改革

第一件事,叫做一条鞭法。这个名字很不起眼,但这件事情却极其重大,用今天的话说,那是具有跨时代的意义。

    因为这个跨时代的一条鞭法,改变了自唐朝以来延续了八百余年的税制,是中国赋税史上的一个具有里程碑意义的转变。

    上面这段话是我在历史论文中用的,看了头晕也别见怪,毕竟这话不说也不行,把伟大意义阐述完了,下面说实在的,保证大家都能看懂:

    自古以来,国家收税,老百姓交税,那是天经地义的事情,毕竟朱重八等人不是慈善家,出生入死打江山,多少得有个盼头。

    怎么收税,各朝各代都不同,但基本上税的种类还是比较固定的,主要分为三块:

    一是田税,皇帝拼死拼活抢地盘,你种了皇帝的地,自然要交钱。

    二是人头税,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天下百姓都是皇帝的子民(都是他的资源),有几个人交几份钱,这是义务。

    三是徭役,说穿了就是苦力税,所谓有钱出钱,有力出力,遇到修工程、搞接待的时候,国家不但要你出钱,有时还要你出力。两手一起抓,一个都不能少。

    有人可能会说,要是我那里都是山,没田怎么办呢?或者说我有田,但不种粮食,又怎么办呢?这个你不用担心,国家早就替你想好了,权利可以不享受,义务绝对跑不掉。

    简单说来是有什么交什么,山里产蘑菇,你就交蘑菇,山里产木材,你就交木材,田里要种苹果,你就交苹果,要种棉花,你就交棉花,收起来放仓库,反正一时半会儿也坏不了。

    个把“刁民”可能会问:那我要是捕鱼的渔民呢,你又没冰箱,鱼总不能放着发臭吧?

    嘿嘿,放心,朝廷有办法,做成咸鱼不是照样交吗?跑不了你小子。

    中国的老百姓上千年就背着这么三座大山,苦巴巴地熬日子。

    实事求是地讲,在中国历史上,大一统王朝的统治者,除了某一些丧心病狂,或是急等用钱的人外,对百姓负担还是很重视的,田赋的比例基本都是二十比一(5%),或是十比一(10%),能收到五比一(20%),就算是重税了。

    从这个数字看,老百姓的生活在理论上,还是能够过下去的。

    不过很可惜,仅仅是理论上。

    说起来是那么回事,一操作起来就全乱套。

    因为在实际执行中,各级官吏很快发现,能钻空子捞钱的漏洞实在是太多了:比如你交苹果,他可以挑三拣四,拿起一个,说这个个头小,算半个,那个有虫眼,不能算。你交棉花,他可以说棉花的成色不好,抵一半,你也只能回家再拉去。

这还是轻的,最大的麻烦是徭役。因为田赋和人头税多少还能见到东西,当官的赖不掉,徭役可就不好说了,修河堤、给驿站当差、整修道路,这都是徭役,完成了任务,就算完成了徭役。

    那么谁来判定你是否完成任务呢?——地方官。

    这就是所谓的黄鼠狼看鸡了,遇到良心好的,还能照实记载,遇到不地道的,就要捞点好处。你要没钱,他就大笔一挥——没干!有意见?这事我说了算,说你没干就没干,你能咋地?

    事实证明,在当时,除了一小撮品行较好的人外,大多数朝廷官员还是不地道的,是不值得信任的。有漏洞不钻,有钱不捞,这个要求实在有点高。总之是一句话,玩你没商量。

    无数的老百姓就是这样被玩残的,朝廷没有好处,全被地方包干了。

    此外,这一收税制度还有很多麻烦,由于收上来的都是东西,且林林总总,花样繁多,又不方便调用。

    比如江浙收上来一大堆粮食,京城里吃不了,本地人又不缺,听说西北缺粮食,那就往那边运吧?一算,粮价还不够运输费。那就别折腾了,放在粮仓里喂老鼠吧。

    更头疼的是,各地虽然上交了很多东西,除了粮食,还有各种土特产、中药药材等等,却没有多少银两,这些玩意儿放在京城里又占地方,还要仓管费,遇上打仗,你总不能让当兵的吃棉花、提几两药材当军饷吧。

    而某些吃饱饭的大臣无聊之中,想了个馊主意、说既然有这么多东西,闲着也是闲着,不如拿去给京城的官员们发工资。比如你是户部正六品主事,按规定你该拿多少工资,但到发钱那天告诉你,国家现金不够,我们现在只能发一部分钱和粮食给你,剩下的用棉花抵,不过你放心,我们到市场上估算过,如果等价交换,拿这些棉花绝不吃亏。

    奶奶的,老子辛辛苦苦干到头,就拿着这几袋棉花回家?老婆孩子吃什么?

    必须说明,这绝对不是搞笑。自朱元璋以来,明代官员都是这么领工资的,有时是粮食,有时是药材,个别缺了大德的皇帝还给纸币(胡乱印刷的不值钱)。早上领工资,下去就去集贸市场兼职小商贩叫卖的,也绝不在少数。

    国家吃了亏,百姓受了苦,全便宜中间那帮龟孙了。

    所以张居正决定,改变这一局面,他吸取地方经验,推出了一条鞭法。

    一条鞭法的内容很多,但最主要的,是颁布统一规定,全国税收由实物税变为货币税,明白点说就是以后不收东西了,统一改收钱。

    这是一个看上去很简单的命令,却有着绝不简单的历史意义。

    因为从此以后,不管是田赋、徭役还是人头税,都有了统一的标准,不是当官的说了算,交上来真金白银,有就是有,没有就是没有,不再任由官员忽悠。

    当然了,根据官员必贪定律,张居正也给大家留下了后路。因为各种物品如粮食、水果、药材、丝绸,都按照规定折算成银两上缴,而折算比率虽是由朝廷掌握,但地方上自然有特殊情况,适当照顾照顾,从中捞一笔,似乎也是很正常的。

    于是皆大欢喜,朝廷拿到的,是白花花的银子,老百姓也不用听凭官员糊弄,贪也好,抢也好,说好了宰一刀就宰一刀,至少日子好过点。官员们好处少了,但也还过得不错,就这么着了。

    所以事实证明,越复杂的政策,空子就越多,越难以执行,王安石就大体如此。一条鞭法虽然看似简单,却是最高智慧的结晶,正如那句老话所说:

    把复杂的问题搞简单,那是能耐。

    张居正和他的一条鞭法就此名留青史,并长期使用,而那三座大山也一直没动窝。雍正时期实行摊丁入亩,将人头税归入田 赋,才算化三为二(实际上一点都没减,换了个说法而已),徭役直到解放后才正式废除,而历史最为悠久的田赋,也就是所谓的农业税,前几年也终于得以停征。

    社会主义好,这是个实在话。

    张居正干的第二件事情,其实是由一封信引起的。

    万历元年(1573),张居正上书皇帝,当然了,其实就是上书给他自己。在这封自己给自己的信中,他写下了这样一句话:

    “月有考,岁有稽,使声必中实,事可责成。”

    一个历史上鼎鼎大名的政策就此诞生,而它的名字,就是此句中的两字——考成。

    这就是张居正改革的第二大举措——考成法。

    如果你不知道考成法,那很正常,但如果你没有被考成法整过,那就不正常了,因为从某种意义上讲,这个考成大致就相当于今天的考勤。

    张居正搞出了一整套制度,但他很清楚,制度是次要的,执行是主要的,指望自己手下这群懒汉突然良心发现,辛勤工作,那是天方夜谭。

    所以经过反复思索,张大学士想出了这个绝妙的办法,具体说来就是记账。比如一个知府,每年开初就把要完成的工作一一列明,抄录成册,自己留一份,张居正那里留一份,到了年底一对,如果发现哪件事情你没做,那就恭喜你了,收拾东西准备去县城吧。

    如果你到了县城依然如此,对你的处分也依然如此,直到捆被子滚蛋为止。

    该法令适用范围近似于无穷大,从中央六部到边远山区,如不照办,一概都照章处理。

    按照以往规律,新官上任三把火,雄心勃勃一回,烧完之后该干吗就干吗,所以有些官员也不在意,以为咬牙挺一挺就过去了。可他们把牙咬碎,也没等到完事的那一天。

    张居正这次是动真格的,真格到了有点恶心人的地步。比如万历三年(1575),有人反映,赋税实在太难收,你说收十万就十万,遇到歉收你让我去哪儿淘银子?

    事实证明,张学士还是很民主的,很快,他就颁布规定,从今以后地方赋税,只要收到一定数量,就算没收全,也可以不处分。

    但指标下来了,大家都高兴不起来,因为这个“一定数量”是九成。

    这明摆着是把大家涮着玩,我能收到九成,还用叫苦吗?然而张先生用行动告诉大家,收不收得到,那是你的事;处不处分你,那是我的事。

    第一个当火锅底料的,是山东的一群难兄难弟,运气实在不好,死收活收就是没收全。更可笑的是,其中有位仁兄,赋税收到了八成八,还是被咔嚓一刀,全部集体降级。

    于是从此以后,官员们一改往日作风,认真干活,兢兢业业,只求年底弄个考核合格,那就菩萨保佑了,工作效率也得以大幅度提高。

    当然了,考成法能够实施,那还要靠张居正,要知道这位兄弟当年也是一路混过来的,朝廷里那些歪门邪道、贪污伎俩,他都清清楚楚。想当初他老人家捞钱的时候,下面这帮小年轻还在啃烧饼。如今最滑的老滑头当权,谁敢跟他玩花样。

    以上就是考成法的主要内容。但并非全部内容,因为事实上,张居正相当狡猾,在那封信中,他还偷偷夹杂了一句极为重要的话,以实现他的个人目的。这句话很不起眼,却是他死后被人清算的真正原因。

    这事留到后面讲,因为光荣事迹还没说完。

    在张居正的严厉督促下,官员们勤勤恳恳,努力工作,国家财政收入不断上升,自正德以来走下坡路的明朝,又开始爬坡了。

    内政蒸蒸日上的同时,明军的实力也得到了进一步的加强——因为几位猛人的存在。

    戚继光自然是头把交椅,虽说他只是个总兵,职务比谭纶和王崇古要低,但大家心里都清楚,这个人的后台太硬,哪怕是兵部尚书,每次到蓟州视察,对戚总兵都是客客气气的。

    而事实也确是如此,张居正对戚继光实在是好得过了头:下属不听话了,换!副手 不听话了,换!上司不听话了,换!

    这么一搞,就把戚继光搞成了个无人敢碰的角色,大家都对他尊敬有加。偏偏这位戚大哥还很会来事,每次京城有领导来参观,他都要亲自作陪,请吃请喝请娱乐,完事了还要送土特产,据说都是用车拉回去的。如此猛料的人物,谁惹?

    在戚继光之前,十七年间,蓟州总兵换了十个人,平均任期1.7年。这个鬼地方,天天有蒙古人来转悠,守这里不是被打跑,就是被打死,运气好的被抓回去追究责任,实在没法待。

    但戚继光就不同了。他到这里之后,只打过几个小仗,之后一直镇守边界十六年,竟然没人敢来。

    究其原因,还是他守得太好。刚到边界不久,他就大力推广修建烽火台,把城墙连成一片,形成了稳固的防御体系。此外,他还大力发展火器,基本上是人手一杆枪。原先在浙江打日本人,好歹还用个鸳鸯阵,现在索性就不搭理人了,蒙古骑兵每次来,还没等挨着城墙,就被一阵乱枪扫射,等你在城外跑累了,再派兵出去打落水狗。这么个折腾法,蒙古人实在受不了,长此以往,大家就都不来了。

    由于戚继光这边密不透风,蒙古部落就跑到辽东去混饭吃,希望有条生路。

    可惜的是,镇守辽东的,恰恰是李成梁。这位李总兵堪称当时第一号横人,他所管辖的地方,既不修城墙,也不搞火器,防务看似十分松懈,所以很多蒙古人慕名而来,想抢一把。可是事实告诉他们,李总兵虽然不砌墙头,却擅长扔砖头。

    他之所以不守,是因为喜欢进攻,别人都怕骑兵,唯独他不怕,因为他是当时明朝最为优秀的骑兵将领,手下有一支精锐的骑兵,人称“辽东铁骑”。这支部队战斗力极强,在他镇守期间,出战三十余次,战无不胜,经常追着蒙古人到处跑,让人闻风丧胆,是后来天下第一强军“关宁铁骑”的前身。

    当然,这位兄台因为打仗太多,杀人太狠,也有点浑,还惹了个大祸,这些都是后来的事情,到时再讲。

    蓟州和辽东有这两人守着,宣大那边也不打了,大家正忙着做生意,没有工夫打仗,于是困扰了明朝几百年的边界问题终于得以缓解。

    国库充裕,边界安宁,大明王朝已经建立了两百年,混到这时候竟然还有如此局面,不能不说是个奇迹,而这一切的缔造者,正是张居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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