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位年轻人中三位一上车就脱了上衣,露出了足以夸耀的肌肉,唯有身体瘦肖的杜立明不肯脱去那件恭维体面的宽松衬衫,李维马文成苏立军三人坚持要看他的笑话,“我们身上出的汗除了太阳晒的,还有替你出的,不过,多出汗可以不用上厕所了,这么多人,等你挤到厕所门口也都挥发完了,哈哈。”,李维继续挖苦说:“弱不禁风真的是夸你了,你快弱不禁光了。”杜立明没办法,只得脱去上衣表现雷同。李维拍着杜立明的肩膀打趣说:“这才像个男人——不过你不用等到死就可以做人体骨骼研究的活标本了——标本也出汗了”他故意把“男人”两个字拖长了音节,以引起大家对杜立明男人身份的质疑,至少属于性别的中间状态。可怜本来就单薄的杜立明早被太阳晒透了身体,现在又被人看穿了体格,尴尬的不停拨弄着鼻梁上打滑的眼镜,解围着说:“天气热本来就出汗多,让你说的我又多出了一身汗,你就让我给体内留点水分吧,你这一路说下去,估计到站我就真的成木乃伊了。”说着挠了挠被蚊子咬在胳膊上的几个红疙瘩。王克明远远地看着他,同情得要笑,想不到他竟有如此大的勇气暴漏着人类在生物界战败的标记。他也几乎断定这四个人是今年新分配的大学生,至少在他们身上有两样东西没有丢,一是相互坦诚;二是相互挖苦。杜立明说“光着背靠着人造革的座位影响汗腺的排泄”,顺势把衬衫搭在后背上,并迅即地用余光扫视四周,看有没有女孩看到自己的窘态,王克明吓得忙眯缝起眼睛。杜立明见四周不是和他一样的近视眼就是样子丑陋的女人,心理安慰了很多,没有漂亮女孩,又有些快意的失望。
李维吵吵着要打扑克,杜立明从靠窗的位子调到过道的边上,背对着车厢的半边人,即便有人笑话他,他也可以因视之不见而不置一理,他现在最怕的就是与人对视,到现在也才明白人格有时还需要体格的弥补。王克明适才心情上的宽舒把起初的悲观扫荡了一大半,混沌的思想也渐渐明晰起来,如同清晨的雾被初升的阳光蒸融后,可以看见周围的轮廓了,他感觉车里的所有人都表示出跃跃前往的兴奋状,也被众人烘托得豁然忘机。列车一声撕心裂肺的长叫震破了热的牢笼,在它自造的风中寻求安适与乐观,列车满载着一车人的一腔热情、一心热望和一身热量,全纠缠在热空气当中,没有被列车的惯性甩掉,依然同步着自身的影子,在前方的大小站口,又不知会捡起多少热情、热望和热量,又会失落多少个希望。来去的中间,又有多少新的记忆和新的遗忘。
为了记忆,我们必须在心灵割开一道道伤口,把记忆封存进来,那些没有缝合的都将被遗忘,成为永远的伤疤;而被记住的也会在心灵中隐隐作痛,它们会在缝合后看不见的伤口里拥堵纯净的心灵。
一想到前途,王克明就觉得希望是疑惧的,毫无经验的反抗,又缺少冲动的响应。随着列车在钢轨上“轰隆轰隆”单调而有规律的脉搏,所有的怀疑与担忧也渐渐稳定下来,稳定总会让人觉得无聊。无聊之间,他欣赏起周围的旅客来了。他边上一位男人向另一个借鞋穿去卫生间,发现此人只有一只拖鞋,暗笑着这人便是上车前看到的那位逃票者。紧挨逃票者的是一位打扮入时的丑女人,带领的小男孩证明她是已婚少妇,她从包里取出藏匿着的波斯猫抱在怀里,抬举着主人的身价,她脸上的化妆品充当了放大镜的作用,把不协调的脸拉近了与观察者的距离。李维悄声向三人散布:“她丑得不尊重事实,丑得不光明磊落。”也许是她生小孩时营养供得足,到现在还贪心的发福,因为生的是男孩,更添了她脸上的骄横,脸上的肉像爱啰嗦的人,嘟嘟囔囔个没完没了,让她的骄横有了后台和靠山。在女人的后座有几个长相和她极般配的男人,他们逗引着男孩,含沙射影地提出了一些问题,譬如“就你和你妈两个人?”“那你爸爸呢?”“你们在哪下车?有没有人接车?”这几个醉翁还不时醉眼惺忪地瞅瞅女人,又合伙问小孩:“你数我们几个人?”小男孩“2、4、6、8”无独有偶地数着,逗得王克明也笑了起来,那位一直翘着二郎腿的逃票者更是尽心尽力的笑,王克明暗想这家伙逃票逃出了桃花运气。见女人板着的脸上疏忽一笑,众男人乘胜追击,忘恩负义地撇下男孩不管了,直管和女人攀谈起来,孩子本是爱情稳固的捷径,现在也成了调情者必走的弯路。王克明鄙夷这些男人,不再正眼瞧他们,将头扭向了车窗外。
因为对面的女人长相丑,他可以全神贯注的替前途担忧。对过去——老了的自己他有权利故妄念之;对未来——新生的自己他须尽义务存怀远之情,好比家长们对孩子的爱心绝对比对父母的孝心要倾注的多,也就是做得起称职的父母未必做好孝顺的儿女。王克明现在还不能把玩回忆,尽管回忆要比正在经历的轻松得多,哪怕回忆是痛苦的往事,因为回忆本身先天地享有一种乐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