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漂洋过海来看你

原创,首发于《广西文学》2024年9月刊,作者海泩,文责自负

01

那个天光微亮的清晨危机四伏,叔叔一口鲜红的浓痰伴着干呕声落在花坛泥土上。

这个看似平常的清晨成为叔叔生命的转折点,此后他的生命开始急转直下。肺癌晚期似一把沉重的枷锁覆在他身上,把他本就清瘦的身躯逐渐压得佝偻,直至腿脚失灵,生命的半径被困在一方床榻之上,最后连运输生命粮草的喉管也被侵袭,言语与进食都变得奢侈。

最后一次入院时,叔叔已经被晚期肺癌折磨得形销骨立。他的眼睛阖在凹陷的眼窝里,颧骨像老屋背后两座山一样孤零零地耸着。

一只乌鸦到访,黑色的身影停在病房白色的窗棂上,对着落日余晖梳理腋下的翎羽,几片绒毛被卷入风中。输液管轻微晃动,床上的叔叔突然睁开双眼,他眼里露出异样的神彩来。他撑肘坐起,空荡荡的袖管无声地摆动。靠在枕头上,他嘶哑着声音说,粥。父亲端着一碗稀稀的白粥,一勺一勺地喂给已经三天水米未进的叔叔。

在生命垂危之际,他最放心不下的就是年迈的母亲。

02

叔叔查出肺癌晚期时,祖母已确诊阿尔兹海默症三年。

三年前,父亲一日在工地干活时,接到电话得知祖母迷失在离家三十里远的小镇。她原想穿过县城,走去另一个村里的观音庙,结果一入城郊大道,便忘了自己从何来、往何去。好在她还记得父亲的名字,而父亲恰巧多年前在小镇上帮人建过房子。

祖母这次走失之后,父亲停工守在家里。祖母心生怀疑,有人操控了儿子在监视她。她和他玩起了捉迷藏。就像小时候父亲常躲起来让祖母寻找,彼时年轻的祖母故意假装找不到年幼的父亲,等他玩够了,才迅速将他找出来。相同的场景,对调的角色,欢乐不再,取而代之的是一股生命的苍凉感。丢失了记忆的祖母仿佛失了磁性的指南针,迷失了生命的方向。

她肢解拆卸家里的实木床架和衣柜,警惕地窥探,试图找出藏在角落和缝隙中骚扰她的妖魔鬼怪,就像命运和疾病无情地肢解她井然有序的生命记忆,直至破碎不堪。她跑到几十里外的地方,父亲费尽全力才把她找回来。

父亲不得不把祖母送到医院静养。药物让她冷静下来,但同时也让她乏力无神。两个月后,祖母以绝食抗议,强行出院回家。父亲尝试偷偷将药片掺杂在食物中,但祖母审慎检查,一旦发现异样就拒绝入口。父亲试图劝说,祖母赌气说,“再逼老子恰药,就死给你看!”父亲闭口不言,把剩下的话和苦楚一起咽回肚里。

祖母又一次发病,坚称井水被人投毒,拿锄头将水泵连往水塔的水管砸断。父亲将半粒镇定药融在一杯热牛奶中,劝床上累得喘气的祖母喝下好好休息,然后去收拾水井边的残局。等到饭点,他来叫祖母起床吃饭,却无论如何也叫不醒她。父亲的一颗心噗通噗通乱了节奏,几乎要跳将出来。他瞥到床尾扔着的药瓶,颤抖着双手打开一看,里面空空如也。

祖母一口气吃完了大半瓶安定药物,陷入死一般的沉睡。医生放下听诊器,摇了摇头,洗胃为时已晚,只能看她自己的造化了。父亲、叔叔与舅祖父轮流守在祖母床前,用棉签蘸水湿润她干裂苍白的嘴唇,在她身边自顾自话,时不时探一下她的鼻息。整整三天三夜之后,祖母方才苏醒。

清晨,她站在门口凝视朝阳,迎着晨光梳头,黑白夹杂的发丝被剐下头皮,消失在微风中,随之消逝的,还有昨夜的记忆。她拿起扫帚,从西往东,仔仔细细地清扫屋前的水泥晒谷坪。遗忘像微风,卷起昨夜从后山飘来的落叶,吹起又松开。往事在祖母眼前摇晃,却总不让她手中的扫帚捕捉。

父亲再不敢执着用药。在鬼门关前溜达一圈又打道而回的祖母重新开始了劳作。祖母不药而愈,除了偶尔与虚空对骂,再未出现其他过激行为。

叔叔确诊为肺癌晚期时,家里人担心祖母无法承受,选择了隐瞒。每逢叔叔入院治疗,家人便说他在外地做工。等到出院休养几天,状态好些了,叔叔就立马上门看她。如此几个月之后,叔叔的身体逐渐虚弱,无法再佯装正常,家人便在祖母问起时用各种借口搪塞。“他已经死了是不是,你们不用瞒着我。”许久不见叔叔的祖母突然说道。说这话时,祖母眼神流露出隐忍的哀恸,情绪却意外的冷静。她坐在门口的木椅上,侧弯腰把鞋底沾染的泥块磕落在街基下方,语气平缓,仿佛在说,对面山里有一棵树死了。她的眼神轻轻掠过门前的水面,那里倒映着苍翠的山林,一棵枯死的树突兀地立着,枝叶灰败。

那个微凉的深夜,父亲在睡梦中被阵阵断断续续的呼救声惊醒。他一个翻身摔在冰凉的地上,瞬间清醒过来。月光如银,夜凉如水。他循着呼声找到池塘边,终于探照到浮在水中央的祖母,她抱着圈放鱼草的竹架,在水中惊慌无助地呼唤父亲的乳名。父亲泅水靠近,用一只手臂夹住祖母瘦弱的腰身,另一只手奋力划动,艰难地爬上岸,正欲把祖母抱回家,祖母却一把把他推开,躺在水边的草地上一动不动。父亲只好放下她,回家烧上热水,再回来接她。折腾到天蒙蒙亮,祖母才沉沉睡去。

步入暮年的祖母像生命河流中的溺水者,找不到生命的彼岸。而陷入恶疾深渊的叔叔已经搁浅在河滩,呼吸艰难。天大亮后,父亲接到婶婶的电话,昨夜祖母病发的同时,叔叔病情加重,险些没有熬过去。久未相见的母子,仿佛被一根无形的绳索紧紧地绑在一起,休戚相关。

祖母这一夜失智落水让父亲惊觉,若是昨夜叔叔没有撑过去,祖母就真的再也见不到她的幺儿了。他决定告诉她实情,带她去看了已经只能卧床的叔叔。

祖母心中早有不详的预感和最坏的打算,但看到叔叔憔悴的样子,仍旧忍不住大哭了一场。她曾以为自己这辈子的泪水早已流干,不成想,命运如此残忍,即使风烛残年也不放过她。祖母安慰叔叔好好将养,和病魔对抗。

03

叔叔放不下祖母。

在经受这一年病痛折磨之后,再多的留恋也抵不住他心中解脱的期盼。抛弃了不舍,他唯一剩下的只有不敢,他不敢先祖母一步离开,不敢想象祖母要如何在青年丧子、中年丧夫之后,再承受一次老年丧子。

在家举丧极可能会刺激祖母发病,因此叔叔拒绝出院回家,他要求留在医院,过世后就地焚化。婶婶哭得昏厥过去,无法接受自己相濡以沫几十年的丈夫,死在外面有家不能回。

父亲从医院回来,看着菜地里佝偻的身影,不知如何开口。祖母在夕阳的光影中忙碌,弯腰屈膝站在两畦青菜中间,一个手肘撑着膝盖,另一只手细致地摸过菜叶下粗砺的土壤,不放过一根杂草。橘色的阳光把她的白发也染成了柔和的金色,她的周身笼罩着一层温暖的微光。躺在病床上的叔叔,此刻正如一根野草,即将被命运的大手拔除。父亲踟躇间,祖母突然停下,平静地道,“接他回来吧。”说罢,转身把手中的杂草扔进池塘,丢下手边的活,径直入了屋。

病床上的叔叔听了父亲转达的话,露出一抹虚弱的笑容,继而眼角流出几滴浊泪,像个孩子一样,窝在父亲的怀里坐上车。昏黄的路灯从他眼前一盏一盏晃过,带着往日的回忆一起,一点点抽干他身上最后一点气力。父亲抱着叔叔经过他家自建楼房的大门时,鲜红的满天星爬满门廊,映在叔叔第二次展露的一丝笑容上。

叔叔平躺在床,眼神已然开始涣散。祖母梳洗干净,烧好热水,等候良久。她倾身靠近,在他的耳畔轻轻道,“跃伢几,娘来送你了”。叔叔缓慢地移动眼珠,聚焦在祖母脸上的那一刻,一丝光芒一闪而过,他脸上第三次亮起一抹笑容,这也是他生命中的最后一次。

祖母用手掌轻轻抚摸叔叔的头,用温热的水浸润毛巾,仔仔细细地给叔叔净面,就像在给曾经那个躺在她怀中的稚嫩婴儿洁面一样。她用宽厚的手掌托起叔叔的手,两双粗砺的大手叠在一起,一样是粗大的骨骼,变形的关节,遍布的老茧与沟壑。她用毛巾一遍遍擦拭,试图擦净叔叔双手裂缝中经年日久留下的已经融入血肉的灰尘。

这双手是叔叔近四十年辛苦工作的见证。初中肄业后,叔叔成了刚学成出师的父亲的第一个徒弟。父亲后来又带过好几个徒弟,却只有叔叔和他一样,自始至终没能脱离这个行业。水泥、灰尘、烟,这三样是泥瓦匠工人的标配。灰尘无处不在,钻入他们的肺腑,融入他们的血脉,把他们和泥沙铸成的房屋隐隐连为一体;烟草那股辛辣的味道,是他们歇气时用以麻醉过度疲累的躯体的灵丹妙药。这些组合在一起,成了叔叔的催命符。

早在十年前,叔叔的手就已经被摧残得不成形了。纵横的沟壑像龟裂的水泥墙,即便如此,叔叔仍旧没有放弃唯一的谋生之技,用恒久的忍耐持续抵抗和坚持着。

祖母一遍遍擦拭叔叔的双手,却根本无法清理掉深埋在血肉里的污垢。

在祖母的爱抚下,叔叔平息了急促的呼吸,渐渐归于平静,像睡着了一般陷入永恒的安宁。祖母撑在双膝上站起身来,拒绝父亲的搀扶,一个人颤颤巍巍地出了门,走入无边的夜色,在黑暗中独自回了山湾深处的老屋。她的身后响起悲痛的嚎哭,她却始终没有掉落一滴泪。人生皆是归途,他们不过先行一步。

叔叔终于埋葬在故乡的泥土里,这是每个人的归宿。叔叔的丧事在家办了三天,喧嚣声漂浮在村子上空,仿佛是孤独不舍的亡灵在呐喊。

04

我在大洋彼岸的美国,静谧的深夜,独自听着电波传载过来的哀乐。从叔叔确诊癌症到溘然长逝,不过短短一年。我未曾见到他最后一面。

多年前的午后,我踏上布满青苔的石板去清洗捡来过家家的碎瓷片。早已磨光的鞋底带着我从石板的苔藓上哧溜一声滑走,随之跌入池塘。我在水中拼命挣扎着,哭声引来了叔叔。他从老屋那边沿着斜坡飞快地跑下来,伸手够着被我熊抱着的竹梢,一点点拉近,捞起来。他抱着不肯松开竹枝的我,安慰道,“好了好了,叔在这,别怕,可以松手了”。看着他脸上放松的笑,我的心跟着安定下来,这才肯丢开手中的竹子被他搂在怀里,后怕地抽泣。

叔叔曾将我从水中救起,而如今他深陷漩涡,我却无能为力。刚知道叔叔确诊时,我多方求人打听,了解美国医院治疗晚期肺癌病人的靶向药,与堂妹商量赴美治疗的方案。结果活体检验的结果击碎了我们的希望,叔叔的病根本无靶向药可医。我什么也做不了,就连回来送他一程也不能。我的心里涌起无限的遗憾与悔恨,这遗憾与悔恨入了梦来,教我心神不宁。

直达今年,疫情的阴霾终于散去,我与先生的工作也稳定下来,我早已计划好回国的行程,迫切想要带着孩子回去叫叔外公,让他感受新生命的喜悦,多予他一份求生的意念。可是他走了,此生再不能相见,我从此便没有叔叔。我希望他能再等等,但转念想到他治疗后期经历的折磨,我又觉得这样的愿望太过残忍。

叔叔被抬上山那一日,冲天响炮对着晴空发出最后的哀嚎,他的骨灰归于北坡的泥土。在这片土地生活劳作了一辈子的他最终长眠于这片土地。一切重又归于平静。自始至终,祖母在弟媳的陪伴下安静地栖居在老屋里。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她的面色如门前池塘一样平静无波,她的眼神始终专注于脚下的土地。她是一个母亲,但她不止有两个儿子,她最长情的孩子是脚下这片土地。它是一个永远需要哺乳的婴儿,也是永远不会抛下她先行离开的孩子。

05

叔叔离去后,祖母一直念叨着,好久没见过的我是不是也死了。在祖母心里,我也是她记挂的孩子。我未记事时,母亲便已与父亲离异,带着嫁妆回了娘家。父亲忙于务工挣钱的岁月里,是祖母把我带在身边,像女儿一样养大。祖母给了我翅膀,可我却靠着它离开了祖母。

我离开祖母太久了,久到她的信念已经开始动摇。这次回家距离我2019年初回乡已有四年零九个月。彼时我新婚不久,带着先生回家探亲,短暂住几天便回了美国。两个月后,祖母病发,而大洋彼岸的我刚查出来怀有身孕,未能回国探视。继而新冠疫情来袭,中美交通变得繁杂而昂贵。视频电话时,她见了手机里的我,总是立马双眼瞪大,呀地一声,惊喜无比。她会反复问我在哪里工作,什么时候回来,问我怀中的孩子已经多大。但说着说着,便会突然垮下脸来,“你是谁假扮的!”她用陌生而防备的神色看着我,固执地认定,我早已死了,手机里的“我”是父亲找人扮演的,也许就是村里那个和我脸型相似的女孩。

叔叔的离世加剧了她内心深藏的恐惧,她渐渐地不再有兴致与我聊天,说两句话就挂断,或者干脆不愿意露面。我焦急地数着日子,盼望着回家的那一刻。先生无法抽身工作与我同行,他劝我孤身回国,不要带着孩子一起,既担心我受累,也担心孩子被折腾。我的两个儿子,大的已经四岁,小的只有十个月,还未断奶。我以此为由,决定带着小儿子同行。私心里想的却是,一定要让祖母看看她的曾孙子,抱一抱温软的奶娃娃,感受一下四世同堂的幸福。

归家那天,时间已是深夜。汽车穿越城区,到处是我所不熟悉的街景。将近五年的时间,早已物是人非。清冽的空气扑在我脸上,往事与一张张熟悉的面孔浮现在眼前。离开主路,我们在颠簸中渐渐逼近村庄,我的心也随之起伏动荡。沉静的山野匍伏在暗夜中,像宽厚的怀抱,在等我归来。到了山湾附近,远远地就看见了孤零零亮着的那一盏灯,那是家的指引,一别经年,它仍等在原地。

父亲听到引擎声,早已迎出门来,拿烟招待送我到家的朋友。他脸上堆满笑容,皱纹挤满眼周。记忆中父亲是高大的,而今我却一眼就能看到他的头顶,刮过光头的青色头皮上,白色发根清晰可见。他的身影,不似记忆中那般高大了。五年的时间,仿佛抽走了他身上一节腰骨。祖母已经睡着。我卧室的床在祖母发病时被打坏,父亲说我要回来,该买一个新的床,祖母横竖不同意,她认为父亲在骗她,我根本已经不在人世。父亲只得依她,他曾经是个脾气火爆的反叛青年,如今变成了祖母身前不说二话的孝子。是祖母伙同岁月一起,把他的腰骨抽走一节。

祖母已经入睡,我和孩子躺在客厅的沙发上,我的心在寂静的夜里高歌,久久无法入眠。孩子夜醒的哭声吵醒了祖母,她披衣起床,打开灯眯眼一看,立时瞪大了干瘦眼眶中的双眼,惊呼出声,“啊呀呀,这是我孙女儿啊,真的回来啦!”

祖母把我搂在怀里,摸摸我的脸,看着我手中哭闹的婴儿,一只手伸出来,又收回去,似是害怕自己粗粝的手划伤娇嫩的脸颊。她有些手足无措,脸上也流露出孩子一样茫然的表情来,慌慌张张地关了灯让我哄睡。

清早,祖母推开房门,欢喜地笑着,“不是做梦哦,真的回来啦!”吃过早饭,来不及多叙,她便催着父亲带我去了北坡。

父亲一手抱着孩子,一手拎着铁锹走在前面。一朵云投影在山岗上,十月骄阳的燥热被挡在云外。在云下举目四望,密集的白色坟茔外围,缀着几座新冢。我跪在叔叔坟前,捧一抔新鲜的红土,洒在坟头,父亲从旁用铁锹轻轻拍实。按照老家的习俗,亲人逝世,需满三年再用水泥结墓。我双手合十、磕头,虔诚地拜上三拜。半年前缺席的仪式可以弥补,然而叔叔病逝前一次面都没能见上的遗憾却无法释怀。

叔叔坟头新植的枞树高不及孩子,翠绿的针叶柔软清新,孩子用稚嫩的小手去触碰,树枝便柔柔地摇晃。若是叔叔还在,大约也会这样逗弄他吧。屋前池塘对岸的那棵树死了,但这里有一棵新树在成长。

父亲拍拍我的肩头,半年时间过去,他心中的悲痛已经趋于平缓,像湍急的河流总有一日要汇入平坦的湖海,伤痛也会随着时间归于平静。回去的路上,父亲把孩子高高地举起来,用花草枝叶逗得他咯咯直笑。我从旁看着父亲的模样,极力搜寻回忆,却难以找到相似的和蔼面容。在我跟在祖母身边成长的时候,父亲总是在外忙碌。

听说我要带着小儿子从美国回家探亲,父亲这才和他的老搭档请了假,专心在家陪玩。

我跟在他们身后,山间的树影遮住了大半的小路,一大一小的身影像金黄的秋叶点亮了深林的色彩。我发现父亲走起路来有些异样,左脚稍微有些不受力,并且连袜子都没有穿。

前段时间,父亲的老搭档陈叔叔住院手术,出院那天,父亲骑车去接他,结果几十年不曾出过事故的父亲在平地上意外摔了一跤,脚踝被摩托狠狠地压了一下。我央父亲去医院检查,他却说,没有大碍。他不肯错过我们在家的这段时间,要等我们走了再去做治疗,说罢开心地抱着外孙往前跑去。他像个少年一样雀跃,身形微跛,脸上却笑意融融。许是伤痛太过平常,他们早就习以为常。父亲、叔叔、陈叔叔,他们当了一辈子的农民工,手拿砌刀,把自己的血肉和灰尘融在一起,建起一栋栋房屋,以此养育孩子,供孩子读书。他们劳作,直到生命所不能的那一刻。

06

祖母何尝不是如此,她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便是,只要还活着,就得劳动。

门前原是两块水稻田挖成的一个大池塘,祖母强烈要求父亲挖山填了一半,给她用来种菜。清晨,天刚微亮,她便自然苏醒,在床上按摩伸展,然后起床推开大门,把熹微的晨光和湿润微凉的空气放进来。梳洗完毕,祖母就开始下地干活。

我带着孩子回来后,祖母偶尔亲近片刻,却并不显得十分热情,她似乎有所顾忌。这时我才发现祖母身患了老年痴呆症。

祖母一生坎坷。父亲成婚那晚,祖父悄无声息地撒手人寰,从此便融入了他耕耘四十年的泥土中。这场不幸的喜事似乎注定了父母亲的婚姻无法善终。母亲离家后,祖母可怜我,接过了母亲的责任与担子。

我幼时爱哭,祖母只好干活时把我绑在背上。她曲膝蹚过水稻田里的淤泥,把稗草一根根拔起。我哭闹时,她就直起腰身轻轻摇晃,身段随着稻浪摇摆,似在生活的泥潭里起舞,有时她会随手掐一小截稻花让我吮吸。生活里的一点点甜,她不舍得自己尝,总是全部都给我。上学以后,我若是犯了错或者不上进,祖母便赌气待在田地里不回家。我做好饭菜摆上桌,寻到山湾里,远远望去,祖母朦胧的身影躬在地里像一头老牛。及至近前,她挥着三角锄举过头顶,用力往下一砸,泥水飞溅,冲在她紧抿的嘴角。一大块田泥被挖起、翻过来,她再一次举起锄头,就这样一次次重复手上的动作,不看我,也不说话。土地多么省心,一分耕耘便一分收获,从不叫她多操心。

我在祖母的怀里长大,即使如今成为了两个孩子的母亲,一旦回到她的怀抱,我又重新变成一个孩子。在祖母眼里,也是一样。我本以为,她会疼爱喜爱我的孩子更甚,可事实证明,她更偏爱我。

她仍旧像从前一样把我当成未成年的孩子,关心我是否吃得饱穿得暖,饭桌上,反复交代我多吃、吃好。我忙着给孩子喂饭时,祖母不时催促我顾着自己,“你还要奶孩子,自己得多吃点”,听祖母这么说,父亲在一旁佯装吃味。我不在家时,祖母时常“苛待”他,做了好菜炖了肉,也得留一半明天再吃。祖母的一颗心,倒有八九分偏在我这。

初秋的早晨,池塘上方笼着一层薄薄的雾气,山峦隐隐绰绰将醒未醒。祖母躬身埋首在菜地里,捉虫、除草、松土、施肥。她的菜完全不施农药,每一条青虫都靠她亲手去捉。她也抵触化肥,只用农家肥浇灌,每天把起夜用的桶大剌剌地拎入拎出,异味灌满全屋。我劝祖母别用夜桶,可是下水道的农家肥无法取用,她必须得浇灌菜地。我只得跟她商量,白天放在偏远的杂屋,夜里为了方便起夜才拎到卧室。祖母瘪了瘪嘴,虽然不乐意,到底同意了。父亲见了连连竖大拇指,“你奶奶只听你的!”他也曾反抗说味道太重,祖母听了偏生要拎着夜桶入他的卧室去逛一圈,叫味道更重些。似乎岁月往回又走了一步,把她的孩子心性激发了出来。自打生病后,家里人无人敢忤逆祖母的意思,若敢说半句不同的意见,祖母就要拿出“我这么大年纪还要你教,不如去死”的言论堵人的口。只有我的话,祖母愿意认真听听。

祖母当了一辈子农民,她手握锄头,把血汗洒在这片土地上,用以养育自己的孩子长大。直到老了,忘了一切她也忘不了农民的本分,劳作变成了她的本能,变成了支撑她生活的信仰。

祖母把对面枯死的树砍倒,拖入柴房,用柴刀劈成小段,码在屋角,留待入冬来烧。“到时候,奶奶再给你煨红薯吃,还可以烤酸枣糕”,她兴冲冲地看着我,“这次回来,就不回去了吧?”我不忍心骗她,只得把每日重复的话再说一遍,告诉她我还要回美国工作。

曾经是祖母的鞭策亲自把我赶离这片土地。她用土地的准则教育我、引导我。种瓜得瓜,种豆得豆,要想改变命运,就得自己付出。在她的鞭策下,我埋头苦读,随着成长的步履,慢慢远离家乡。

我是门前的蒲公英,一阵风吹来,被带离了她的身边。从此,我总流浪,她只盼归。我飞离了故乡,掠过祖国的河山,飘过新加坡的密林,辗转落在美国东海岸的小城。我成了新时代的农民工,与电脑和代码为伍,耕耘着数字土壤。夜深人静,键盘的咔嗒声回响在屋内,桌前月色如洗,我在月光下清晰地从自己的血脉中看到了故乡的影子。可是一场病、一轮疫情、一次生离死别,让那些熟悉的身影变得朦胧不清,遥不可及。

离家那日,天上下着朦胧小雨,门前的池塘雨雾氤氲。我如水中一叶孤舟,解了缆绳,即将顺流而下。祖母把一个红色的小布包塞在我手中,那里面是家乡的泥土。这样的泥土,我已经攒了十几包,每一次离家,她都会为我准备一包,以备水土不服之需。

祖母这一辈子扎根在土地上,她把土地当作自己的孩子来呵护,用自己血汗做的乳汁哺育这个孩子。父亲这一辈,用一双手砌起万家房屋,他们早已化为房屋的一部分,扎根在地上。我在土地的哺育和屋宇的庇护下成长,而今把自己的根种在这小包的泥土中,移植在他乡。

我的根包裹在混杂着故乡和他乡气息的泥土中,不由自主地往深处钻探、蔓延,旁边悄然萌生出新的小树苗来。思念的风吹过,枝叶遥遥招呼着大洋彼岸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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