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李维好几次想把杜立明给李美静写情书的事说给克明,让他好提早预防,顺便刺激他优柔寡断慢吞吞的性子。恋爱的事情谁能说清楚呢,男女在一起日久生情是常有的事,很多女人一开始都坚信不会嫁的男人后来还不是爱得死去活来,女人一旦傻起来会傻到无可救药,杜立明虽说长得不好看,贾平凹的《丑石》不就是“以丑为美”的吗,纪伯伦也曾劝导他自己:目不转睛地注视着被人们认为丑的一切事物,直到看出美来。李维自己都觉得和杜立明相处时间长了,竟然发觉他还有一点点的英俊了,难保李美静没有这样的看法。转念想万一将来李美静和克明成了恋人,他知道他们的隐私太多的话,他们和他在一起一定会很尴尬,以后难免会疏远他,恐怕最后连朋友也没得做了。他只对王克明说杜立明已经开始在写表演节目的朗诵诗歌了,让他也要抓紧,“你可以写写工人的生活,说实话我都有想写他们的冲动,他们的嬉笑怒骂都像是原生态的,拙朴而真实,我写不好,你看的书的档次比立明要高,你一定比他写得好。”王克明深受鼓舞,熬了一个通宵,完成了他的第一篇完整的文章。这是一首长诗,描写的是工人师父内心里不被人发掘的喜怒哀乐,几个月见习期对工人师傅工作、学习和生活的感受,了解到他们卑微渺小的、被上层人物常常忽视和无视的喜怒哀乐多么需要被关心被关注,他的诗歌将会是一举火把,照亮这个被人遗忘的角落,让这个荒芜的、人烟罕至的无人区焕发出生机。
当李维读到中间部分忍不住叫好,还小声的念出了声。
我们承认,也曾气馁也曾失望
可人嫌的活计总要有人承当
我们承认,有过埋怨有过牢骚
可干起活来我们依然敢拼敢闯
我们承认,我们的工作又累又脏
可走在大街上我们照样风流倜傥
有人对我们污蔑,有人对我们嘲讽
谁说我们文化纯属低档
我们的“演讲”会让大学生们自惭形秽而不再狂妄
谁说我们粗俗,我们会说这不是诽谤而是标榜
意思是我们性格开朗
谁说我们庸庸碌碌
只有平凡的劳动才能树立伟大的形象
他一口气读完,用不可思议的眼神研究着克明,仿佛是天文学家发现了新的星系或是生物学家发现了新的物种。“不得了,不得了,我都嫉妒你了——好像立明回来了,赶快收起来,先别让他知道,暂时保密,到时一鸣惊人。” 吃完早饭李维就要回单位了,临别之际,他拥抱了克明和立明,顺势要去拥抱刘动,刘动只伸出手,他忙乱地收拢双臂,像是绊了一脚的人抓住了平衡身体的支撑物,胳膊的力量全用在了手上,松开后刘动在裤子上轻轻摩擦着被李维捏疼的手。李美静连握手的机会也不给,她抬起右手只用四个指头在空中敲击了几下算是告别了,好像在弹奏空中的一架钢琴,大家都知道她弹的音符是再见。李维眼里充盈着依恋和不舍,连杜立明这个他看不起的人,现在看时都流露着羡慕,“国庆节的晚会我一定来!”一声长长地汽笛声仿佛在彼此间间隔出了屏障,这个透明的摸不着的屏障,愈发得让人无奈和惆怅。
心情是一把尺子,会根据人的情绪的好坏变得忽短忽长。来时还觉得从单位到火车站太短,回去时却是这样的漫长,杜立明解释说是爱因斯坦相对论里的时空扭曲现象,是时间发生了膨胀,李美静冲着汽车玻璃不紧不慢地说爱因斯坦也胆小怕事,只敢写写相对论,他就不敢写绝对论。噎得杜立明竟很配合的打起了嗝。克明和刘动望着车窗外,两个人也不说一句话,季节已到了中秋,道路两旁秋的凉意似乎哄透了心扉,身体内外统一的像是隐身了,自己都觉得自己不存在了,刘动不希望自己的沉默让克明误以为是和李维分别后的伤感,她主动搭起话来,如同在这秋天里返照了一点春光。李维来的这两天,四个人的感情冒失地有些冒进,现在在车上冷静下来,才醒悟到两天来的美好局面是场骗局,情感回归到原来的位置时反倒让四个人觉得生疏,直到了单位好像才又重新认识了,好比冬天的冻馒头要回锅蒸一次才认为是熟食。
在迎国庆的晚会上,李维如约来了,克明表演的诗朗诵深受好评,主席台上局工会和团委领导也指着台上的克明在向马红旗和叶齐民询问什么,观众里张安贵和他的几个铁哥们用短促的口哨捧场,晚会结束后站长马红旗走近克明,拍着他的肩膀低声说:“好好干,有前途。”这句话仿佛是递给他的高倍望远镜,让那个渺茫的前途突然近得清晰可见,仗势力的相信,有靠山的希望,结局美满得没有任何瑕疵,今后的道路应该是用熨斗烫过的,平展得不会再有波折。在一次车站党委常委会上,谈到高福祥的继任人选时,兼任党委副书记的马红旗推荐王克明将来接替高福祥的团委书记工作,而叶齐民更倾向于杜立明,意见的分歧让人选难产,可等待升职不像怀孕,十个月终会分娩,怀孕还有双胞胎的可能,王克明和杜立明只能选一个当团委书记,他们的命运成了领导们斗争的一个砝码。
第二天晚上,李维招呼大家去跳舞,路上他悄声告诉克明:“你的诗朗诵比情书管用,李美静看你的时候比以前专注了——嘿嘿!不说了不说了——你相信——一见钟情吗?你应该相信,我最近特别喜欢一个女明星——我说不清像谁---咦!你看你看,刘动这个侧脸和她简直是一个人。”说完快步追上前面的女孩,克明愣愣的看着他的背影。
见习期教育室的理论学习快要结束了,考试是在所难免的,用张主任的话说:“教育的权力就是考试,否则真成了尽义务了,学生对老师的尊敬和崇拜就是从考试中树立的。”看大家都正襟危坐,像是受到了恐吓,他又语重心长地说:“考试不过是检查你们的学习效果,也是对我们教学水平的检验,试题都是平时笔记里的内容,如果记录认真的话满分应该不是问题。”四个人一听更傻了眼,上课都没有做笔记,全把上课课本的封面撕下来粘在小说上,小说里面好的段落都摘抄在笔记上,这样的伪装竟然骗得张主任认为自己的教学经验还不落伍,想必他们四人在大学的课堂上也不过尔尔,那么他的教学也堪比大学教授了,难怪张主任对他们得满分信心十足。克明紧张地问杜立明:“听说不及格就不给发见习期其他工种的上岗证?传出去丢死人了。”杜立明宽慰也自慰着说:“应该不会吧,他要咱们学生丢人,他当老师的也好意思见人!咱们和他是拴在一个绳子上的蚂蚱。”王克明放心不下,下午买了包烟去找教育室的胡干事,胡干事不能立刻摊牌,维护着教育的地位,含混说:“现在的考试越来越严格,职工每年要考一次,领取上岗证,否则待岗。”王克明听得身子矮了半截,他忙递上烟,胡干事推诿了两下,也宽宏大量地收下,才可说实话:“制度虽然严格,可流于形式,虽说张主任亲自监考,不过他明年就可能退休,现在在考场他呆一会就走了,也不愿得罪人了。”说完他认为这些话还不能抵上一包烟钱,又接着说:“有机会抄,很轻松过关,虽说局里年年要我们考试,可工人过不了关拿不上上岗证,没人干活了又是矛盾,所以形式主义是逼出来的。”说完他认为完全可以换来这包烟,于是取了根毫不理亏地抽了起来。克明把得来的消息告诉三人时,三人像是提前得了满分一般高兴得跳了起来,还要分摊那包烟钱,杜立明打断说:“还是抓紧做一些夹带。”
考试的那天,张主任看见四个人的座位就好笑。记得刚开课时,四个人星罗棋布地分散在吊扇的下面,好像围棋的中国流布局。而今天随着天气转凉,两个男孩肩并肩在前,女孩肘碰肘在后,四个人顽固紧凑得像是魔方,都望着张主任也在笑。三个多月的学习,彼此已经熟悉了很多,有时张主任烟瘾犯了还要找杜立明借个火,师生关系相当融洽。发完试卷,张主任背着手出去了,杜立明小脚跑到门口向外打探,确信张主任已经走远,他胜利地扬扬手示意快抄。他训练有素地拿出没有了封面的课本,女孩熟能生巧地抽出裁成纸条的夹带,克明旁观者清地看着杜立明的试卷,没料到学生时代的考试功底竟然在工作中也有用武之地,看来任何才能还都不能荒废。立明见克明剩下最后一道题了,不容怠慢,他忙把自己的试卷往克明的手边一推,压低嗓音厉声说:“拿去抄!”至少要让女孩听见。克明心中暗笑,想他杜立明的试卷本身已是抄袭来的,还要在自己面前这般炫耀逞能,想必贪官请客一定很豪爽。
四个人交完卷,杜立明坚决要让克明请客,作为抄袭试卷的回报,克明满口答应,李美静也趁热打铁说:“看来要提前预祝得满分了。”说完和刘动心心相印地笑。杜立明说:“他不是上次说要请你们两个的客吗,今天是实践诺言。”又隐约其辞说:“我去怕不合适吧。”刘动一听就明白,李美静不依不饶说:“其实咱俩是沾了刘动的光了。”杜立明听李美静说“咱俩”,一时又战栗又温存,没心没肺地说:“那咱俩就不去了。”李美静懊悔刚说话感情色彩太浓,她皱眉不再搭理他。刘动愈听愈生气,固执说:“一块去,必须去。”见刘动带着气带头走在前头,克明自认花钱买罪受。饭桌上,立明只恨不能把克明吃成贫农,刘动和李美静不停挥动着筷子助兴,在克明看来,他们拿的不是筷子而是屠刀,他暗自叫苦,发誓以后决不可在女孩面前轻易许诺。到晚上,杜立明开始拉肚子,一连往厕所跑了几趟,克明看表快十二点了,笑着埋怨他说:“那盘牛肉都让你和李美静吃了,你的胃又不好。”杜立明无力地反抗说:“我也没吃几块,李美静比我吃的还多,她也没事,不是牛肉的问题。”王克明不愿再和他争“肉”吃。两个人刚准备睡觉,刘动来敲门,说李美静发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