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上次和兴荣说好了要对周甜甜好一点,我们就开始商量该怎么对她好。
我们首先回忆起那天说的两件事,第一是我们得带她出去玩,第二是以后不能让别人欺负她。带她出去玩确实挺难办的,主要是她走路太慢了,哪都去不了,而我和兴荣也都是小孩,要说背她估计够呛。我当时想的是要不弄个自行车带她玩,但想了想,大概率还是和上次一样骑不了。更何况三个人还起码得有两辆才行,我们现在也连一辆都没有。
当时兴荣就想出了个办法:买个轮椅推她出去玩。
我一听连连摇头,说不行,周甜甜又不是瘸子。
他说没关系啊,到时候想去哪里玩了推她去,到地方了就可以下来玩啦。
我顿时觉得非常有道理,这个办法实在是太妙了。
“兴荣,我们没有买轮椅的钱。”
“没关系,这附近有些厂里是做手工的,我们可以去找点活。”
就这样,我们这两天看似出去玩,实则在各个厂里转悠。
“老板,你们家厂里是做啥的?”
“我不是老板,我是这儿烧饭的。”
“那这儿是做啥的?”
“垃圾桶,用来装不听话的小孩,然后运出去扔掉。”
我们赶紧跑了。
...
“老板,你们家厂里是做啥的?”
“做道具的。”
老板从桌子下掏出一条非常逼真的橡胶蛇,跟我的胳膊一样粗,一扭一扭的和活的一样。
我们赶紧跑了。
...
“老...老板?”
三个满是纹身的光头转过身来,嘴里叼着烟。
“你说什么?”
“没什么...”
我们赶紧跑了。
找了几天之后,我们还真的找到一个愿意给我们活干的厂子。他们家是做手串的,每个手串需要穿上相同顺序的珠子,老板承诺穿一条给五分钱。我们回家拿来扁担,去他们厂里把手串和珠子背了回来。
我娘看到堆在地上的一大堆东西,问我们要干啥,我们只和她说想赚点钱。
后来一段日子,我们放学回家做完作业就开始穿手串,也不出去玩了。家里的两个大人都有点担心,晚上还偷偷商量我们是不是瞒着他们做了什么坏事。
周甜甜见我们废寝忘食地摆弄这些东西,也来帮忙,不过她笨手笨脚的,连珠子都拿不稳,手一抖就全掉地上去了。我们现在对她的态度好了很多,也会手把手教她怎么弄。
家里的两个大人更担心了,晚上又商量说我们哥俩为了瞒着他们的事儿连周甜甜来帮倒忙都不嫌弃了。
穿这个手串的手法和当初村里那些人穿蚂蟥差不多,他们种田的时候被蚂蟥咬了,就拿根野草把蚂蟥穿起来翻过来,然后插到田边让太阳晒。我和兴荣说我出我的想法后,他也觉得特别像,于是我们每穿好一条手串就念叨太阳晒蚂蟥什么的。
大人们不知道我们在念叨什么,只觉得怪怪的。晚上我娘又和周强说这俩孩子现在神神叨叨的,还暗地里让周强到学校的老师那里打,问听我们在学校是不是犯了什么错。
我和兴荣知道后嘿嘿的傻乐,就不念那句话了。
过程中周甜甜还给我和兴荣每人穿了一串手串,说这是送我们的,和别人的不一样。我们哭笑不得,她竟然拿我们弄回来的东西送我们,但是转念一想还是接了过来,反正厂里每次给的材料都会有多余,自己拿几串也不影响。周甜甜见我们接受了,又催我们戴上,我们只好戴到了手上。我和兴荣看了看手腕,虽然感觉周甜甜有乱穿的嫌疑,但是还怪好看的。
就这么大概赶工了一个月,我们凭借每天晚上穿五百条的进度,终于凑了八百块钱。星期六下午,我们去市里把那辆崭新的轮椅推回了家。
回到家里,我们确定了两个大人都不在,赶紧把周甜甜叫了出来。
“大哥二哥,干嘛?”
她傻傻的,不认得这是轮椅。
“你坐上去,我们带你去玩。”
她一听带她玩,马上让我们扶着坐到了轮椅上。我和兴荣就像从家里偷什么东西一样飞快地把徐甜甜带了出去。这轮椅推着不费劲,我和兴荣腿脚又好,她坐在里面就和坐过山车一样。
她也不怕,开心地坐在里面一直笑,“大哥二哥,我跑得好快!”
我问:
“你想去哪?”
“嗯...我也不知道,去你们经常去玩的地方。”
兴荣就说:
“我们带你去市里玩。”
我和兴荣不愧是一个被窝睡到大的,他这么一说我就知道他想干什么。刚才去市里的时候有个摆摊卖水果软糖的,我们当时很想吃但是没买,现在我们兜里还有二十块钱,他肯定又想起那些透明的软糖了。
这轮椅买来我都没单独推过,我就和兴荣说:
“兴荣,你放开,我来推推。”
等我推了一段,兴荣也和我说:
“哥,你让我试试。”
到了热闹的市里,可能是由于周围人太多,周甜甜左顾右盼,看看行人,又不断抬头确认我和兴荣在不在身边,显得有点紧张。感觉到她害怕后,我就走到轮椅前的位置让她能轻松地看到我,不停地和她说话。一直等我们到了原先那个摊位面前,周甜甜就静止不动了,一直盯着那些软糖。
我问她想不想吃,她摇了摇头,那个表情和几年前我爹带我和兴荣去城里时,我们看到棉花糖的表情一模一样。
兴荣从裤子口袋里掏出钱,问老板怎么卖。
“我不要,我不要。”周甜甜扯住兴荣的衣角开始挣扎。
我笑着说:
“没事,我们买了一起吃。”
之后我们准备带她去我们常去的那片田里。周甜甜紧紧地抓着怀里那袋软糖,她拿出来几颗,凑到眼前看着,又生怕它们跑掉似的装回到袋子里,又拿出来几颗看。
“周甜甜,你吃呀。”兴荣咽着口水说。
她把袋子拿起来凑到我们面前说:
“大哥、二哥,你们先吃。”
我看到她一脸认真的表情有些心疼,她虽然傻傻的,但比我们懂事多了。我先给推轮椅的兴荣喂了一颗他喜欢的橘子味的,然后给她喂了一颗草莓的,最后往自己嘴里也放了一颗。兴荣吃到软糖后就和大力水手吃到菠菜一样,推得更起劲儿了。周甜甜就坐在里面咯咯地笑起来。那袋软糖很多,短时间内根本吃不完,一路上我们你一颗我一颗不停地吃着。
到了田边,我们发现轮椅进不去,知道接下来只能走路了。周甜甜也不依赖轮椅,她慢慢站起来跟着我们往里走。
“周甜甜,走田埂的时候脚要往有草的地方踩,不然鞋子很快就脏啦。”
“好的大哥。”
到了田里,我们教她如何使用“宝剑”砍野草,教她如何捕捉蟋蟀蚂蚱,还告诉她田里哪些洞是老鼠洞,老鼠洞该怎么挖,该怎么抓里面的老鼠。
她以前都没怎么出过门,玩得比我们开心多了,学我们的样子咿咿呀呀地拿起一根棍子把那些狗尾巴草打得东倒西歪,过一会又伸出两只手追着一群蟋蟀跑,还站在池塘边往里丢石头。
“大哥二哥,你们也玩呀。”
“哦哦,玩。”
当时不知道怎回事,看到她玩得那么开心,我和兴荣就顾不上自己玩了,就好像我们自己原本是不玩这些的一样,只是跟在她身后。直到她喊我们也来玩,我才回过神来。我们加入了周甜甜的游戏,站在池塘边帮她挑选那些可以打水漂的扁平石头。
在这个时候,我明显感觉到:这些我们小时候一直玩到现在的东西,它们本身能给我带来的快乐已经变得很少了,或者不重要了。这不像是平时很爱玩的一个玩具,某天兴致勃勃地拿出来后突然觉得这个玩具也没什么特别的,这些事情依然吸引着我,但现在我们更像是陪着孩子玩玩具的大人,我们自己玩不玩已经不要紧了。
周甜甜几乎没有像现在这样玩过,或者说她出生以来也没这么剧烈运动过,她的体力并不好,不久便气喘吁吁起来。
我问她:
“回家吧?下次再来玩过。”
“好。”看来她确实是累了。
回去的路上,她对我们说:
“大哥二哥,你们对我真好。”
到了家,我娘和周强坐在门口摘菜,见到我和兴荣推着个轮椅回来,轮椅上还坐着周甜甜,他们的眼睛顿时瞪得和天罗花一样大,站起来跑到跟前不断往周甜甜身上看,以为她出了什么事。
“这咋回事儿?”周强问道。
周甜甜双手抱起那袋还剩一半的软糖说:
“大哥和二哥带我去玩啦。”
我娘问:
“那这轮椅?”
我回答:
“我们买的,以后她想去哪里玩就可以用这个。”
周强笑着说:
“原来你们之前干那些活是为了买轮椅啊。”
我娘叹了口气,“你们真是两个活宝!”
我和兴荣听了洋洋得意,觉得很光荣。
“芙蓉,你去把阿宽他们叫来,我再去市里买条鱼,打两个凉菜。”周强骑上了摩托车。
“为啥呀?”
“请客吃饭啊。”
我娘就笑,“瞧把你高兴的。”,又对我们说:“你俩还不快把妹妹从轮椅上放下来。”
周甜甜边下来边问:
“这个叫轮椅吗?”
我说:
“是啊。”
“轮椅真好。”
我娘扶了扶额,和我们说了句要吃饭了别往外跑,就继续去弄菜了。
今天的晚饭吃得有点迟,来了几个厂里和周强关系比较好的朋友,我看着他们也眼熟,他们笑起来和周强一样面善,好像就是我娘结婚那天把我和兴荣抱到车上那几个。
家里那张小折叠桌坐不下了,他们就从隔壁厂里借了张圆桌过来。男人一起吃饭,就免不了要喝酒,他们很熟悉这边,打了个电话让附近的小卖部送了三箱啤酒过来。
“来来来,强哥,嫂子,孩子们,我们哥几个敬你们一杯!”
男人们开始喝酒就停不下来了,他们很快开始大口吃菜、大口喝酒,等桌上摆了两排空酒瓶后,他们不约而同地开始谈论以前的事儿。
“嫂子,你知道我们是怎么认识强哥的不?”那个叫大宽的摇头晃脑地说,他年纪比周强大,但还是喊他强哥,也顺带喊我娘嫂子。
我娘也喝了两杯,现在脸上红红的,她抵着下巴乐呵呵地说:
“他和我说过一些。”
“强哥以前可厉害了,他是我们市里的消防员!”
其他人纷纷点头,又互相示意喝了一杯。
我和兴荣一听也来了兴趣,竖起耳朵听他继续说。
“那时候啊,我们都不在这个厂里,在下面那片老厂区。嫂子你知道吗?就是从这儿往西走那片老厂。”
“嗯,我知道。那边着过大火。”
大宽脸上的表情认真起来,继续说着:
“对对对,我们以前是在一个木雕厂打工的,那时候我们几个住一个宿舍。有天晚上,我们在厂里睡觉,睡得好好的就听到外面有人大叫,还没睁眼就闻到了很浓的烟味。”
大宽本来想夹一粒花生米,又怕打断故事的连贯性,直接放下筷子喝了一杯啤酒继续说:
“当时我们几个醒后就知道坏事了,那时候住的是二楼嘛,我们裤子都来不及穿,朝窗户看下去,单看了一下眼睛就受不了,下面整个厂里已经火光冲天了,那火烧起来比太阳都亮!”
另一个叫小李的平头哥心有余悸地说:
“对对对!光盯着看眼睛就干,那感觉就跟火是在眼睛里烧的一样。”
大宽说:
“我们的房间在二楼最里面,直到下面着火了,我们几个马上打开了房门就疯了一样往楼梯跑。下楼一看我们就傻了,火已经把楼梯口包住了,那滚烫的空气把我们皮肤都烫得卷了起来,根本出不去。”
小李又说:
“对,当时我还留蘑菇头的,我的蘑菇头当时就被烫得变成爆炸头了。从那以后我就再也不留蘑菇头了。”
大宽不满地说:
“你小子别打岔。”
“行行行,你继续说。”
“我们跑回到楼上去,烟已经把天花板飘满了。我们就去开窗,一来可以让烟飘出去,二来反正楼层也不高,实在不行我们还可以跳窗。结果那些窗户是防盗窗,打开可以,人出不去。我想这下完了,要被烧成焦炭了。这时候小李就跑床底下拿脸盆去对面厕所去接水,你猜怎么着?”
我娘刚想说话,小李马上说:
“他娘的,水管都烧红了,水龙头喷出来的全是水蒸气!喷到脸盆里,脸盆都化出个窟窿!”
大宽作势要打,“你小子,怎么又抢答!”
小李赶紧躲开,“不是你让我猜的嘛?”
“谁让你猜了,你都知道了还猜个屁猜!”
大家都笑着喝了口酒。
“虽然我们打开了窗户,但是下面飘上来的烟越来越大,把我们呛得眼睛都快睁不开了。下面站满了人,外面全是声音,吵得根本听不清是什么,我往下一看,消防车已经来了。但是没用,当时他们几个都已经晕倒了。就在我以为要歇菜了的时候,突然看到窗户边出现一个人影往我们里面看,然后举起手里的消防斧‘砰砰砰’几下就把窗户敲开了,他问我里面还有几个人,情况如何,然后叫我赶紧从消防梯下去。当时火都快从我们房间的门里喷出来了,连里面的保险箱都烧焦了,这个人直接就爬进来救了我们剩下几个。”
说完,大宽向周强举起酒杯,“这个人就是我们伟大的强哥!我们的英雄!”
其他人回忆起这件事也很感动,纷纷举杯表示感谢。
周强看了看我娘,有些不好意思地说:
“哪有那么夸张,我就背出来俩,你们剩下两个是我其他队友弄出来的。”
一个胖子说:
“强哥手上那块疤就是救我们烫的。”
大宽继续说:
“两天后我们送了面锦旗去感谢他,后来就认识了,成了朋友。”
这时我忽然感觉肩膀一沉,扭头一看,周甜甜已经靠在我身上睡着了。她应该是白天玩的太累了。
陷入一阵沉默后,那胖子接过了话:
“后来啊,强哥一个人带孩子了,就不干消防员这危险事儿了。我们呢,经历了那件事之后打死也不肯再进原料会烧的厂子了,就进了这家不锈钢。后来我们就把强哥也介绍了过来,他是我们救命恩人,大家一帮兄弟在一起也有个照应。”
那天晚上他们喝酒喝到半夜,我在那听着听着都不知道自己怎么睡着的,只记得周强来抱我的时候我睁开眼睛看了一眼,鼻子里都是他身上的酒味和汗味。
半夜睡觉的时候,我热醒了,浑身是汗,一看身上盖了半条被子就赶紧扯开。醒来之后浑身难受,睡也睡不着了,扭了几下身子就把兴荣也吵醒了。
他迷迷糊糊地问我:
“哥,你怎么没睡?”
我轻声问他:
“兴荣,你热不热?”
说着我在他身上抹了一把,全是汗,滑溜溜的跟条泥鳅一样,就说:
“兴荣,我们去冲澡吧?”
就这样我和兴荣拿了两条毛巾,悄悄地打开房门走了出去。这是我们第一次半夜溜出来,心里激动得要命,撒丫子跑到厂里的公共卫生间,把水龙头开得哗哗作响,那凉水冲到我们身上凉得我们嗷嗷直叫。
等过会儿适应凉水的温度了,我就问兴荣:
“兴荣,你说大宽他们说的是真的吗?”
兴荣说:
“应该是真的吧,那面锦旗还挂在家里呢。”
我点了点头说:
“要不我们以后还是好好叫他周叔吧,我现在感觉他挺好的。”
兴荣也点了点头,说:
“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