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卷《女逃亡者》第一篇
“阿尔贝蒂娜小姐走了!”弗朗索瓦丝的话传到小普耳朵里的时候,他感到震惊和巨大的痛苦,但他要在朗索瓦丝面前佯装不那么震惊、不那么痛苦,因为这样他才能让自己相信阿尔贝蒂娜不久就会回来,她曾经住过的房间如往日一般迎着微风与阳光,只是她的倩影了无踪迹,小普不敢涉足没有她的房间,但仍让弗朗索瓦丝像往常一样打扫,把床被叠好,等待女主人回归。
她不是什么女主人,充其量是个还在考验当中的未婚妻,更多时候他把她当作自己藏在家中的女囚。他为她提供物质上想享受的一切,以换取她的一丝忠诚,尽管连这一丝忠诚都没有得到,但长久以来她面对他时是温驯的,像某种由他供养的宠物,因此他大着胆子让自己变成奴隶的主人,这心情长久主宰着他。直到这天清晨,阿尔贝蒂娜不告而别,只留下一封信,他习惯的大厦在这一刻崩塌了。阿尔贝蒂娜在他身边时,他想到的是自己决定何时与她分别,这日子没有确定,因此习惯与断绝习惯之间有着一段成长距离,就像备受溺爱的孩子断奶一样,他知道自己心里没有确定那个日子,只要一哭闹母亲就会满足自己,所以离开母乳的日子不明确,只是一个遥远的不会及时生效的警告存在于幻想之中,但是遇到真正严厉的母亲,在发出警告的时候同时会做出断奶的举动。只是一位母亲不太可能同时有两幅截然不同的面孔,要么是长久以来的妥协和溺爱,要么是一直的严厉,这对孩子来说都是渐渐养成的习惯,他习惯于如何面对一个怎样的母亲。阿尔贝蒂娜的离开是突然破坏习惯强迫小普“断奶”的行为,他一直以来都是备受母亲和外祖母宠爱的孩子,但此刻他应该意识到了这世界上有不爱自己的人,有破坏习惯的人,有其他人主宰自己生命的行为。不,其实他早就意识到了,还有不可抗拒的意外和死亡,阿尔贝蒂娜的出走和外祖母等人的死亡,都是他事先无法想象的,曾经只是幻觉,如今却变为现实。
阿尔贝蒂娜离开前,小普已经在筹划如何进行这次长久的别离,他不断和希尔贝特那次做比较,觉得再也没有像放弃希尔贝特时那样的力量了。时间让少年变成青年,让“初恋”变成“未婚妻”,只是这位体弱多病的青年人远不如从前那样能够经受身体和心灵的双重痛苦。儿时觉得世界之外还有世界等着自己拥抱、探索,成人后觉得普天之下并无新事。由于总是使自己习惯于不抱任何奢望,因而也变得更软弱了,还有最重要的是他没有和盖尔芒特夫人以及希尔贝特共同享受过肉体的快乐,这种亲密关系养成的习惯是前所未有的。习惯在意念中如同海洛因,在生活中如同空气,缺少会让人痛苦、窒息,唯一的办法就是把习惯的源头寻回来——不惜代价让阿尔贝蒂娜回家。
他还在暗自揣测阿尔贝蒂娜离开的意图,只有这意图更符合自己的逻辑,才不会让自己对这个人、这件事失去掌控。她的出走并非出自伤感而是源于决心,她为准备出走而下决心放弃她曾梦寐以求的生活,正是这种决心使她看起来黯然神伤。她的出走可能只是为了获得更优裕的生活条件,更多的自由和奢侈品。小普清楚她寻欢作乐的本性,他以为只要洞察这本性就能掌握她的弱点。他一心希望她去土兰她姨母家,而不是巴黎、阿姆斯特丹或蒙舒凡,但是当他打听到她真的在土兰时,这个他自以为希望她去的住处似乎变得比所有地方更可憎了。其他那些她可能去偷欢的地方正暗合了他的心意,那是他觉得她真正可能去的地方,如果他在这一点上失去了把握,那其他关于她的猜想也可能不入正轨,这就是渐渐丧失的对她生命的掌控力。
小普派正在巴黎的圣卢去邦当夫人家,以背着他的方式向邦当夫妇施压,迫使阿尔贝蒂娜赶快回来。这个“施压”其实是甜蜜的诱惑,三万法郎换取自己的侄女回到原来的地方当人家的未婚妻,小普觉得胜券在握,只是这事在办的时候不能让阿尔贝蒂娜知道。小普与阿尔贝蒂娜的分别就像是与希尔贝特分别的一面镜子,而此刻找来圣卢,给他看阿尔贝蒂娜照片时的场景,又像是当初圣卢和拉谢尔之恋的一面镜子。圣卢看到阿尔贝蒂娜照片的刹那惊得目瞪口呆,“怎么,这就是你爱的姑娘?”他克制了语气中吃惊的情感,不过难掩其中的轻蔑,小普立刻明白了他为何吃惊,那正是他看到圣卢情妇时感受过的惊异。彼时“从上帝身边来的拉谢尔”在小普眼中不过是个不值二十法郎的妓女,此时阿尔贝蒂娜在圣卢眼中也一样,为爱情干出如此傻事的人大有人在。
圣卢动身后,小普因为对这件事有十足把握,于是又变得欢快了。但是圣卢的没有回音和重读阿尔贝蒂娜信中“我既然决心已定不可更改”又让这痛苦尖锐起来。盼望她回来又怕她回来的情感一如往常般反复,让人很是焦灼,一种毫无必要但不可避免的焦灼,就像生活中的琐事。在圣卢回来前,他收到了阿尔贝蒂娜的电报,显然她已经知道圣卢是他派去的,并说“如果您需要我,为什么不直接给我写信呢?我会很高兴回来的。”阿尔贝蒂娜希望的也许只是一次妥协,如同小普前面的猜想,她自由的决心和奢华的生活在不断抗衡,利弊之间需要的往往只是一点筹码。小普以为处于上风的秘诀是猜透别人而不让别人猜透自己,他永远不会顺水推舟,反而在回信中说“不,我没有请求你回来,将来也不会这样做。”他的信很长,如他的思念一样长,如他细密的心思一样充满揣测和算计,他例举了很多吸引她的事物,一辆帆船、一辆劳斯莱斯,如果她不上钩这些诱饵全部化为乌有,吸引她的只能是这些事物,不能是自己那颗在意她的心。
阿尔贝蒂娜回信说她也不会忘记离别时那场黯然神伤的散步,这话像是出自小普之口,她的回信没有使事情有进展,小普又开始动作,想以安德烈为诱饵,说家中需要一个替代她的人,此人便是安德烈。也许是妄想着能够引起她的嫉妒,但是在折腾的道路上一去不返,原本只是简单的一件事,却被心思繁复的人搞得如此复杂。圣卢回来后也宣告了失败的消息,邦当夫人根本不相信小普打算娶亲。在这期间小普因为带到家里一个陌生小女孩,抚摸了她并给了她五百法郎,她的父母想起诉小普犯了诱骗未成年人罪,他收到了保安局头头的召见条。这件事显得很不可思议,比真正将阿尔贝蒂娜关起来还不可思议。画风一下子落入现实之中却让人觉得不真实,究竟哪一边才是真实呢。这件事的意义也许是想点醒他,他有禁锢阿尔贝蒂娜的自由,阿尔贝蒂娜也有逃走的自由,他可以在阿尔贝蒂娜不在时从陌生小姑娘那里获得安慰,阿尔贝蒂娜也可以在离开他身边时奔向那些女友。没有谁是谁的主宰,也没有谁比另外的人高尚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