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门不忘在当地的小书店里买两本书,哪怕没什么特色,回旅社后趁着入睡前的时间读完了这本《不老泉》。虽然早就知道这是一部经典之作,掩卷之余还是对作者娜塔莉•巴比特的才情赞叹不已。温婉细腻的笔触与紧凑奇幻的情节巧妙化合,作为童话故事来讲堪称绝唱。
在湖上塔克对温妮倾诉饮过不老泉后的痛苦,以及为什么不能把这个秘密告诉其他人的道理,作者最有悬念的一个包袱已经在这里打开了,可突然从岸上传来马儿被盗的消息;深爱着温妮的杰西希望珍妮在六年后的十七岁饮下不老泉,便能走入永生之境,和他永远在一起,在早晨阳光灿烂的湖边小屋里,温妮的确有点动心了,然而“黄西装”突然不速而至,故事中的三条线索终于以这样一种方式汇合。这样的张力不仅推进了情节,激化了矛盾,也内化为人物内心的挣扎,直到黄西装大白真相,梅把枪托重重砸在他后脑勺上。黄西装讲述他自己是怎样摸索到塔克一家的经历,单独提取出来也能演绎成一则神秘诱人的民间传说故事;暴风雨夜温妮协助梅越狱,环境的渲染、景物的描摹和人物动态、声情的传达妙合无垠,把梅营救出来,也是第一滴雨落在温妮的鼻尖上之时。如此等等生花妙笔不再赘述,值得再读一过。
不要小看了童话故事,我向来觉得童话故事相对简单清晰又混杂着重章复沓的故事结构,以及可以与具有相对固定的所指的符号建立起对应关系的实物、人物乃至情节,是提高自己文学鉴赏、批评能力的一个有效阶梯。不过《不老泉》这类文人创作型的童话,情节自然复杂一些,更重要的是其中的寓意是没有那么显明的。
作品显然有很深的基督教背景和原型,最耐人寻味的是温妮为何要去充当塔克一家人营救梅的“帮凶”?作者为何要这样安排?联系到在湖上塔克对温妮讲的那番话,是对死亡的意义的探讨,那么再向前追问一步呢?基督教说死亡是原罪的代价,从此人们就成了塔克所谓的“轮子的一部分”。基督教教义设定耶稣十字架上的受难来为人们赎罪,启示永生的福音,还原到基督教从中诞生的原始自然崇拜,便是塔克“死亡是轮子的一部分,就在新生的旁边”的注脚。学者冯象总爱提到,程序(法)是正义的蒙眼布,其实,在基督教这套仪式化的设定中,耶稣的肉身是死亡的蒙眼布。明白了这一点,饮了不老泉后的永生不死,除了塔克向温妮的诉苦,除了波伏娃《人总是要死的》中的困境,最大的疑难就是和“死亡是原罪的代价”相干、纠缠而形成的悖论。梅出于对随泉水涌出的死亡机密的守护拼命而杀死了黄西装,负罪之身也面临着绞刑架,她还能否永生呢?如果能,这一切又怎么解释呢?又会产生怎样可怕的放大效应呢?这也正是出发去监狱之前,闷热的夏夜里温妮内心的汹涌暗流,“不敢想象那个秘密终于被证实的可怕场面”。眼看这一悖论激烈到要冲破这一永恒的生死场域之时,作者选择了回避。比起耶稣的蒙眼布,正所谓“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她把这一切存而不论了,于是当温妮从窗户潜入监狱顶替梅之时,问题也同时被悬置了起来。温妮牺牲了自己,拯救的是这个悖论,也拯救了巴比特这样的探索者。
说死亡的机密随泉水一起涌出,黄西装显然不明白这一点,“人们会像猪冲向泔水一样扑过去,互相践踏”,他哪里觉得扑过去的是猪呢?“只卖给值得卖的人,它将会非常昂贵,谁不想长生不老呢?”是啊,想长生不老的岂止是秦皇汉武这样生命力旺盛得撞到了生死边界上的帝王?以现代医学为代表的现代技术,不也是不断把死亡这一机密本身偷换概念为疾病吗?把一生大部分投资投在生命最后一段时间的,也得是那些“值得卖的人”。看来黄西装不愧是个有头脑有预见的生意人,故事的尾声林间村也增加了许多新街道,新建筑,大有辽鹤归来之慨。
文中经常出现摩天轮的意象,塔克通过水云雨的水气循环向温妮讲解大自然的生命轮回。现代科学一般认为,深海的碱性热泉口蕴藏着生命起源的奥秘。经历了大洋中脊之下的还原环境洗礼的还原物,在热泉口与来自上层的氧化物邂逅,几番折腾后进入三羧酸循环,开启了生命之旅,也是大自然生命轮回的起点。只是真的能避免时间之矢吗?此轮回还是彼轮回吗?在普利高津及其后继者看来,生命演化为越来越复杂的自组织系统,其自身无非是大自然最求最大熵增率的工具而已,最初的还原环境便提供了梯度差。这样看来,那些所谓引领和创造历史的精英们,又常常自命不凡,皆被抹上了一层滑稽色彩。一些大问题与其问他们,不如问问那只被大黄狗戏弄,因而被温妮洒上了不老泉水的蟾蜍。何处是不老泉?黑夜里摩天轮一周周转下去,此已非常身,“永远安全了”的蟾蜍是其中的一个缺口,一种可能。
回首青山失后期,温妮最终没有在十七岁那年饮下杰西赠给的泉水,不老泉也和林子一起被夷为平地。唯有温妮的墓碑立在不老泉的位置上,向人们讲述着死的三昧。塔克他们远道而来,又远道而去,八音盒特殊的旋律飘散在路的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