列车乘务员
在乘客还来不及反应的时候,被打碎的玻璃落在孩子的身上,孩子哇地哭出声,壮年男子腾地站起来护住孩子,旁边的女人惊声尖叫。
因为是钢化玻璃,所以没有人受伤,这样就使场面更加混乱。午夜的黑暗被列车的强光撕破,午夜的平静被打碎的玻璃激荡的震耳欲聋。风肆无忌惮地钻进列车,所有人忙作一团。这个时间是凌晨,这一切要从我毕业说起。
几年前,我从中专毕业,被分配到列车上当列车员,至于到底是几年前我已经记不住了,刚毕业的一两年对于时间还有很强烈的感慨,随着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单调重复的工作,我觉得自己逐渐变得透明了,轮廓越来越淡,工作中我是最底端的一员,打扫车厢清理垃圾,甚至都没有乘客看我一眼,我说把脚抬一抬的时候,很多人也当没听见,我敢说很多乘客甚至都没察觉到列车上的乘务员。生活中我没有特长或者嗜好,下了班我就在家里躺着睡觉,醒了也不知道干嘛,有时候翻翻书,但是我总是记不住名字和情节,一本书翻来覆去看了好几遍都不知所云,甚至每次看都觉得这是一个全新的故事。说真的,在没班又睡醒了没事做的时候,我有点期盼上班,至少上班不用考虑时间该怎样过。我越发地感觉不到自己的存在,在列车上忙碌的那个我不是真实的我,下了班独处的我也不是真实的我。
说说我的工作吧,我工作的这次列车一共运营27个小时,下班之后我有两整天的休息,列车上我有一个小休息室,休息室里有一张翻不开身的床,我主要负责一节车厢的卫生,由于我负责的车厢是硬座,聚集的乘客通常是没钱或者是舍不得钱买卧铺的最底层,一到午夜,列车上的乘客横七竖八地躺着,过年连躺着的地方都没有,许多乘客站着睡着一颤一颤的。夜晚总是呼噜震天响,总是有人在车厢衔接处一根接着一根的吸烟。这样的车厢永远打扫不干净,总是有人在吃瓜子,吐痰,去洗手间,车厢里总是泡面配着脚臭混合着酒精在胃里发酵的味道。我已经在这样的环境中工作了好几年,即使我下了班洗了澡,身上还是带着这样的味道。
当列车的车窗被打破的时候,我正在休息室躺着瞪着棚顶舒展着我塞在皮鞋里有些肿胀的脚。说真的,上班这么久我也是第一次遇到这样的情况,经常能遇到喝醉的,送人没下去车的,过站的……列车运营的这个时间段应该是开在一片荒郊,今晚也没有大风,怎么可能车窗被打破呢?我站在车窗前思考的时候,一车人都在沸腾,估计这可能是他们这辈子坐火车第一次遇到车窗被打破的情况,也许也会是唯一的一次。我站在那里,然后人声嘈杂,我听不清乘客在说什么,透过车窗,我与黑夜相互凝视。
我去找列车长,列车长问我,“车窗是怎么打破的?”我说不知道,列车长问我,“车窗是被谁打破的?”我说不知道,列车长让我安抚一下乘客的情绪。我回到了车厢,壮年男子叫嚣着找领导,说把孩子吓着了,要求赔偿。我苦着一张脸,脸上写满了同情和无奈用纸壳当车窗暂时挡住风然后任乘客发火不还口。等乘客发火累了,孩子又睡着了,我默默走回到我的小休息室,我知道等他们休息好了肯定又会不依不饶。接下来的旅程经历了换座,找列车长,撒泼的循环播放,终于熬到了列车的终点。
在我整理完行李拖着疲惫的身躯走下列车时,列车长拿过来一份《事故原因鉴定书》让我填,内容十分细致,我敷衍地填完交给列车长。在离开车厢之前,列车长让我保持通讯畅通上头会联系我。我应了一声就走了,在列车上,我们随着列车一起移动,不管你愿不愿意,列车都会载着你不停地奔腾,但是下了列车呢,你还是不停地奔腾,为了生存,为了生活。在工作上,你发呆,领导说你不认真工作,回家发呆,家里人觉得你不大正常,盯着天花板啥也不干好像是一个罪大恶极的事,而盯着电视别人只会觉得你沉醉其中。休息的这两天我并没有接到电话,列车乘务员这个工作时间长了,即使在休息时间,也觉得自己在列车上,随着列车微微摇晃。
当我下一个班接班时,车窗竟然还没有装上,还是那块破纸壳。我问列车长为何会这样,列车长说甭提了,领导说要找到导致车窗破碎的证物,只有找到了具体的证物,才能交给事故科鉴定,事故科鉴定完毕签字才能批准给安装新车窗,事故科说咱们记录的时间段,列车行驶在无人的荒郊,不存在出现车窗被砸破的情况,除非找到具体的证物。别人乘客接二连三地反映车窗问题,我甚至觉得这车窗可真拉风。这次值班又免不了跟乘客多费口舌。而这次,又遇上了更多的意外。
乘客陆续上车,看到这样的“车窗”议论纷纷,好不容易安抚了大家,下午的一阵狂风掀开了纸壳,隔壁车厢的乘务员帮我拿胶带好不容易把纸壳固定好,临近傍晚,淅沥沥下起了小雨,其实这种小雨走在户外完全不是问题,可是这样的车窗,就不止是一小块地方淋湿了,整个车厢好像都水淋淋的,雨越下越大,到了午夜,下起了冰雹,冰雹噼里啪啦砸进车厢里,砸到桌板上,砸到乘客的身上手上头上,看到大家大叫着躲避冰雹的滑稽场面,我把撕心裂肺地笑声憋在内心,简直要震碎了肠胃。整个车厢的乘客都冲我嚷嚷找列车长,我依旧苦着一张脸任大家发泄,因为我知道他们会累的,尤其像这样的长途旅行。而且我知道这种时候怎么博取同情,我刚刚特意去卫生间打湿了衣服和头发,看起来惨兮兮,衣角滴着水瑟瑟发抖。等到大家连发泄的精力都耗尽的时候,我悄无声息地躲回到休息室。
在休息室狭窄的床上,我觉得我的某一部分改变了,人随时都会改变,成长是一种不可逆的改变,我见过三两岁的小孩子下了火车会对火车摇摇手冲着火车说再见,而成年人,即使是最有童心的成年人,也不会有这样的行为。孩子可以对人产生感情,也可以对物产生感情,可是成年人不行,成年人要是对物产生感情甚至需要去看心理医生。而这一切的改变只是我们长大了,我们在时间中被流逝了。改变是成长中痛苦与快乐的源泉。我决定我要让事故鉴定科对一块车窗玻璃签字,我并不知道这件事对我到底意味着什么,但是我必须要做些什么,我必须要有一个改变。
车窗都是用了防碎玻璃,不管从哪个角度,只要打破了整个车窗都会碎,只是不会伤人,因为玻璃渣不是尖锐的。当是列车行驶的位置是荒郊没错,但不代表荒郊就不会有人,也许是某个醉汉甚至是精力过于旺盛的少年,一颗尖锐的石子打在了运行的列车上,所以导致了车窗破碎。事故鉴定科不可能想不到事故原因。我找列车长问车窗的进度,列车长只是叫我不要管,安抚好乘客情绪。
我想要不是有接下来发生的事,车窗的事也许会是另一种结局,可是谁能知道命运会走向哪里呢。
没有车窗的位置一般都会协调成没有小孩没有老人的成年人,这一天车里很闷,黏糊糊的空气包裹着大家。车厢里的乘客都把车窗高高抬起,被纸壳胶带封的严严实实的“车窗”也被扯了下来,列车不紧不慢地在铁轨上行驶昏昏欲睡,有一个好动的小孩子趁着家长打盹凑到没有车窗的位置,然后伸出了手,就在电光石火间,两车交会,血肉模糊,孩子没反应过来小臂已经不见了,然后就是撕心裂肺的哭声,家长不知所措,整个车厢都消失了,我耳朵里只有吱吱声,等我的意识回到我的肉体的时候,孩子已经被送到最近的医院,我是因为晕血晕倒了,当时的情况,我是听同事说的,列车长赶到了事故现场,列车里有一位外科医生,医生简单的包扎止血,列车全速驶进最近的车站,孩子被救护车接走了。
列车长被撤职,我也被停工在家,事故科的科长被停职,可是这一切也换不回孩子的健康。我听说铁路部门在打官司的时候,还强调即使有车窗也不会影响孩子把手伸出去,况且家长监护不到位,铁路部门不是幼儿园。至于结局,赔偿肯定是不少,车窗肯定也换上了。
至于我,我不再是列车乘务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