荡。
店面很小,但是有两层。楼下除了进入的门面,环置着三面高高的几乎与天花板相连接的书架,里面密密麻麻挤挤挨挨地摆满了各类书籍。中间放着三四张写字台拼接的台子,台子上铺放着最新到店的书。楼上一般不让人上去,大概是店主人居住的地方,只是偶尔也会见到有人从上面下来,不知道是主人家的熟人朋友还是其他什么情况。
一踏进店里,光线便会突然变得暗淡一些,但是隐约有一股纸张与油墨特有的好闻的气息扑面而来。
店主人是个中年人,有端正的眉眼,三两簇白发,带着金丝眼镜,看起来很有学问的样子。他长年穿一套米黄色的风衣,不知道是不经常换还是同样风格的有几套,然后端坐在一把有扎补过痕迹的旧藤椅上看书。进店的客人随意地挑选,店主人并不热情介绍什么,除非有人来还书或者新办借书手续,他才站起来客客气气地收钱找钱,却也并不多搭闲话。
我那时有个最要好的同学,外号“掼勿煞”——翻译成普通话就是“摔不死”。因为他曾经在大扫除时,为了在心仪女生面前逞能,攀到三楼教室窗外去擦玻璃,结果直挺挺地掉了下去。但凭借着超强的体质和地面松软的土质,他神奇地幸存了下来,所以得了这样一个绰号。我通常为了简化,叫他“阿掼”。阿掼和我同路,也是个爱书之人,便在某天放学之后怂恿我一起进“德勤书店”看看。
那时候我在另一家书店租书,本来是不打算进去的,但拗不过阿掼,也就随便进去逛逛。然后发现这家书店的书又齐又新,同一套书,店主会多进几套,倒是让人少了一些想看的书被别人借走所以必须等待的烦恼。
于是,我和阿掼像发现了新大陆一般,当场就开开心心地借了几本别处还没见着的心仪作家新出的书。
每天做完作业——我效率奇高,反正不管对错,总能迅速地填满,便开始看书。也许是故事太精彩,也许是考虑到每天都产生服用,总之我全身心地投入进去,吃饭看,洗脚看,睡觉看,客厅看,阳台看,厕所看,坐着看,走着看,躺着看,废寝忘食,通宵达旦,甚至躲在被窝里打着手电看……那些故事和人物跃然纸上,我仿佛置身其间,刀光剑影,爱恨情仇,烈酒美人,忠肝义胆,主角都是无双的,神功都是绝世的,阴谋都是惊天的……
就这么一来二去,和店主人开始熟络起来。虽然他看起来始终有一种彬彬有礼但拒人千里之外的冷淡,但也许是我和阿掼的嬉笑怒骂,让他想起了自己曾经的青春,所以渐渐对我们两个的态度温和起来,甚至好几次有意无意地与我们搭讪。我们开始不称呼他为“老板”,而照他的意思,叫他“老叶”。
那天放学,我和阿掼恰好都看完了前一次借的小说,便去了“德勤书店”。
店里人迹寥落,除了老叶,只有一个大姐姐在书架前徜徉。但很快,大姐姐便选中了几本书,在老叶那里登记了一下便匆匆离去了。
我转了一圈,问老叶:“最近没什么新书啊?”
老叶伸出中指,推推他金丝眼镜的中间——这个动作,放在如今简直是一种侮辱性的挑衅了,在那时却无人介意,可见社会习俗的变化实在是让人始料不及。老叶就那么推了下眼镜,但其实眼镜很快就滑落到了原位,然后说:“这礼拜没空,下礼拜去看看。”
阿掼挠挠头,说道:“我喜欢的那些作家的书都差不多看完了,我喜欢做熟不做生,那些不怎么熟悉的人,我好像没什么兴趣看啊!”
老叶似乎想了点心事,然后脸上露出一丝诡异的笑容,问道:“要不要看一些好书啊?”
我们两个满面狐疑,我便说:“老叶你可不够朋友了,有好书藏着也不拿出来!”
阿掼也连连点头道:“就是啊,当然想看!”
老叶笑着摸摸下巴,又比划了下中指,说:“但那些书很珍贵的,所以押金不变,借书一天两块!”
这个价格我之所以记得清楚,是因为对于租书一族来说,属于行业内的天价,所以印象特别深刻。但少年的好奇使我陡增豪气,便对老叶说:“真的好书,无所谓!”
阿掼也连忙附和。
老叶又诡异一笑,没再说什么,向我们招招手,转身竟上了二楼。
我和阿掼对视一眼,急忙跟了上去。
二楼果然是起居室模样。一个厨房一个厕所一个卧室,什么书也没有。
我和阿掼蹙起眉头,隐约似乎觉得有一些不同寻常的事情将要发生,不知道是不是老叶在卧室里有什么珍藏。
但他并没有带我们去卧室,相反,竟然施施然地来到了厕所门口。
厕所很小,一目了然,除了一个蹲坑,就是旁边放了一台小鸭圣吉奥的洗衣机。
老叶回转身来 ,看我和阿掼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的懵懂相,再一次诡异一笑。
我联想到莲花落里“唐伯虎点秋香之三笑姻缘”,不由地浑身起了一阵不自在的颤抖。
然后,老叶站定了脚步。
我和阿掼盯着他,却也不知道该如何发问。
接下来,就是见证奇迹的时刻!
老叶径直过去,掀起了洗衣机的盖子,然后朝我们招手。
我和阿掼赶忙凑过去,好家伙,洗衣机里不是衣服,居然是满满一桶书!
我探头去看封面,犹记得最上面一本用朱红色的字体印着书名:《风流怪医》,封面配图是一个穿着白大褂的男子正抱着一个赤身裸体的女孩子。
我虽然未经人事,但并不是纯洁如白莲花,立刻明白这满满一洗衣机都是些什么书,但毕竟脸皮薄,连忙将眼睛挪开,脸上如火烧一般迅速地滚烫起来。
阿掼大概也和我一样,竟然如遭电击般地颤抖了一下。
老叶的神色非常猥琐,大概也看出来我们两个既要做XX,又要立牌坊,便安抚道:“你们两个慢慢挑,每一本都绝对值两块一天!我先下去看店,你们挑好了叫我!”
说罢,屁颠屁颠地下楼去,走到楼梯口,还回转身来朝我们两个挤眉弄眼。
我当时脑海里立刻响起了陈佩斯的一句台词:“没想到你这样浓眉大眼的,也会背叛革命!”
老叶消失在楼梯口,我和阿掼面面相觑。
大概过了一分钟,却仿佛过了漫长的十个世纪,我犹豫着又凑到了洗衣机旁。阿掼看我有动静,嘿嘿一笑,竟比我动作还快,好似脱兔一般迅速地伏到洗衣机旁翻检起来,恨不得把整个身子倒栽进去……
有一段时间,我觉得自己如同做着地下工作一般,紧张刺激,随时可能暴露,但每次都化险为夷。洗衣机里的书真的是太好看了,少年人血气方刚,又充满好奇,对于寻常不可得见的事物总是免不了被吸引,以至于后来一见到老叶,彼此猥琐一笑,再无二话,我和阿掼就直奔二楼。
那时候也想过,以后要做个作家,就写洗衣机里的书,几个“啊,哦,嗯”配上大量的省略号,便能凑成一本洋洋洒洒几万字的书,卖也可以租也可以,比普通的书要贵上好几倍,但又不愁销路,毕竟如我和阿掼这样的小伙子一定都会趋之若鹜,这个来钱太快了!
但是作家梦还没做多久,老叶却不开书店了。
那时下海成为了一种时髦,老叶已经决定带着他出租正规书籍和洗衣机书籍的积蓄,和一个朋友去南边闯荡。
最后一次去“德勤书店”时,店里也恰好没有其他人。
我和阿掼环顾左右,从书包里拿出几本书递给老叶。
老叶却不接,伸出中指推推眼镜,说:“算了,大家忘年交一场,也在你们这儿赚了点钱,我也没什么好送你们的,这几本书就留作纪念吧!”
我和阿掼相视沉默,但还是慢慢地把书又放回了书包。
老叶示意我们坐会,然后和我们说,虽然他已经四十多岁了,但是他觉得自己还是个年轻人。听说南边遍地黄金,只要你有胆子,就是唾手可得。然后,他摇摇头笑了起来,自言自语道:“我和你们这样的小孩说什么,你们不懂的!”
我和阿掼心里头都有些难过,毕竟认识老叶也有年头了,就此别过,以后也不知道还能不能碰见。
老叶见我们的表情沉重,就拍拍我的肩膀说:“你们有没有学过一句诗,叫做‘莫愁前路无知己,天下谁人不识君’?我去捡黄金,前路一定有知己,你们要好好读书,以后也是天下谁人不识君。以后也别去别的地方借那些书了,看多了不好,长身体呢!”
我和阿掼低下了头,心里想,你带坏了我们,又来教育我们。
老叶站了起来,伸了伸懒腰,说:“行吧,你们回吧,以后也许有缘还能再见!要是书不够,这一楼的随便挑,装到书包装不下为止。”
我和阿掼却没有动,就那么傻乎乎地坐着。一直坐到老叶又下了逐客令,才依依不舍地离开了书店,再没有拿其他的书。
很快,“德勤书店”变成了“珍珍服装店”,店里挂起了琳琅满目的衣服,一个打扮时髦的姑娘天天坐在店里嗑瓜子。
我和阿掼每每路过,总要忍不住回头留恋地张望,以至于姑娘误会我们是在打她的歪主意,后来叫了个男人陪着她坐镇。那男人胡子拉碴,样貌可怕,害我和阿掼吓得屁滚尿流,从此竟然绕道而行。
很快,“德勤书店”和老叶便被我渐渐淡忘了。当初保留的那些书,也在男生间流传到最后不知所踪了。
再后来,毕业了,我和阿掼也各奔东西了。
再再后来,阿掼也像老叶一样去很远的地方,渐渐消失在我的生活里了。
老叶不见了,阿掼不见了,洗衣机和书不见了,租书店也都不见了,只有我还在原地,但我的青春也不见了。
终究有一天,我们都会不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