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马赛港的黄昏总是美丽的。
墨金色的云层后面,半边落日霞光万丈,海鸟在天际展翅略过,飞向地中海的尽头。
世杰站在港口,他要一直等到亮橙的云涂满天际,碧蓝的大海也泛着粉橙,船缓缓驶来,才肯离开。
和往常一样,帆越来越近,他看见桅杆在海风里有力的摆动,船长照例脱下帽子和岸上的人挥手。岸上的人们欢呼着,纷纷向前涌去,迎接着船上即将到来的亲人朋友。
每到此刻,世杰的内心都涌动着无比激动的热潮,他没有一次不盼望阿美也能从船上下来,向他走来。然后,他会激动的上前,抱着阿美,像所有的恋人一样,亲吻阿美的额头。把阿美抱起来在亮橙的海天间旋转,阿美的脸颊一定绯红,像天边黄昏里落日涂染蕴化的云层。
世杰这样想着,不自然的望向驶近的船,慢慢的船靠岸了,停在马赛港,船上的游客纷纷下船,依然没有阿美。
世杰最后望一眼海天的尽头,带着失落的心情,沿着海港慢慢往回走。转过一条街,是一座半旧的教堂,顺着教堂的东南拐角有一片平民区,他就住在马赛城平民区一幢老旧的楼里,房子在一楼,他和父亲住。
他回去的时候,父亲还在刻着石雕,地上堆满了白色的花岗岩,各种工具杂乱的躺在褐色的大理石地板上。屋子里的吊灯显的昏暗,比起港口亮橙的天际,有一些低限的灰暗,容易让人产生恍惚。
父亲看见世杰进门,抬头问道:“又去马赛港了?”世杰嗯了一声。
“饿了吧?饭在壁橱里,今天给老约瑟夫送去刻碑,他送了我一份披萨,火腿是西班牙伊比利亚的,奶酪和黄油也新鲜,你去吃吧。”说着父亲依然专心的雕刻。
“爸,我想去纽约。”世杰闷声的说道。
“爸知道你的心思,不过,去纽约,我们的钱好像不够,乘船从马赛港出发由地中海到达直布罗陀海峡,再经欧洲西海岸穿过大西洋到达美国东部港口,才能去往纽约,这样漂洋过海好像有点难。”父亲似乎在打消他的念头。
“我努力点,多刻点石碑,攒半年差不多了。”世杰坚定的说道。
“也行,你和阿美也有九年没见了,纽约那个地方不比法国,听说她的姑姑嫁了个美国佬,还挺有钱,也不知道阿美怎么样了?”
“上次来信说挺好,她在学习时装设计。”世杰说完,努力回忆了一下,上次的来信距今大概也有十个月了,他的信寄去后,还一直迟迟没有收到回信。
“那就去看看吧,不管怎样?先去吃饭,吃完饭去刻伯努瓦的碑,他下周要,要刻好一点,这个一辈子做纯手工牛皮的老匠人不好伺候。”
世杰在壁橱里看见那上好的披萨,心里难受的阴云扫了一大半,因为他真的饿了。
他想起六年前,父亲第一次带他来法国,他第一次看见一望无际的地中海,万吨级的游轮在海上扬帆远行。他问父亲马赛港离纽约有多远,父亲说好远,要漂洋过海才能到,他在心里暗暗发誓,一定要在法国赚钱,去纽约看阿美。
如今看来真是漂洋过海,从马赛港出发,过地中海,到达直布罗陀海峡,经欧洲西海岸,穿过大西洋,到美国东部港口,才能见到阿美。可是,就算这样,他也觉得非常幸福,幸福在心里,再遥远的路途都是值得的。
六年了,他从一个什么也不会的毛糙小伙练成一个手艺精湛的石雕师傅,他有结实的臂力。十九岁离开家乡青田时,他还是一个稚嫩瘦弱的少年。如今,他的脸上有了刚毅的棱角,常年聚精会神的刻石雕,使得世杰面目专注,碧蓝深情的眼睛像蓝色的地中海一样,深邃悠远。他的嘴唇厚实,有好看的胡子,鼻梁坚挺,鼻尖微弯。
他有中国南方人的精明和柔和,也有法国北部的粗犷和俊逸。世杰这个混血儿,在法国六年,可他还是时刻惦念着他从小长大的中国青田,还有他青梅竹马的中国姑娘阿美。
青田人世代刻石雕,老辈人以刻青田石为生计,后来渐渐有人出国,法国意大利美国德国几乎遍及欧洲美洲各地。
世杰的父亲十六岁跟着他的叔叔来到了法国,在法国刻石雕。那个时候,世杰的父亲石雕刻的好,赚了大把的钱,开了个石雕公司,一个小公司,经营的不错。
后来,认识了世杰的母亲,他的母亲是个热烈而充满幻想的法国女人,结婚后生了世杰,日子过得不错。
后来,法国经济危机,世杰父亲的公司破产,她的母亲去了吉普赛,留下两岁的世杰。没办法,世杰只好被送回了中国的奶奶家,这个混血儿虽然生了一对碧蓝的眼睛和法国贵族的鼻子,但骨子里却是个地道的中国人。
世杰十九岁那年,奶奶过世,父亲回去接世杰,世杰哭着不肯走,他舍不得奶奶,舍不得青田,他要守着奶奶,守着青田,更重要的是他和阿美说好要在青田等阿美回来,他不能食言。
那个时候,阿美跟着她的姑姑去纽约已经三年,世杰天天都在盼着阿美回来。
父亲在奶奶下葬三天后,就坚决要带世杰走。那是个雨天,青田的山和村庄都在雨中朦胧,世杰倔强的站在院子里,父亲怎么使劲都拽不动。雨水顺着世杰的脸上滑落,世杰浑身湿透,父亲突然在雨里吼:“熊世杰,你得先挣钱,才能见到阿美,出去的人是不会回来的,你这个样待在青田,怎么活下去?无依无靠,去了法国赚了钱一样可以去纽约找阿美。”
父亲的话激醒了世杰,他跪在和奶奶生活了十几年的熊家老宅前磕了三个头,流着泪恋恋不舍的一步一回头的离开了青田。
这些年他几乎天天夜里都梦见奶奶和阿美,她们是他整个生命的记忆,像石雕一样刻在骨里肉里,任岁月无恙,也难以模糊,反而更加坚固清晰。
二
世杰照着地址给伯努瓦送石雕,伯努瓦住在利尔普福街,房子说不上华贵,但看起来很讲究。
世杰的车停在了二十一号楼前面,他下车按了按门铃,两分钟后,门开了。开门的是一个大胡子老人,脸色是白种人的健康,一双眼睛鹰一样的犀利,鼻子发红,面目倒是慈祥的。
他看见世杰,世杰用流利的法语告诉他,他要的石碑刻好了。老人热情的拥抱着世杰,世杰让工人把石碑卸下车给伯努瓦检查。伯努瓦看见奶白的花岗岩石碑,不禁赞叹不已,他抚摸着石碑上的每一个字每一处花纹,热泪盈眶。他说道:“熊先生,太感谢你了,你是上帝派给法国人民的天使,你是法国人的骄傲,是马赛人的骄傲,你雕的是一件艺术品,我伯努瓦死后必然欣慰,谢谢你。”说着再一次紧紧拥抱着世杰。
石碑卸好后,老伯努瓦执意要邀请世杰去喝一杯他亲手酿制的白葡萄酒。世杰早就听说这个手工牛皮匠人的盛名,他的白葡萄酒是不轻易拿出来的,这样好的机会,世杰当然不肯放过。
伯努瓦的客房在小楼的西侧,房间并不大,不过看起来很精致。左边是伯努瓦的工作台,上面摆满了大大小小的工具,还有零零散散的坯布,古老的手工压制机上散发着新油的清香。右边是半壁透明的玻璃橱窗,里面摆放着伯努瓦的作品,件件都价值不菲。中间是一方古老的绛红色大理石方台,上面摆着各种酒,看来伯努瓦不仅是个杰出的手工匠人,还是一个老酒鬼。
不过世杰似乎对伯努瓦的酒没有多少兴趣,他的眼睛盯着一对钱夹,那对钱夹看起来是一对情侣钱夹。世杰的眼睛一动不动,钱夹有着浅棕色的外表,镶边的丝线是法国名贵的24K金,钱夹的右上角有一只欲飞的海鸟,海鸟的眼睛上嵌着一颗碧蓝的宝石。
老伯努瓦站在世杰的身后,用狡捍而洞察一切的眼神望着专注的世杰,他摇了摇手里的白葡萄酒。用深情的法语在世杰身后说道:“亲爱的熊先生,哦,不,是可敬的熊先生,看来你对这对钱夹很感兴趣,如果你陪我喝了这杯葡萄酒,或许我可以给你讲讲这对钱夹的故事。”
世杰听到伯努瓦的声音,他才意识到自己的失态,不过他很快就转回头镇定而幽默的说道:“老先生,我好像已经迫不及待了。”说完,接过伯努瓦手中的酒杯,假装很老练的晃了晃杯子,接着做了个碰杯的姿势,就举起杯子喝了个干净。
伯努瓦遗憾的笑着说:“熊先生,看来你根本就没有尝出我亲自酿造的葡萄酒的味道,就一饮而尽。”
世杰告诉伯努瓦,在中国,好酒是要一口喝下去,在肚子里慢慢回味,才能体会到酒的绵香醇厚甘甜热烈。伯努瓦一边品酒一边说世杰这样的理论他平生还是第一次听说,不过他非常喜欢。
第二杯酒倒入杯中,酒色微碧清透,有尖暖的烈。世杰望着伯努瓦,伯努瓦的大胡子在一张一合的嘴唇下面抖动。
三十多年前,二次世界大战爆发,法国到处都在征兵。
那是一个黄昏,外面的雨很大,我的父亲刚刚从操作台走下来,准备收工。可是,就在此刻,门推开了,走进来一位女士,她浑身都湿透了。衣服贴在身上,栗色的卷发黏在脸上,额头上的雨水不停的滴在她的美丽微翘的鼻尖上,她用手娟擦了擦脸上的雨水。我父亲望着那位美丽动人的女士,他问道:“这位女士,请问有什么可以帮助到您的吗?”
那位美丽的女士打开了她手里的黑色皮包,从里面拿出一个精致的盒子,打开后是两颗蓝宝石,她递给了我的父亲。用祈求的眼神望着我的父亲,然后说道:“伯努瓦大师,我是慕名而来,二次世界大战爆发,我的未婚夫是位上校,他要奉命去往前线,我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回来,我想把这其中的一颗蓝宝石带在他的身上,可是我不知道怎么办?请求您帮帮我。”
我的父亲接过了宝石,他看了后,非常震惊。他虽多年混迹皮匠生意,但是他对珠宝也是有相当的经验,他认出了那两颗蓝宝石,那是法国波旁王朝时期贵族遗留的宝石,他是有名的地中海蓝宝石——名叫情人的眼泪。据说只有两心相许,情至金坚的人才能拥有这两颗珍贵的宝石。
我的父亲当时不知道该怎么做?他望着那位女士,表示这么贵重的东西应该去找珠宝匠人,而不是一个老皮匠。
那位女士再三请求,她说她要一对纯牛皮的钱夹,这样这颗宝石就能一直贴着他未婚夫的心脏。
我的父亲被她的真情打动了,他揽下了这件活,时间非常紧迫,只有三周,他的未婚夫就要离开马赛去前线了。
我的父亲日夜赶工,他运用毕生的经验,花费了大量的时间做好了两个纯牛皮手工钱夹,为了凸显此物的不凡,他用当时法国最好的24K金线作为镶边的丝线。然后,他专门去找他多年的老朋友巴斯安,巴斯安是一位有名的金匠,在巴斯安的独具匠心下,一对展翅在地中海天际的海鸟诞生了,那一对蓝宝石成了他们的眼睛,乌金的闪耀着金属光芒的海鸟被我的父亲定制在了钱夹上,他看着自己的作品,不禁赞叹,这是他一生最好的作品,大师的手艺,绝世的珍宝,成全了爱情。
三周后,我的父亲拖着疲惫的身躯等待那位美丽的女士前来取走她的钱夹,可是一直等到深夜,那位女士也没有来。
一天天,一年年,我的父亲一直等着她的出现。可是,她却一直没有来,我的父亲临终之时托付,一定要找到她的主人。
后来,我寻遍马赛,也没有找到这对钱夹的主人,就在前不久,有人送来一封信,是给我父亲老伯努瓦的,我打开信。
上面写道:伯努瓦皮匠大师,很抱歉,我没有如约来取走钱夹。战事太紧,我的未婚夫作为上校第三天就赶往前线,由于希特勒的紧逼,我的家族也在那天被迫离开马赛。后来,我的未婚夫不幸战死在诺曼底登陆战中,我伤心至极,大病一场。后辗转华盛顿,再没有机会回去马赛。而今,一病不起,将不久于人世,孤苦一人,无儿无女。伯努瓦大师,我再没有机会取回我心爱的钱夹,我拜托你,你可自行处理钱夹,也可将它们转送于有情之人,算是我对当年爱情的缅怀。 克洛亚于华盛顿
“这真是一个伤心的爱情故事。”世杰听完后喃喃低语。
“所以,熊先生,这对钱夹一直有好多人花重金要买走,我父亲都没有卖掉。到我这里,更是有好多人要来买,可是我一直遵照父亲的遗嘱,寻找和等待它的主人,如今,终于有了结论,我想它是时候找到新的主人了。”
“你为他找好了主人,那恭喜你伯努瓦,不过不知道是谁这样幸运。”
“就是你,亲爱的,熊先生。”
“我???哦,不要开玩笑了,伯努瓦先生,我一个穷雕刻家可是没钱买下它。”世杰遗憾的说道。
“不是买下,是要送给你。”
“这怎么可能?”世杰耸耸肩,完全不相信。
“熊先生,克洛亚女士希望我父亲自行处理或是把它们赠与有情之人,你是知道的,我父亲早已过世,这封信是辗转好多年才送到我这里,我无儿无女。如今,你用你精湛的手艺和虔诚的心灵为我刻了一方让我非常满意的石碑,我死后也算欣慰。还有你刚刚见到这对钱夹时,那样专注那样深情,心底里也深爱着一个人吧。?”
“你怎么知道我深爱着一个人?”
“我最会看人,那些人贪婪的眼神里没有一丝情意,唯有你,似乎内心充满了真情,你看他的时候很入迷,仿佛在想念心爱的人儿,所以,我决定把他送给你,不过,我有一个条件,帮我的父亲刻一方碑,你的碑实在是太好了。”
世杰的眼里充满了泪水,他想到了阿美,如果阿美看到这对钱夹也一定会很喜欢的。
他握着伯努瓦的手,说道:“没问题,我一定会帮您父亲完成刻碑的,不过钱夹太贵重了,我不能收下。”
说完,就谢别了伯努瓦,转身离去。
伯努瓦望着世杰的身影穿过回廊,脚步声由近及远,他浅浅的一笑,就仰起头把杯中的白葡萄酒喝了个干净,那份醇厚热烈在心底升腾。
三
那对钱夹寄到世杰的家里时,伯努瓦已经去世,他患的是肠癌。
世杰把钱夹捧在手里,他想起大胡子伯努瓦,那个皮匠大师,一生嗜酒如命。他非常感谢他,他让他更加懂得,怎样去爱阿美。
世杰每天都在拼命的刻石碑,他低着头专注的在各种工具间忙活,他雕的碑越来越好。
每个黄昏,世杰还是照例要去马赛港,那已是多年的习惯,他似乎只有站在马赛港,才觉得他离阿美更近。
每天深夜,他都把伯努瓦赠与他的钱夹拿出来,他在那里面装上了他攒的钱,大概有3000法币了,他满意的笑了。攒半年足够去趟纽约了,到时候见了阿美把这对钱夹送给阿美,阿美一定高兴坏了。
这样想着,世杰仿佛已经见到了阿美。
时间过得飞快,转眼半年就过去了,世杰把买好的船票放在手心里来回的看,父亲在一旁笑他傻。
他几乎一夜没睡,反反复复的想,他想起小时候和阿美上学的情景,那个时候阿美扎着两个羊角辫,跟在他屁股后面,成天的喊:“世杰哥,等等我,等等我······”
他想起那年,阿美的姑姑回来要带走阿美,阿美扯着他的衣角哭得稀稀拉拉。那天阿美走后,他望着汽车扬起的尘土,汽车在山路上颠簸的缩影越来越小,他感觉心像被撕掉了一块,扯在泪水里。
等了这么多年,终于等到了这一天,他好几次起来看看船票,他不能相信他真的是能去纽约。
天终于微微亮,世杰担心吵醒父亲,他蹑手蹑脚的起来,把东西又重新整理了一遍。然后把船票小心翼翼的放在贴身的上衣口袋里,那一对钱夹他像宝一样的放在夹克的内层里。一切都整理好后,世杰就开始给父亲做早点,往常都是父亲早早起来为他做早点,今天他要为父亲做早点,父亲一定会很高兴。
看到儿子的早点,父亲果然很高兴,早点吃过后,父亲执意要送他去马赛港。
船早就泊在港口,船上的水手和船工们正在为开船忙碌,世杰跟着人群上了甲板。他回头看见父亲还在港口,正依依不舍的望着他,他向父亲挥了挥手,然后给父亲抛了一个飞吻,就踏上了去往直布罗陀海峡的大船。
船驶离马赛港,向着碧蓝的地中海急速前进,世杰的心脏在翻滚的浪花里砰砰跳跃,他站在甲板的栏杆处大喊:“阿美······我要去看你了······漂洋过海······”
船昼夜前行,很快就到达了直布罗陀海峡,几天后,他们就到达了欧洲西海岸,在欧洲西海岸,世杰换了去美国东部港的船。
茫茫的大西洋上,世杰的心情反而沉静了下来,他望着茫茫的大西洋,心里有无限的不安。兴奋过后,他突然意识到,他和阿美已经九年没有见面,阿美还会像当初一样喜欢他吗?她还是原来的样子吗?世杰变得忧郁起来,他想起阿美已经有一年多没有来信了,这次他走的时候也没有告诉阿美。为的是给阿美一个惊喜,可是他们毕竟九年未见,他怎么可以这样冒失。
船在大西洋上整整走了一个月,终于到达了美国东部港,世杰下了船,乘汽车到了纽约市中心。
他只在中国的青田待过,出国也只是在马赛,像纽约这样的大城市他还是第一次见,世杰不安忧郁的心情一扫而光,他在纽约城转了大半天,给自己找了个住处,就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照着地址去找阿美。
阿美的住处不太好找,在市郊,房子到是很气派,看来父亲说对了,阿美的姑姑确实嫁了个有钱的美国佬。
世杰上去按了门铃,开门的是一个黑人,看起来是个佣人,世杰用拗口的英语告诉对方他要找一个中国女孩,她的名字叫阿美。那个黑人看了看世杰,让他等一会,很快,出来一个中年妇女,世杰认出来是阿美的姑姑,她看起来老了很多,不过当年的样子还是很明显。
“你是?”对方用汉语问道。
“我是熊世杰,中国青田人,我来找阿美。”
“哦,想起来了,老熊家的孩子,那快进来吧。”这个中年的中国女人热情的说道。
世杰随着阿美的姑姑进去,世杰毕竟在国外多年,在法国他见惯了有钱人的家,所以一点都不觉得有什么新奇,陈设大都是讲究奢华的,不过他在心底里感叹纽约再怎么繁华发达,在审美上都是不及法国的。
阿美的姑姑和世杰聊了些家乡的话,好半天才提到阿美,说是阿美去了加州,大概两天后才能回来。世杰只好告辞,走的时候阿美的姑姑说要世杰把地址留下等阿美回来就去找他。
世杰在旅馆里等阿美,他想着见了要说什么?怎么说?两天后的清晨,世杰还在睡梦中,听见有人敲门,他以为是服务生,穿着睡衣去开门。门打开的瞬间,世杰惊呆了,来的是一位姑娘。黑色的长发,光洁的脸蛋,扑闪着睫毛,正定定的看着他,两个酒窝深深的陷下去,溢着朝阳一样的暖。世杰想了千遍万遍都没有想到他会以这种方式见到阿美,他不知所措,楞在原地。
眼前的人就是她九年来日思夜想的阿美吗?她变了,变得气质芳华,再也不是青田那个灰蒙蒙水灵灵的阿美了。可是,不管阿美怎么变,世杰还是一眼就认出了阿美。阿美喊道:“世杰哥······”世杰望着阿美,他不说话,他不知道该说什么?
阿美没等世杰反应过来,就抱着世杰,她的眼泪滴在世杰的胸前,世杰紧紧拥着阿美,时间仿佛凝固了一般,他们久久不愿松开,泪并着深情汹涌而来。
先松开的是阿美,她的手抚过世杰的额头眼眶鼻子脸颊,她不能相信站在眼前的就是她九年来日日夜夜想念的世杰,他已经长成了一个男人,结实英俊沉着稳重。世杰再一次把阿美紧紧拥入怀中,眼前的景象等的太久,使得阿美和世杰都没办法用言语来表达,那份多年的思念之情。
情绪稳定后,世杰望着阿美,阿美也望着世杰,良久,世杰开口了,他问阿美怎么没有给他写回信,阿美低着头,不说话。
世杰就不再问了,阿美依偎在世杰的怀里,给他讲了她在纽约的一切,她过的并不是想象的那么好,她一直依靠姑姑的供养在美国读书。所以好多事都得经过姑姑的同意,她学的时装设计就是姑姑一直拿钱支撑。现在她自己拼命的努力,她希望有一天她能去巴黎的时装大会上展示自己的作品,那样的话她就可以自己做主了,比如和世杰在一起。
世杰从阿美的讲述中得知,阿美的姑姑并不愿意阿美和世杰在一起,她希望阿美能嫁个美国人,而不是千辛万苦出来还要嫁给青田的穷小子熊世杰。
他现在才明白阿美为什么迟迟没有给他回信,世杰的心底里升起了伤感和失落,为了不让阿美看出来,世杰故意装作轻松的样子。
良久,世杰把那对珍贵的钱夹拿出来,阿美看到后,果然很高兴。她问世杰哪里来的?世杰告诉他,皮匠伯努瓦在离开人世之前,因为感谢他给他和他的父亲老伯努瓦雕的碑,就无偿赠与了他。
阿美觉得不可思议,世上怎么会有这样的人?
世杰说起初他也不相信,后来伯努瓦告诉他,他没有子女,孤苦一生,为表示对他的感谢,就赠与了他。对于一个手工匠人来说,大概他觉得死后得一块上好的刻碑是最值得欣慰的。
世杰告诉阿美,钱夹上那对鸟的眼睛是地中海的蓝宝石名叫情人的眼泪,非常珍贵,据说只有两心相许,情至金坚的恋人才能拥有它。
阿美捧着钱夹,泪顺着脸颊淌落, 她望着世杰道:“世杰,我们真的可以在一起吗?”
世杰拥着阿美,他说只要我们相爱一定可以的。
世杰在纽约待了七天,才依依不舍的离开,他们不知道相拥了多少次,亲吻了多少次,世杰才使劲甩开阿美死死拽着他的手臂,忍着眼泪大步朝前走去。
他登上船的那一刻,望着岸上的阿美,内心充满了悲伤。
他挥着手,他望着阿美飞扬的裙角,他看见阿美脸上的泪,一点不比当年在青田分别时的少,反而更加浓烈。船一点一点驶离那陌生的城市,而他们都在心里翻搅着曾经熟悉的角落里的过往,年少时的爱情,映着苍白贫穷的底色,有辛酸的苦痛。
阿美的信是在大西洋上,世杰整理夹克时发现的。
世杰,姑姑不同意我和你在一起,我欠姑姑太多。如果六年后我可以去巴黎参加时装大会,我就去找你。如果不能,我们就此别过,各自安好。六年这个承诺,也许有些长,可是我们等一场,也算不辜负此生的相爱。钱夹你收好,若我们能重逢,便一生相依。阿美
世杰拿着信的手在颤抖,他似乎早就料到了这样的结局,但是他不能接受这样的结局,他强忍着泪水。跑出房间,站在甲板上,他张开双臂,海风扯着他的衬衫,他朝着大西洋喊,他绝望的情绪在大西洋翻滚的浪花里淹没。
他忍着无声的哭泣,他想起他离开纽约的那天,阿美的身影,随着船的开动,渐渐远去,世杰内心的悲伤却无处可放。
四
六年后,巴黎的时装大会结束后。
一个时尚的女孩搭乘最晚的航班飞往马赛。
马赛的夜色,有异常热闹的景象,这个女孩走路急匆匆,看来是要去寻人。突然她在一家玻璃橱窗前停了下来。
她撑着店里灼亮的灯火,看见玻璃橱窗里有一幅浮雕,是一个小女孩,扎着羊角辫,刘海是中国老上海的齐刘海,身后背着一个方式书包,一只脚颠起来,像是要追赶什么?
这个女孩抬头看了看店上方的匾额,美丽的法语,写着世杰石雕店,她顿时泪流满面。
这时有店员走出来,问道:“请问女士,有什么可以帮到您的吗?”
这个女孩轻轻道:“转告你们的老板,就说有位女士在马赛港等他,要拿走一样东西,情人的眼泪。”
说完,转身离开。
黄昏的马赛港,依然亮橙的天际,海鸟在天际展翅略过,飞向地中海的尽头,碧蓝的大海一样泛着粉橙,归帆缓缓驶来。
港口站着一位女士,海风吹着她的裙角,秀发在风里飞扬,她望着地中海幸福的笑着。
马赛的街头,一位年轻的老板疾风一样穿过人群朝着马赛港奔去,他一刻也不敢停下来,一口气跑到马赛港。他在汹涌的人潮里寻找着,那样的迫不及待,那样的着急不安,可脸上却是无比的兴奋。
终于,他在港口看见了他要找的人,一位穿着淡米色长裙的女孩,冲着他挥手,两个深陷的酒窝朝阳般温暖。
他激动的上前,抱起那女孩,亲吻她的额头。抱着她在亮橙的海天间旋转,那女孩脸颊绯红,像天边黄昏里落日涂染蕴化的云层。