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来自淘故事,经作者授权发布;作者:见卿
我与立春相识在一个寒冷的初春。
那夜下了一场小雪。
薄雪落在屋檐下,黄杉的少年伏在窗前木椅上激烈的咳嗽着。
月光散落在堂中,我看见少年偷偷藏起带着血迹的手帕。
从旁人的闲言里,我得知他是知府家的小儿子,自小体弱多病,有好几次险些没熬过冬季。
少年喜欢读书画画,房间里摆满了书籍,他的随笔挂的到处都是,其中十有八九都是人像。
画像的主人,是立春的未婚妻。
那个叫董婉儿的女子是立春的救赎,是他垂危时唯一能唤醒他的良药。
这一年,立春18岁了,他与未婚妻的婚约即将履行。
少年每日都很亢奋,即便病得起不来床了,依旧要趴在床上去画董婉儿的模样。
满屋子的董婉儿陪着他,好像这样就可以忘记病痛。
但作为旁观者,我知道,这不过是他的错觉罢了。
从我与他相伴的十几个日月里,董婉儿来看他的时间微乎其微。
那位大小姐温婉端庄知书达理,但也有邀约无数,她是寒城名媛,每日忙着参加宴会学习新的妆容。
出于对好友的关心,我曾偷偷去看过她的生活,听过她对立春的想法。
“立春虽好,但那副身子孱弱,恐怕不是良人,婉儿要是有心上人,爹就去知府家退亲。”
对于父亲的规劝,董婉儿从来都是没有表示的,她只会回答女儿知道了,转头把所有都抛之脑后。
当时我想,最起码这位大小姐还是想要嫁给立春的。
可惜世事无常,董婉儿在诗会上与新科状元一见钟情,两人花前月下你侬我侬。
他们那腻人的情话我听到牙疼,却也忍不住心疼那个毫不知情的少年。
在窗外听着屋里翻动纸页的声响,我好几次忍不住推开窗去告诉他,他要等的女子早已找到良配,他的等待不过是笑话。
可我怎么敢呢?我只敢微微推开窗子,好把月光照进去,只求这样,能把董婉儿给过他的那一点光慢慢代替。
立春生日那天,冰雪初融大地回暖。
嫩叶草芽顶开砖石的时候,立春的身体也奇迹般的好了许多。
能够下地行走的第一天,立春便穿着厚厚的棉衣狐裘迈着虚弱的脚步到董员外家拜访。
董员外热情的招待他,拿出了珍藏的好茶,华贵的大堂打扫的干干净净,茶水的热气弥漫,迷了立春的眼睛。
他以为自己的岳父也是满意他的,满心欢喜的提及了婚约。
回答他的却是董员外迟疑的拒绝。
他说:“贤侄有所不知,你和婉儿的婚事我已经与知府商量过了,知府也同意了。”
立春白着脸强颜微笑,似乎不懂自己的父亲都同意了什么?
董员外仔细看着他病弱的样子,叹了口气:“这婚约已经作罢,婉儿也另觅良人,贤侄还是早点相看别家女子吧?”
立春是怎么回家的呢?
是我指使春风半抬半抱着把他送回了房间。
躲在门外,听着少年压抑的抽泣,我险些就把董婉儿抢到他面前,强心圆了他的心愿。
“吱呀~”是木窗推开的声音。
少年撑着窗户抬起头,遥遥望着天边的月亮。
银灰色的月光笼罩在他身上,春风温柔的在他指尖缠绵,残梅从院墙飘落,不偏不倚落在他鼻尖。
我看见他哭红的双眼终于染上笑意。
为美色昏头的我拼了命的刮起了大风,搅合得临院的没剩几朵的梅树枝丫乱颤,红得泣血的梅花纷纷扬扬的飘过他窗边。
立春伸手接过一片,虔诚的捧在手心,望月许愿。
这一刻,我没看见他的难过,没看见他的委屈。
能看见的,只有他眼里格外好看的月亮,也是第一次感觉我在凡人眼里这样华美闪亮。
——
春季来临后,立春的身子一天一天好了起来。
从前病弱的少年现在也可以像别人一样骑马踏青,可以坐在树下偷偷抿上一口小酒。
这段时间,立春天真烂漫的好像正在盛放的桃花,明媚的笑脸闪耀得我也得暂避锋芒。
我是高兴的,高兴他终于冬尽春来,也是悲哀的,悲哀他残缺的童年。
更悲哀的是,立春的身体刚好,便得知了一个噩耗。
董婉儿与新科状元订婚了,婚礼就在今年冬季。
董婉儿带着丫鬟亲自来给立春送喜帖。
彼时正是黄昏,新月斜斜挂在天边,立春站在桃树下,垫着脚去闻桃花的香气。
我远远的听着他们谈话,看着立春重新变得毫无生机的眼神手足无措。
我想要赶快跑过去,遮住他难过的双眼,驱赶走一切伤害他的人类。
但天空突然翻涌起乌云,云层遮住了月亮,我也被迫陷入沉睡。
等我再次醒来,却失去了少年的行踪。
我潜藏在知府家宅的每个角落,才从只言片语中拼凑出有用的信息。
原来是少年那夜突然疯魔,拿着匕首险些伤了董家小姐,知府大人震怒,派人送立春到寺庙去,要他在那里反思祈福。
我找遍了寒城附近的所有寺庙也没见到少年,我疯了一样的召唤狂风,循着花落的痕迹逼迫万物向我俯首。
我的反抗迎来天神震怒,他们降下雷劫将我劈到粉碎,又恩赐雨露让我得以维持完形。
终于在夏季的某一天,我在边陲一座破败的寺庙寻到了立春的影子。
残月挂在天空时,我迫不及待的吹开了寺庙残破的大门。
月光循着我的脚步,一寸一寸照进杂草丛生的院子,伏在石凳上喝到烂醉的少年似有感应,他穿着脏脏的衣袍笑着举起酒杯一饮而尽。
月光照在他脸上,是我在为他擦去眼角灰尘。
此后,破庙、杂草、残月、劣酒,成了陪伴少年走完余生的信念。
他的光不见了,他便放纵自己沉沦在月色里。
从仲夏到深秋,立春没有一天是清醒的。
他总爱耍酒疯,拽着杂草表演舞剑,抱着石凳放歌。
醉极时,他躺在院子里,伸着双手挥舞,想要将天边的月亮拉入怀中。
我很高兴,我想他是找到了比董婉儿更好的解药。
我以为,有了这让人类发疯的酒,就可以忘记一切烦恼。
就算他永远不是清醒的,我也愿意陪他在这破庙里了此余生。
月算不如天算,入冬后天气渐冷,立春的身体又开始虚弱,严重的时候只能躺在冷冰冰的石板上,动也不能动。
我很着急,很奇怪。
为什么一向爱民如子的知府老爷对他的亲生儿子这么恶毒?
少年要死了,我清楚的知道。
他连酒杯都端不动了,唯一跟来伺候的侍从每天艰难的给他喂下一点米粥,他的气息越来越微弱……
又是一场大雪,寺庙被覆盖的严严实实。
侍从拆了一间屋子,用还算干爽的木头在房间里生起炉火。
温暖逐渐爬上少年的脸颊,但他紧闭着双眼,好像已经什么也听不见了。
就是这个被大雪遮盖的夜晚,我发现了山下急匆匆的一众仆人。
他们是来救立春的吗?
我由衷感到庆幸,有人还记得立春,他是不是还能活过这个冬天?
我兴奋的跟在他们身后,听着他们被大雪冻得牙颤,听着他们哈着气闲聊。
这才知道,原来是董婉儿婚期将近,知府大人派人抬小少爷回去参加婚礼。
我沉默的跟着,跟着。
那群人终于爬上山顶,高兴地喘着粗气,哆嗦着去敲响破庙的大门。
我绕过人群,停在立春窗边,听着他起伏微弱的呼吸。
侍从听到敲门声推开了房门,欢天喜地的迎了过去。
我也忍不住微微推开窗户,偷偷去看床上那人的模样。
也不知是巧合与否,月光顺着微开的窗口昭进来的一瞬间,紧闭着双眼的少年悠悠转醒。
他费力的盯着床下那一缕月光,勉强的扯出一抹笑脸。
蓦地,少年坠入无边黑暗,他紧紧拽着薄被,却连挣扎也没来得及。
——
知府派来的下人如愿抬走了他们的小少爷。
是的,抬走。
他们走进这间破庙的那一刻,少年的魂魄离体,变成了一具还有温度的尸体。
那是我第一次见到人类的魂魄,他变成了一缕烟,轻飘飘的跟在身体身边。
我也跟着他们,一起参加了董婉儿的婚礼,一起经历了家人的哭泣。
犹记得知府大人看着立春的尸体时,眼角是红润的。
我便当他是难过的。
从那后,知府大人带走了立春的身体,我带走了立春的魂魄。
我把他封印在他生日那天。
这样,每当春季到来大地回暖,我便可以看到他的样子,对未来充满期待的样子。
后来,沧海桑田岁月变迁。
人类研究出四季变化,整理出二十四节气。
那一天被定为“立春”
我不知道巧合与否,但我十分高兴,因为现在所有人都知道,我的立春是天地复苏的伊始,他是带我来看人间的精灵。
今月照古人,月圆人未还……
我是祭月,我愿用月神的余生起誓,每当立春的第一声锣鼓响起,我便让人间的迎春花开放,迎接新的一年,迎接我的“立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