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一条鱼，通身乌黑，身体硕长，我常常在这颗银杏树下一待就是一天，不游动的。银杏树繁茂的枝叶会在湖面上投下阴影，水仙花也倒映在一平如镜的湖面上，雾眼朦胧的，依稀还以为是他坐在那儿的。我老了，在这放生池里也不知道是待了几世几年，可是我年轻过的，那时候啊，我身体的颜色还没有这样浓，很灵动的，雨过天晴的时候，我和我的小姊妹们到湖面玩耍，我是跳得最高的，身体的弧线是最美的，阳光下粼粼的水光闪啊闪啊，我知道那一定是美极了。可如今，我老了，当年的小姊妹一个个离去，留我一个在这世间，故人西去，我也该去了，但我舍不得那株水仙啊，他兀自在风里盛开着，不悲不喜的样子，美得让我挪不开眼。
人类说，我们鱼类的记忆只有七秒。这是人类的自以为是，并不是真的。我记得他，一直记得他。有时候我倒是希望我的一生只持续七秒，记不得前生，不期待来世，七秒就够了，太短，故事开不了头，太长，故事不了了之，都会留遗憾。
十里苏扬地，有听不完道不尽的绮丽故事，可是我没有赶上那个好时代，我出生的时候，护城河里那些漂亮女子的洗脸水早已被东逝的浪花淘尽了，我没有尝过那味道，只是听长辈们说起过，从临河的窗子里面倒出来的水是带着香气的，玫瑰的、芍药的、丁香的、牡丹的、玉兰的。。。你知道的不知道的各种香混杂在一起，充溢着整条河。
我听着老人们迷旧悠远的故事一天天长大。斜阳脉脉水悠悠，红云漂在水面上，我在云上游，天高水长。我什么都不用想，欢喜也是轻飘飘的。这一生，我能想象到的未来，并不比这条护城河长，可是我不觉得这有什么大不了。等到我的身体成熟的时候，有一条身体同样敏捷的雄性追在我身后，我们一起哺育后代，和护城河一起老去。
我以为我会老死在这条河里。我的设想里，有流云和伴侣，却没有渔人的诱饵。从小到大，老人们每天耳提面命，让我们这些小辈一定要避开那些渔夫给我们精心准备的诱饵，我每每吐着泡泡，不以为然。诱饵，愿者上钩，有些赌的意味在里面，愿赌服输呗。不过当一阵刺痛穿透我的身体的时候，我感受到的只是漫天的恐惧，别无其它。
抓着我的那只手，粗粝，力道很大，我知道挣脱无望，就放弃了挣扎，任由他粗暴地将我扔到盛着水的木盆里，一遇着水，我又升起了逃脱的希望，在木盆里使劲儿向外面翻滚，想重新回到河里。“这条鱼够蹦跶啊，晚上回家去宰了炖汤喝，待会儿过来一起喝点小酒。”他对旁边的渔夫说道。我没有听到旁边的渔夫怎么回的，脑袋里只有一个念头：我不想就这样死了。害怕和不甘铸成一支绝望的利剑，将我钉在桶身，溅起无数水花。
施主，我看这条鱼很有灵性呢，您能不能把它赠给贫僧呢？
原来是大和尚啊，您尽管拿去。
木桶明天给您拿到这个地方来。
哎，好嘞~~~
他端着我穿梭在青石小巷间，盆里的水洒了一路。一扇又一扇的门被弃在身后，最后停在一个池子边上，连水带我倒在了池子里。
你以后就在这里吧。他蹲下来对我说道。我在生死场上走了一遭，还没回过味儿来，只愣愣地看着他，隔着水，一片潋滟。
他是个很好看的和尚，尤其是那双眼睛，目光温和而清澈，似有无限慈悲。天色渐晚，钟声一道一道传来，我在池子里转了一圈回来，发现他还蹲在水边，保持同一个姿势盯着水面。我顺着他的目光，所到之处除了水波和水波上面他的倒影什么都没有。
我的新家是寺里的一个放生池，里面有很多我的同类，据他们说，他们都是被外面的信徒从渔夫的砧板上救下来，放生进来的。它们很温和，不急不躁，不争不抢，也不躲着人。我很快就和它们打成一片。
这里的日子很惬意，不用费心找实物，也不用担心天敌来犯。每日只和同伴们四处游玩，听大和尚们念经，看他静坐在银杏树下面，痴痴地盯着水面。
他每天都来，初时只待一两个小时，后来会待上半天，什么都不做，只是盯着水面，神情狂热、痴迷而痛苦。我远远地看着他，内心充盈，感到实实在在满满当当的欢喜。但我不懂他。
他在银杏树下待的时间越来越长，他看着水，我看着他。同伴们都取笑我和他一样痴痴傻傻的，我并不理会它们，它们不懂。有时候我会试着游去他跟前，但是他如痴如醉的目光里并没有我的影子。
银杏树叶开始泛黄，风吹来，带有丝丝凉意。他开始整日整日端坐在银杏树下面，整个人一天天憔悴下去。他的师兄弟们初时还来劝他，后来也放任他不管了。这一天艳阳高照，湛蓝的天空浮着几朵云，金黄色的银杏叶不时地飘落下来，我看着他蹲在水边，伸手去触摸水面上他的影子，手到处，圈圈涟漪散开，他绝望地闭上眼睛，张开双臂，扑向那有些扭曲的影子。
我看着他沉到水底，双臂张开着。我游到他的怀里，第一次离他这么近。
第二年的春天，银杏树下面长出一株不知名的草，夏天开出一朵白色的花，纯白色的，不染任何杂质，经风一吹，湖光上的影子摇啊摇。和尚们给它取名水仙。
后来我和同被放生的老黑，一起养大了我们的孩子。现在老黑死了，我也游不动了。银杏树绿了又黄，不过两三天，整个池子被铺得满池金黄，我用头顶开银杏叶，久久的凝视着那株水仙，天空慢慢地灰暗下来。
后记：每种遇见都是为了成全自己，谁不曾被伤害过，谁又不曾伤害过别人，是非对错要看站在什么立场上，我们可以选择不原谅，但要move on。遇见，修得各自的圆满。放过，一日有一日的欢喜。愿天下有情人终能得偿所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