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门上交织缠绕着带刺的荆棘和绯红的玫瑰,热烈地舞动着,像沙漠里怒放的女郎一般用生命绽放。
蝴蝶翩跹在花瓣之上,绵延的气息和香气连在一起,形成一个温柔而狂热的角落。
不少人为此啧啧赞叹。
路边影影绰绰的树木和生机盎然的绿意,飘扬的白旗抖动着寒颤的枝头,这是一片连绵成海的花园。
铃木此刻已经是一个老态龙钟的爷爷了,子女一个个出嫁,离开,楼下他和那个老女人生活在一起。
老女人是他的妻子,成天在外面搓麻将,喝老酒,回来之后就睡觉,她不做饭也不洗衣,木铃先生与她三十多年来没有说过过多的话语。
铃木在散步,他看到丁香花开了,在一个不起眼的小角落里,远不及外面的玫瑰般艳丽,它泼泼洒洒,深沉而热烈地盛开着。
紫红色的花瓣纷然飘落,缠人的气息驻足鼻尖,这是清香的味道。
铃木恍恍惚惚地想起了什么,可是支离破碎的记忆在尖锐的家庭里不断再次摔破,滚落,扎疼了他,于是就被当做垃圾一样忘却了。
他伸手,要触摸那些花瓣,丝丝缕缕的紫色线条,由深到浅,从花芯向外蔓延,最后浅到几乎消失不见。
指尖摸到花瓣的一瞬,柔和的质感好像忽然包裹住他的心,一种久违的温柔和馨香把他坏绕住。
铃木忽然想起了什么。
“唧唧复唧唧,木兰当户织。不闻机杼声,惟闻女叹息。”
琅琅的书声。
中学的时候大家都在努力地按照语文老师的要求背诵着木兰诗,铃木亦是如此。
他忽然看到斜前方的一个女生,她凝望着窗外看得出神。
阳光落入她的眼眸深处,给她棕色的眼球披上一层金黄色的光辉,温暖地牵扯着她明媚的笑容。
她叫丁蕊。
“你在……看什么?”铃木小心翼翼地盯着她说。
丁蕊大大方方地接住了铃木眼中的疑问和热情,没有惊慌,没有逃避。
“我在看外面的丁香,我一直都很喜欢丁香花。”她认真地看着铃木,一字一句地说。
她的声音清脆得像没成熟的西瓜,从沙瓤里流淌出带砂的汁液。有时候又像玻璃瓶里叮叮当当碰撞的小球,碰撞到了铃木的心里。
铃木也转头看着窗外的花朵,并没有什么感觉。
他又把头扭回来看着丁蕊陶醉的眼神,他看着她,也看得出神。
在那之后,仿佛有一种朦胧的情愫在两人之间迅速蔓延。咳,不对,仅仅是在铃木心中迅速蔓延。
铃木不太敢正视丁蕊的眼睛,但是他很喜欢偷偷地在上课时盯着她看。
每次看到丁蕊棕色的微卷头发披在肩上,眼睫毛微微颤动,像一朵夜露湿重的百合花,高挺的鼻梁,白皙的皮肤还有微微垂下的目光,木铃心中仿佛拂过一阵春风般微微悸动,泛起荡漾的涟漪。
他想看着风景一样微笑着看她,她仿佛注意到了他的目光,回过头来微微惊愕地回报以一个笑容,甜美得恰到好处,像撒满了焦糖的卡布基诺。
他心中猛得一阵收缩,随即袭来了一阵馨甜的感觉,砰砰直跳。
铃木会在自己的日记本上写道:“今天她在上课的时候认真做笔记的样子很好看。”
“她今天睡觉的样子很好看。”
“她今天看书的样子很好看。”
铃木匮乏的表达能力永远只能以很好看这三个字结尾,但是在他心中这是最丰富的情感,也是最丰满的描写。
上语文课的时候老师检查木兰诗的背诵,脸上的表情简直要吃人,目光像探照灯,一个也不放过。
丁蕊从头到尾都在看着窗外的花,偶尔收回目光看看课本,始终没有张开嘴巴,于是她和几个学生被老师请到了最后一排罚站。
李俊宇递给丁蕊一个笔记本以记录课堂内容,丁蕊灿烂地笑着接应,嘴角扬起一个比平日更大的弧度。
木铃看着丁蕊高高兴兴的眼神,心中有一种怅然若失的感觉。
丁蕊在那之后变得冒冒失失。
“喂——李俊宇来了——”她的同桌在丁蕊睡觉时猛地拍了一下她的头。
“啊?”丁蕊睡眼迷蒙地抬起头,胡乱地揉揉凌乱的发丝,看到迎面走来的李俊宇,脸上立刻缀上了一层糖浆。
李俊宇走过,她又趴下睡着了。
铃木默默地看着丁蕊熟睡的容颜,嘴唇丰满,散发出诱人的色泽,仿佛抹了一层蜜,阳光轻轻地亲吻着她精致的脸庞,她的发丝,她趴在那里,像一只慵懒而优雅的黑猫,又像一朵青涩的丁香花,缄默而成熟地盛放着。
一个丁香一般迷离的女子。
愚钝的铃木在家里捧着戴望舒的诗歌读了一遍又一遍。
他做梦也想看到丁蕊,走在烟雨迷蒙的江南小镇里,彷徨地,忧郁地走着,眼里满是郁结,迷迷离离地撑着油纸伞,她的发丝拂过他的肩头。
即使是木铃,这样迟钝的木铃,也想体验一下那种擦肩而过的讶异与遗憾。
他在日记本上写下了一首诗:
“你青瓷般的白色旗袍,
莲花一般绽开淡漠的笑颜。
你结满心事的精致眉间,
丁香一样掉落璀璨的泪珠。
多想采撷一朵,
你这样的花,
捧在手心里面,
任你绽放成孤原的雪莲,
或是小镇的丁香。”
铃木写完后并未察觉文字的矫情或是拙劣,他撕下这一页来,小心地对折起来,粘了一朵紫色的花瓣在上面,然后塞进了信封里面,他小心翼翼地把信封揣在兜里。
他要在下次聚会的时候向她表白。
可惜,每一次的美好愿望都会先被残酷的现实狠狠考验一番。
“李俊宇,这个送给你。”丁蕊和往常一样大大方方的递给了李俊宇一盒德芙的巧克力,心形的包装,只不过她的脸上多了几分少女特有的羞涩和对异性的爱慕之情。
铃木没有看到李俊宇的表情,他只知道自己的心,一下子就凉了,恍若堕入冰窖。
他把刚刚拿出来半截的信封又塞回了口袋,并且狠狠地往下按。
铃木闭上眼睛,让重重黑暗阻隔了泪水,他扒开人群,不顾一切地冲出了包间。
心中好像有什么东西,它重重地落下了,坠向了万劫不复的深渊。
再也忍不住夺眶而出的泪水。
他靠着墙角,颓废地埋下头去,有一团棉花哽在喉咙,还有一团塞在心里。
铃木一吸一顿地抽噎着,他的哽咽的声音就像一首二胡演奏的悲伤歌谣,断断续续,起起停停,仿佛一个永远走不到头的黑暗隧道,他渴望见到光明,却迎来了更加幽暗的前方。
“铃木同学?”一个无比熟悉的声音。铃木早已在心里将这个声音演绎了无数遍,用不同的语速,不同的声调和情感色彩一遍遍地回想。
此刻的他猛地一颤,抬起头去,脸上凌乱的泪痕和红红的眼眶为他攒足了丢脸的本钱。
铃木望着丁蕊。
“那个……勒佳说你刚刚失魂落魄地跑出来了,所以我来看看你怎么样。”丁蕊脸上略带尴尬。
“成功了吗?”铃木问她,他忽然感到一身轻松和骄傲。
丁蕊没有回答。
铃木猛然想起父亲的条件。
在那个泛黄的午后,铃木抬着成绩单,低垂着头不敢正视父亲的眼睛。
“下个月,你去外地读书吧,这座城市容不下你了。”他的父亲深邃的话语里藏着悲怆和无奈。
“我不去!”铃木猛地抬头。
父亲狠狠地捶了一下桌子。
“你必须给我走!”他的话语里是毋庸置疑的冰冷和坚决。
“一个月,最后一个月,你好好学吧。”父亲扔下他走了。
好像有一个钩子,缥缈在虚空和人世之间,一下把铃木从回忆里扯出来,赤裸裸地暴露在丁蕊面前。
“我送你回家吧,”铃木说,“就这一次,可以吗?”
丁蕊为难地想了想,但还是微微颔首,铃木笑了,他拉着她冲出门外。
“帮我拿着外套,我去骑车。”铃木把外套递给丁蕊。
丁蕊接下了外套,站在夜色中。
铃木往前走着,忽然一辆轿车停在他面前,他父亲让他上车。
丁蕊等了很久,然后拖着铃木的外套,慢慢地回家了。
有什么东西掉在了地上。
丁蕊捡起来,紫色的花瓣已经有了褶皱和枯黄的边,她感觉到有谁在哭,后来她才发现是她自己。
丁蕊捏着信封往回跑,铃木已经不在那里了。
“为什么……为什么我这样迟钝?”丁蕊抱着头蹲下,大哭起来。
木铃长大了,过着平淡如水的生活,他渐渐老去。
现在,他在一簇燃烧的丁香前散步。
浮动的碎片,飞逝的记忆。
丁香花变得逐渐迷糊,一头栗色的长发,紫色的连衣裙,依旧精致漂亮的脸蛋。
铃木飞快向前,跑过时间隧道,一股更加浓烈的花香袭来,他手上的皱纹迅速消失不见,身姿愈发挺拔。
他跑上去,紧紧抱住丁蕊。
这一次,他不会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